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卢淮带话,托我好好照顾荷囊的主人。”
李楹无奈,她点了点他身上到处裹着的白色绢布:“你这样子,能照顾谁呀?”
崔珣咳了两声,微微笑道:“母亲总是会偏心自己女儿的。”
太后向来不沉迷黄老之术,不豢养道人方士,如今却在全国遍访高人,想必,是存着再见李楹的心思。
李楹却道:“我以后,没有办法再见阿娘了。”
即使不现出身形,像当初在法门寺佛塔前见她那样,都不行了。
崔珣问:“为何?”
“阿娘身上,有龙气。”
龙气,是帝王才有的,而帝王有龙气护体,鬼魂根本近身不得。
这也是李楹这次为何伤得格外重的原因。
李楹脸色也苍白的可怕,她病恹恹地伏在崔珣怀中,轻声道:“或许不久后,阿娘就要逼小皇帝禅让,自己登基了。”
经此一事,太后大概意识到了,帝位在别人的手中,永远没有在自己手中来的可靠,她不想再经历第二个隆兴帝了,为了和她夺权,以疆土和百姓作为代价,以致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朝堂上下乌烟瘴气。
隆兴帝能够有本事和她夺权,能够让卢裕民等人死心塌地跟随他,无非是占了个皇帝的名义,在世人心目中,皇帝理所当然大权独揽,太后理所当然退居后宫,否则就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
既然皇帝的名义这般好用,那不如自己成为皇帝,以受命于天的幌子,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只不过,大周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女帝,这条登基之路,必然险阻重重。
崔珣讶了下,很快,面色重新恢复平静,他道:“你阿娘能做到的。”
能从一个连鞋都穿不起的商户女成为至高无上的太后,让文武大臣对其言听计从,也能狠下心肠,杀了出卖国家的儿子,谋略、手段、心计,大义,她样样都有,自然也可以从太后变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
但是,成为女帝之前,太后还需要积攒不世之功,让天下百姓都对她五体投地,让世间腐儒都对她无从置喙。
什么叫不世之功?新政的推行,固然是不世之功,但是这功绩,可能要在三十年后、五十年后,才能彰显出来,而最快能让不世之功深入人心的,便是收复疆土,扬大周国威,驱胡虏于阴山之外,使其再无力南下侵掠,保中原百年太平。
崔珣一阵剧烈咳嗽,面容浮现些许病弱的潮红,他喃喃道:“明月珠,你阿娘,要对突厥用兵了。”
如崔珣所料, 大周的确要对突厥用兵了。
六年前天威军全军覆没,关内道六州丢失,经过六年的厉兵秣马, 大周早已具备对突厥一战的能力,只是之前朝堂党争激烈, 在内斗严重的情况下, 无人敢贸然用兵, 如今大权尽在太后之手, 她终于可以放心调兵遣将, 去夺回丢失的六州。
这也当, 她为自己的儿子弥补过错了。
自从得知用兵消息后,崔珣就一直心事重重, 李楹看在眼里,只是佯装不知。
十月十五,是崔珣的二十三岁生辰,李楹早早就为他下了一碗长命面,她将盛着面的白釉碗递给崔珣,不好意思道:“我没做过长命面, 你尝尝?”
崔珣经过休养,手指的绢布已经拆掉了, 只不过他骨节已经变形, 再不复往日活络,他尝试了几次, 才能勉强握住银箸,尝了口后, 李楹甚是期待的看着他,崔珣道:“很好吃。”
李楹都不敢相信, 她自己尝了口,疑惑问崔珣:“这叫好吃么?”
寡淡无味,形同嚼蜡,实在和好吃这两个字没有半点关系。
崔珣点头,他甚至吃完了一整碗长命面:“是很好吃。”
他向来对口腹之欲要求不高,以前少时的时候,倒有些要求,经过突厥那几年后,能活着就不错了,哪能再对食物好坏再有要求,李楹托着腮,道:“我方才做长命面的时候,许下一个心愿。”
崔珣放下银箸,莞尔:“许愿我长命百岁么?”
“不是。”李楹摇头:“许愿你,得偿所愿。”
崔珣略微一愣,李楹笑道:“我想下棋了,陪我下棋,好不好?”
崔珣回过神来,他颔首:“好。”
一整日,他都在陪李楹下棋、品茗,直到夜色初显的时候,李楹才道:“十七郎,今日是十五,我想出门放河灯。”
自李楹见过太后之后,太后才惊觉爱女魂魄一直留在人间,她于是令每月十五,长安各大佛寺举行法会,为爱女祈福,于是长安百姓也习惯十五那日在曲江放河灯,驱邪避灾,超度亡灵。
崔珣点头,他披上玄黑鹤氅,与李楹一起出了崔府,昆仑奴驾车,带两人来到曲江江侧,就回去了,此时快到宵禁时分,卖河灯的商贩也急着收拾回家,崔珣挑着河灯,说道:“要哪一个?”
他是在问李楹,偏偏商贩还以为是在问他,于是指着一个莲花状的河灯道:“这个买的人最多,最好看。”
这个莲花河灯的确在一众河灯中最为好看,河灯由薄如蝉翼的纸张剪裁而成,制成莲花形状,花瓣层层叠叠,蕊心中间,还点着一支红色蜡烛,李楹看到莲花灯,下意识就摇头,但崔珣却道:“就这个吧。”
他给了银钱,商贩道完谢后,就麻溜收拾没卖完的河灯,匆匆赶回家去了,顷刻之间,曲江江畔已空无一人,只有举着火把的金吾卫鱼贯巡逻而来,待看到崔珣后,金吾卫也不敢催促他离去,而是拱了拱手,就往其他地方巡逻,任凭崔珣呆在江畔了。
一阵风起,崔珣剧烈咳嗽了几声,李楹伸手为他掖好玄黑鹤氅,她也裹了身雪白狐裘,狐裘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崔珣和她道:“若冷的话,就先回去吧。”
“不冷。”李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也是十五法会日,实属难得,我不想太早回去。”
崔珣无奈,只得将莲花灯递给她,李楹接过,道:“我以为你不会选这个灯。”
崔珣瞥了眼莲花灯,说道:“以前很厌恶莲花郎这个称呼,但如今,没那么在乎了。”
他已经比李楹初见他时还要病弱清瘦了,整个人单薄的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李楹心中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自觉命不久矣,所以以前在乎的,全部都不在乎了?她压抑住心中酸楚,用火折子点燃莲花灯上的蜡烛,走到曲江江畔。
江中已经放了很多河灯了,有动物形状的
,有花朵形状的,最多的,还是莲花形状的,河灯在水面上缓缓漂流着,点点烛光摇曳其中,如同万千星辰,将夜幕点亮,江畔的树木在河面倒映出斑驳树影,与河灯光影交错,美不胜收,李楹看到脚下的几盏河灯写着心愿,有希望能和情郎白头偕老的,有希望明年高中进士的,有希望子女安康顺遂的,崔珣问她:“要在河灯上写下心愿么?”
李楹摇头:“不用了,我自己许就行了。”
她默默闭上眼睛,许下心愿,然后蹲下,将莲花灯放在水面,看着灯随水流慢慢往前飘去。
她站了起来,对崔珣道:“你知道我许下什么心愿么?”
“嗯?”
李楹看着他,笑了笑:“我希望,你此番行军,能一举驱逐胡人,收复河山。”
崔珣完全愣住了,李楹故作轻松道:“你不是想和阿娘请缨,挂帅北征么?”
崔珣抿了抿唇,眼眶逐渐湿润:“明月珠……”
“我知道你放不下,你觉得六州是在天威军手上丢的,所以,你一定要代表天威军,将六州拿回来,你要重塑属于天威军的骄傲,更要重塑属于你的骄傲,是不是?”
崔珣默然不语,半晌,才艰难开口道:“明月珠,对不住,我知道我很自私……”
还没待他说完,李楹就打断他的话:“你哪里自私了?你要去收复故土,要去解救六州百姓,要去替天威军和你自己完成最后的救赎,这是多么好的事情,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你怎么还要跟我道歉?”
她话是这样说,但眼眸中却闪满泪光,崔珣要去打仗,而她如今都不能在白日行走,而且神魂虚弱,无法陪他出征,她只能在长安等他。
崔珣心中愈发歉疚,其实他和李楹都心知肚明,此次北征,是他的救赎之路,更是他的不归之路,以他如今病体难支的状况,他根本就不可能回来,李楹注定只能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崔珣垂首,他喃喃道:“不,明月珠,我会尽最大努力,回来见你的。”
不管是多么苦的汤药,他都会甘之如饴地饮下,他仍然希望能够回来,和李楹长长久久。
李楹笑中带泪,她扑到崔珣怀中,紧紧环着他的腰,泪水滴到他的玄黑鹤氅上,湮没无痕,她哽咽道:“好,我等你回来。”
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崔珣什么都没有带,只带走了装着结发的荷囊。
离别之前,李楹为他裹了裹玄黑鹤氅,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崔珣定定看着她,他低头,去亲她的额头,然后,又亲了亲她的唇,他抬起眼眸,说道:“明月珠,今生能遇到你,我……无憾了。”
李楹仰着头,含泪说道:“我能遇到你,我也无憾。”
他与她,何其有幸,一个能遇到救他于阿修罗道的女子,一个能遇到永远不屈永远坚韧的灵魂,崔珣忍着心中痛楚,低低说道:“明月珠,不要去送我,我怕你去了,我舍不得走了。”
李楹嘟囔:“你在哄我,我就算去了,你也不会舍不得走。”
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有些东西,远比情爱更为重要。
而在她的心目中,也是如此。
就算是如何的肝肠寸断,她都不会阻止他奔赴这一必死的战场,因为她是大周的公主,而那个战场上,还有数百万的大周百姓,等着王师去拯救。
她道:“但是,我不去送你了,因为我怕去了,我会舍不得你走。”
崔珣看着她莹润如玉的面庞,心中一时之间如刀割般难过,他何尝舍得与她分离,他又低头,去亲她的唇,他只能反复承诺着,以此来缓解她心中的苦痛:“明月珠,我会回来的。”
李楹眸中泪光点点:“这是你承诺的,你不能骗我,否则,我不会理你了。”
崔珣颔首,他终是咬了咬牙,一扭头,狠心离了崔府。
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有人在肝肠寸断,有人在欢呼雀跃,长安城的百姓都对此次北征怀抱极大的热情,六年的屈辱,终于要在今日洗刷了,当身穿明光甲的将士骑着白马,从大明宫出来后,百姓在官道两侧夹道欢呼,还有小娘子折下梅花,往气宇轩昂的儿郎们身上羞涩扔去,所有人都在期盼这支队伍能够早日收复失地,当崔珣的马车自将士们中间驶来时,有人敏锐地看到马车后扛着的旗帜:“天……威?”
天威军?
太后将这支精锐,定名为天威军?
天威军,要重建了?
众人愕然,他们目送着重新组成的天威军鱼贯往城门方向而去,六年前,天威军在落雁岭全军覆没,惨烈殉国,以致关内道六州丢失,六年后,天威军,要从突厥的手里,把六州给夺回来。
这是属于崔珣的执拗,一切自天威军始,也要自天威军终。
队伍行到通化门时,何十三等少年拦住了崔珣的车驾,崔珣挑开车帷,何十三昂首挺胸道:“我们也要加入天威军。”
崔珣道:“打仗不是儿戏,你们兄长已经为国捐躯,家中大多只剩你们一子,还是回去吧。”
“正是因为我们阿兄已经为国捐躯,所以我们更不要做胆小鬼。”何十三道:“我们要去打突厥,为阿兄报仇!”
崔珣仍然摇首:“未满十四者,不可从军。”
“我满了,他也满了。”何十三指着身边少年一个个数过来:“他昨天刚满,我们都满十四了!”
他索性牵着马车缰绳,带着众少年跪下恳求:“我们知道打仗不是儿戏,也知道这次去,很有可能会战死沙场,但是我们不会怕,我们阿兄是好汉,我们也不是孬种!”
崔珣凝视着他们,他眼前又出现一个个年轻热血的面容,他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好,你们跟我走吧。”
众少年大喜,于是跟在崔珣马车后面,自此之后,他们便和阿兄一样是天威军的一员了。
晨光熹微,朝阳初出,马车里的莲花郎,带着重新组建的天威军将士,行过了盛云廷埋骨的通化门,往遥远的阴山山脉而去。
太后调全国兵力,倾三十万大军,由崔珣统领,崔珣率大军,自宁朔出发,一路北上。
十一月二十,收盐州。
十二月初一,收宥州。
十二月十四,收胜州。
一月初二,收夏州。
一月二十六,收青州。
二月十三,收丰州。
大军势如破竹,自丰州进逼突厥王庭,大雪满弓刀,单于夜遁逃。
经此一役,突厥被逐出阴山山脉,被迫后撤千里,突厥叶护对阵时被崔珣弓弩所杀,尸首被何十三等人马踏成泥,辱人者,人必辱之。
突厥可汗苏泰于后撤中被杀,突厥自此陷入内乱,再无力与大周为敌。
持续了将近四个月的北征,以大捷结束。
三月初一,崔珣率军班师回朝。
三月初十,病逝于班师途中。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崔府,送去了一个木箱,箱内,装了一千只草蚂蚱。
崔珣的尸骨, 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葬于落雁岭中。
他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完美无瑕的好人,将来史书评价, 也会极具争议,一方面, 是他驱逐突厥收复失地的不世之功, 是他踽踽独行六年最终成功昭雪的铮铮风骨, 另一方面, 则是他曾为朝廷鹰犬的过往, 一切是非功过, 留待后人评说。
长安城的李楹,抱着膝盖, 坐在崔珣的卧房,手中拿着他编的草蚂蚱。
木箱中,有整整一千只草蚂蚱。
曾经他说,若他惹她生气了,编一千只草蚂蚱的话,她就原谅他, 他是惹她生气了,他明明答应她, 他会回来的, 可
是,他却食了言, 这让她如何不生气?
她抱着膝盖,默默流着泪:“我才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将手中的草蚂蚱奋力扔到远处, 但草蚂蚱一落地,她又爬去捡起来, 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崔珣手指受了伤,这一千只草蚂蚱,编的远远没有以前精美,反而可以说是粗糙,李楹都可以想象到,他是怎么在军帐中,抽出仅有的闲暇功夫,用不再灵活的手指,折着草叶,笨拙编出一只只草蚂蚱的。
她将碧绿色的草蚂蚱捂到怀中,终于痛哭失声。
崔珣的死讯传到了鱼扶危的耳中,他讶异万分,然后便赶到崔府,陪伴李楹。
李楹一个人在卧房里难过,他就在外面坐着,李楹难过了三日,他就陪了三日,到第三日夜里的时候,雕花木门终于开了。
李楹眼睛红肿,她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裳,看起来就如同为崔珣守孝一般,她沉默无语,坐到廊下,看着光秃秃的海棠树,长安城昨夜刚下过一场雪,院落中一片莹白,李楹恍惚着,想起去年春日的时候,海棠树开满了花,她和崔珣就是坐在这里,看着微风吹过,满树的粉白海棠花宛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而落,形成一幅绝美的海棠吹雪图,那日,崔珣说,她是天上的明月,她问他:“那你是什么?”
他说,他是地上的污泥,她告诉他不是,她说,他是天上的望舒使。
可是,她的望舒使已经不见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她坐在廊下,坐了很久,她与崔珣的过往一幕幕从她眼前浮现,那些记忆如此深刻,让她根本无法忘怀。
良久,她才对身旁一直默默陪伴她的鱼扶危说道:“鱼扶危,我要走了。”
“去……哪里?”
“落雁岭。”
“去见崔珣吗?”
李楹点了点头。
鱼扶危犹豫了:“其实,你未必要去落雁岭,我在地府有很多朋友,我可以向他们打探崔珣的魂魄去了哪里。”
李楹摇头:“他没有魂魄了。”
鱼扶危愕然。
李楹慢慢松开掌心,掌心佛顶舍利晶莹剔透,圆润如珠,李楹道:“这佛顶舍利,是他用自己魂飞魄散的代价换来的。”
鱼扶危更是瞠目结舌,他还记得那日崔珣从法门寺强夺佛顶舍利后的惨状,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头上是碗大的伤疤,李楹道:“他跪遍两百零一级石阶,叩满两百零一次首,才能上了佛塔,上了佛塔后,他碰不得佛顶舍利,于是他又许诺死后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以此偿还一身罪业,这才求到了这颗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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