狄昭昭和狄先裕自然也是都开口:“暴指挥使。”
狄先裕先笑着说:“端午佳节,自然神清气爽。”
狄昭昭也点头,笑着看他:“我观暴指挥也面色红润,中气十足,难不成也有喜事?”
“哈哈哈哈……”暴指挥使朗笑两声,举杯道,“当然有喜事,说来也与狄世子有关,雨灯此物可当真方便我营地许多,风雨夜间拱卫皇宫更是便利至极。”
更细的安排布置,暴指挥使当然不可能在这儿当众说,但只需听他这两句,还有如此高兴的面色,便知从前,风雨夜深时,定然是他神情紧绷,睡卧不安时,而雨灯应当助力不小。
“有帮助就再好不过了。”狄昭昭自然是高兴的。
暴指挥只是可惜:“你说我们又不是没见过,怎么就是想不到?要是早知如此,我早先就把营地里的雨灯拿出来你看看了。”
分明是他先认识狄家父子,还处得关系不错,结果让赵梁那家伙白捡了这个功劳。
暴指挥使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陆续有身着宫装的侍女,手捧着托盘,送来许多醇香的酒水、精美的菜肴,摆放在各官员面前的长条餐几上。
按照规制,端午筵席有酒水五盅,果品、糕点、汤三品、粽子一碟,菜三五色,根据官职高低不同,规制也有些不同。
狄昭昭面前这桌,自然是规制最高的一类,他好奇的盯上绑着九彩编绳的粽子,黑溜溜的眼睛里露出一点好奇。
这是九枚个头小巧,味道各异的小粽子,乖巧的躺在盘子里。
狄昭昭拆了两个试试,觉得滋味不错,好吃得眼睛都眯起来,美滋滋地说:“爹爹你试试这个蓝白色儿的。”
狄先裕闻言,也干脆的吩咐一旁宫女拆了两个,有点期待的吃起来。
父子俩一会儿吃吃这个,一会儿尝尝那个,还时不时讨论一下,能隐约听到“这个好吃”“不愧是御厨”“回去试试”的声音随风传过来。
许多朝中大员:“……”
真的来宴席上吃东西的,还是罕见。
尤其是看最近在风口浪尖的狄昭昭,实在是没法将眼前这个吃得开心的明亮小少年,和前些时日那个锋芒毕露的狄昭联系起来。
但不论如何,如暴指挥一样来打招呼的人还是不少。
有稽查寺的官员上前来,有狄昭昭熟识的大理寺少卿帮忙介绍:“这位是稽查寺的李大人,永德三年进士,上次考绩后才升入稽查寺,现任稽查寺少卿。”
“李少卿。”狄昭昭拱手行礼,不太确定这人找人牵线认识他做什么。
李少卿回了个礼,客套两句,他才思索着开口:“狄世子有所不知,李某此次前来,是有所求。军械一案迷雾重重,突破口也小,狄世子能抽丝剥茧、一点点剥离出外层迷雾,查出三位主犯,实在是令人惊奇。”
“并非我一人之功,若非师父主导大局,大理寺审讯迅速,此案不会如此圆满。”狄昭昭实话实说。
“狄世子谦虚了。”李少卿笑着铺垫了一番,这才表面来意。
原来是想请狄昭昭出手,帮稽查寺追踪新崛起的一批乌香贩子,稽查寺觉得很是棘手,无从下手,但稽查寺官员无不觉得,这类案子,和军械案实在是太像了。
只要狄昭昭出手帮忙,稽查寺绝对能如虎添翼,一层层将整个贩卖乌香的团伙连根拔起。
“不好意思了李大人,这你得找我祖父。”狄昭昭不好意思的笑笑。他每日要念书,自然不可能什么案子都管,那样即使从早忙到晚也破不完,于是这些年接的,大多都是祖父替他筛选过的,避免卷入一些无谓的斗争和倾轧。
李少卿试图避开狄松实的路没走通,悻然而去。
他似乎打开了某个大门。
接下来,陆续有人笑着过来打招呼,有的找狄先裕,有的找狄昭昭,有来自兵部的、有来自工部的、还有即将奔赴前线的武将。
每个人所为之事都不相同。
好不容易挨到了夜宴开始,送走了这些热情的大佬,咸鱼抹了把不存在的汗:“这些人,也太热情了。”
狄昭昭也抹了把不存在的汗,回忆了一下:“我算了算,六部里竟然只有礼部没什么人来。”
父子俩对视一眼,眼里都发出不可思议的光。
他们分明都没入仕,怎么搞出一副“狄半朝”的架势?
咸鱼悻悻然咬了一口糕点:“我这个爵位也不是靠战场上军功挣的,手里也没军权,应该不会有什么忌惮一类的事吧?”
狄昭昭偷偷从爹爹的桌上偷渡回一个他爱吃的糕点,若无其事道:“我科举也才考到一半,连官都没当上,应该也不会的。”
旁边的暴指挥使:“……”
为什么他硬是听出了“我弱小可怜无权无势”“我普普通通没啥能耐”的感觉?
你们这对父子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
他默默挪动身体,试图离得远一点,免得自己的耳朵和精神遭罪。
很快“啪——啪——”的净鞭声连响几道,由远及近。
殿内的喧嚣和礼乐都停了下来。
皇上从辇中步出,坐于前方正中央的主座。
百官肃立,双手交叠在身前行礼。
礼毕后,礼乐重新响起,景泰帝并不喜啰嗦,简单几句开场后,便有宫女手托木盘,盛着热腾腾的菜肴,齐列着鱼贯而入。
殿中央的空旷处,也演起了今年时新的舞曲、戏剧。
四周觥筹交错,偶有人被皇上点到,笑谈几句,多是勉励赞赏,气氛很是融洽。
咸鱼看了一圈,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这次你应该是没有‘才艺’了,应该也不会有施展的舞台。”
“我都说了,我没有才艺了,爹你还不信!”狄昭昭为自己抱不平。
他琴棋书画都一般般,哪有那么多才艺?
“你小子已经没有信用了。”狄先裕感觉今天安全了,顿时嚣张起来,“我这叫不得不防懂不懂?”
“你颠倒黑白!冤枉我!”狄昭昭黑亮的眼睛看他,倔得很,气鼓鼓的样子。
狄先裕气笑了:“我颠倒黑白?”
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
父子俩在这儿小声争辩,玩“是你是你就是你”的幼稚游戏。
浑然不觉歌舞声小了不少,君臣之间已经开始了诗文唱和。
起先是有几个才从地方调入京城中官员,以诗贺朝,唱和江山,
诗文间,隐约可见各地风光,百姓康乐,在端午佳节之时,听此和美之景,实在让皇帝心怀大慰。
许是今日酒水香浓,又或许气氛欢愉,又接连几名官员献上诗词。
有人细数这两年闯过的难关,渡过的艰难,桩桩件件皆被君臣联手以避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更显今日端午夜宴难得。
也有人回忆起前些年的端午赐宴,说大雍如今一年比一年好,皇上识人善用,如今朝堂亦是圣君良辰犹如群星拱月,熠熠生辉。
宴席间很是热闹,气氛正好。
若是将今日夜宴之情景整理成书册,如《端午赐宴诗》,应当满是端午佳节之喜,还有君臣相宜的和谐。
只是气氛再浓些时,各种吹捧和夸赞如潮水而来,景泰帝就不由有些皱眉了。
偶尔被拍拍马屁,是人都会心情舒畅,但过犹不及,景泰帝始终是个清醒的、有心结的皇帝。
喝点小甜水是怡情,过量那就是腐蚀心智的剧毒了。
他清楚的知道这个国家的问题,更有北燕五城尚未收复,每日头疼的朝事也不少,若真有眼下气氛酣浓时说的这般好,他何必如此劳神?
只是今日毕竟端午,他不愿发怒,或者冷脸,即使露出些不悦,怕是有些官员今日归家后,都无法与妻儿共享天伦,直到入睡都要战战兢兢,整夜辗转反侧。
他思绪微凝。
恰好听下方有人扬赞,大雍周边几个小国例行来朝拜送贺程的事,傲然我朝泱泱大国,疆土辽阔,水土丰饶。
景泰帝便笑道:“既诸位爱卿如此有信心,恰逢卢爱卿提及各国使臣来朝之事,不如趁着此刻,群策群力,想出一策展现我大雍国威,震慑来使又不失威仪。”
喝了点小酒,正洪声阔谈的卢爱卿身体一僵。
此事礼部向皇帝汇报过,也拿到早朝上讨论过一两次,只是最后都没有定论,暂且搁置。
虽然目前还不紧急,但总有这么一天的,礼部许多官员已经愁得要掉头发了。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军械一案的处决确实狠狠震慑了一番,让某些人在起贪心欲念时,就不由瑟瑟发抖,心口发寒。
但同样的,也瞒不住周遭俯首称臣的小国,敌方军械出事,这是非常提升己方士气的事。
其中若有不安分的,狼子野心的,怕不是都会起了心思,胆大的说不定已经在偷偷和鞍厥国接触,形成联盟了。
但偏偏人家又还没有明面上的动作,总不能起兵去打附属国,师出无名,不仅会让安分的附属国也不安,还会遭到联手攻打。
就好像面对一个可能偷行窃的小偷,但他表现得很无害,有可能偷,也有可能不偷,只是可能有偷盗的念头,如何定罪?如何威慑让他不偷。
咸鱼:?
他完全没听过这些小国的名字,但描述起来好像在前世国家地图的范围内,他不解地侧头问不远处的暴凭江:“都附属了,不就是投降了吗,怎么没想办法编入我朝州府?”
这留着都是隐患啊,你强他上供,也就和交税差不多,你弱一点他就扑上来咬一口。
暴凭江:“……”
他嘴角抽抽。
为什么总感觉统一中原大地,这种在史书记载中都罕见的事,在颖悟侯嘴里说出来总感觉怎么理所当然?
但是想到区区附属小国也敢有不臣之心,面色也有点不太好看:“要是没有鞍厥国,对付这些小国倒是不费吹灰之力,但是我朝的兵马都在北边,被鞍厥国牵制住了,面对鞍厥国的狼子野心,实在是抽不出更多兵力。”
“原来如此。”狄先裕讪笑,摸摸鼻子,感觉自己好像问了一个傻问题。
他发现自己好像还是下意识的把前世那张更大的版图,当成是自己国家的地盘。
不可取啊,不可取!
打仗可是出了名的钱粮粉粹机。
人力物力财力全都投到鞍厥国那边了,自然没法支撑更多强大的军队,但若强行把守着北边的队伍抽出空去打别处,怕是会被钻了空子。
“北燕五城中有两城就是这么丢的,教训惨痛。”暴指挥苦笑道。
狄昭昭回忆史书中的记载:“我记得那次,那个小国也被我们抽调过去的军队灭了吧?”
“自然是如此,敢在我们边关动荡、战局正烈的时候背刺,兵将都调出来了,不灭它难消心头之恨!”
旁有武将忿忿道:“我量这些个小国没这个胆量!要是真敢起兵,只要我们抽调北边长年与鞍厥抗衡的精兵强将,一举就能让其灭国。”
“然后我们又丢几城?让鞍厥坐收渔翁之利?”暴凭江讽道,没脑子才会这样说。
狄昭昭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情况复杂,一直听所有人都嚷嚷收复失地,夺回北燕五城,还想着这是一场双方的兵力硬碰硬的对决。
没想到旁边还藏着几只鼹鼠。
前头吵吵嚷嚷,各有各的说法,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些接待方面的事,比如是友好迎接,还是冷淡处理任由其自己入城,安置在何处,若对方提出比试较量如何应对。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人觉得笼络好,有人觉得威慑好,一时间唾沫横飞,争辩不断。
这把高端局,普通人压根参合不进去。
自认为是普通人的狄先裕和狄昭昭,看着诸位大人唇枪舌剑,默默咽了咽口水,退出战场。
“爹爹,今儿不是过节吗?怎么忽然开始讨论政务了。”狄昭昭有点迷茫。
傻白咸用余光看着上首端坐的威严身影,幽幽的小声道:“可能有人是工作狂吧。”
咸鱼从激烈的前方,微微后退,躲到儿子这张长几,和儿子挤一挤。
其实也就是那么半步的差距,但是看着自己后撤一点,前面还有一排人,安全感顿时足足的!
就跟在学堂夫子要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学渣下意识低头躲开视线一样。
其实并没有什么用,那么大个人就坐在那里,夫子还会看不见吗?但是低头不看,就好像自己不会被点一样。
咸鱼心安了,狗狗祟祟的藏在后面吃糕点,吃切成小块的水果。
他随口问:“你说这到底要怎么搞?这些小国真要打,多半是被灭国的,尤其是在我们国家的盛怒之下。看起来我们好像很厉害,但是一旦调兵,北边又可能被鞍厥国趁虚而入,失守的概率很大。”
狄昭昭眼睛看着外面大佬吵架,嘴里小动作吃着:“可能是想商量出一种办法,不失和气地让来朝拜的小国们心生胆寒吧?”
“想得美,又要不失和气,还想让人家怕你,哪有这么好的事?”狄先裕下意识吐槽。
只是说完,他忽然就想到前世。
哦,好像不是白日梦!真有这种美事。
阅兵不就是干这种事吗?亮拳头,秀肌肉,还不失和气。
狄昭昭惊讶地看着爹爹脑袋顶,咻一下冒出来的蘑菇碎画。
嘴里说着“想得美”“没这种好事”,结果脑子里却已经想到了办法?所以到底是谁爱口是心非,颠倒黑白?哼!
这看起来也太酷了!
狄昭昭看得心潮澎湃,激动小声:“爹爹!”
咸鱼闻声转头,对上狄昭昭亮晶晶的黑眼睛,他惊呆了:“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又警惕,“说好的你没有‘才艺’的啊!!!”
狄昭昭兴奋握拳:“不是我有才艺,是爹爹你有才艺啊!”
狄先裕感觉脑子里警报声嗡嗡的响。
他咬牙:“我能有什么才艺?你小子成天坑爹!就知道坑爹!”
他要是有才艺, 他自己难道会不知道?
此刻咸鱼条件反射,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忽然冒出来的那点念头。
狄昭昭瞪大眼,爹爹怎么能这样睁眼说瞎话呢!
他分明看见了, 就是爹爹刚刚想到的。
那样一支军装笔挺,训练有素,威势不凡的军队,只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生忌惮,到底是如何一个强大的国家,才能有这样纪律严明、默契十足的队伍?
在这个时代,上战场之前,能有一年时间投入专业的军事训练, 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人才了。
很多人被征召, 不过是在新兵营训练一两个月,然后就会进入实战,从简单的军事任务开始, 在参战过的老兵的带领下逐渐成长。
除了北方抵挡鞍厥国的那只雄兵, 很多小股队伍甚至没法做到定期操练, 养兵也是要花钱的!像流水一样花钱!
狄昭昭辗转多地,除了暴指挥使统领的军营, 也是见过好几支军队的,但有的略散乱, 有的气势很足, 有的兵强马壮, 但从未有一支队伍,让他觉得这么让人心惊。
只想到一个词——如臂指使。
一支令行禁止, 军纪严明的队伍, 绝对是每一位领兵将领最难以拒绝的诱惑。
还有一闪而过, 如钢铁巨兽一样的武器!
不过这个狄昭昭就没有太注意了,感觉可能是和“地动山摇大灰鸡”一个类型的,带有神话色彩的幻想类武器。
爹爹嘛,什么都敢想,也不奇怪。
尽管咸鱼虎着脸,但狄昭昭一点也不怕,他亲亲热热的凑过去:“爹爹你就别骗我了。”
本来一张小长几就是为一个人准备的,两个人坐在一起也算宽松,但是要是有一方硬是要挤挤挨挨的,那位置就瞬间被挤压了。
“过去过去,挨这么近做什么。”狄先裕想推开黏上来的坑爹臭崽,但是碍于位置不够施展,又不愿意下大力气推,最后还是被贴上来。
他脸色臭臭的:“谁骗你了!你看看这满朝文武都想不出来的主意,是我一条……”
他刚想说,是我一条咸鱼能想出来的吗?
结果说到一半,就忽然卡壳了。
好像他还真的想出来了。
就在刚刚。
就是不知道靠不靠谱,前世阅兵靠得其实更多是武器吧?这个坦克、那个战机的。
不过这个时候,周边小国好像也没啥武器,都还在冷兵器时代,也就是比拼人力,国力,还有指挥将领的军事素养?
咸鱼顿住。
他原本振振有词、底气十足的话,忽然一下就在肚子里消散了,有些说不出口了。
他狐疑的看狄昭昭。
这小子出去一趟,不会又学了什么微表情分析之类的吧?要不然怎么会跟狗鼻子一样灵,他念头一闪而过,这小子就笃定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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