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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李楹向前一步,直视着鱼扶危,坦然道:“鱼先生,你说我被崔珣一副好皮囊迷惑,是,我承认,我是喜欢他的皮囊,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虽为女子,也有欣赏美丽皮囊的权利,可你要说,我为崔珣辩驳,全然是因为他的皮囊,那你就错了。”
往事一幕幕从她眼前掠过:“假如,你像我一样,看到一个贪生怕死的降将,身上却是遍布的累累刑伤,被所谓和他情浓的突厥公主像畜牲一样折磨羞辱,你也会对他的投降与否产生疑惑;又假如,你像我一样,看到一个心狠手辣的酷吏,听到故友冤情时,居然痛极呕血,为了寻得故友尸骸,更是不惜低下头颅,对人下跪,你也会对他的心狠手辣产生疑惑;至于以色事人的佞幸,如果一个丈夫死去多年的女人,重用一个长得漂亮的年轻男人,引起流言蜚语,这就是以色事人的话,那我也无甚可说。”
鱼扶危因她这一番话张口结舌,李楹又缓缓道:“你们骂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我却看到他从未报复辱他的官民乐姬;你们骂他刻薄寡恩,阴骘桀逆,我却看到他将自己三年来的所有俸禄赏赐,都送给战死同袍的家眷,自己则简单度日;你们骂他弑杀故帅,人神共愤,我却看到他视故帅为父,因故帅尸首被辱,堂堂男子,几近哽咽。”
李楹顿了顿,最后一字一句道:“鱼先生,我不是被崔珣皮囊迷惑,我是被他皮囊背后的,情与义,血与泪,迷惑。”
鱼扶危彻底愣住,半晌,他才讶异道:“这些话,某从未听过。”
“因为从来无人为他辩过。”李楹道:“他不喜欢辩解,但我不一样,我看到的越多,就越想为他辩上一辩。”
鱼扶危未再作声,只是面上仍有讶异神色,李楹道:“鱼先生,若你仍觉得,我今日不该来这,那我现在就走。”
她在等待鱼扶危回答,鱼扶危抿着唇,终开口道:“公主需要某做什么?”
他此话一出,李楹总算松了一口气,她道:“鱼先生,多谢你相信崔珣。”
鱼扶危却摇了摇头:“某不是相信崔珣,某是相信公主。”
李楹微怔,鱼扶危又道:“公主看到的事,定然是真的,所以,或许,崔珣并不是某认为的那种人,某愿意为了公主,摒弃成见,再去认识认识这位察事厅少卿。”
李楹不由莞尔一笑:“不管鱼先生是相信崔珣,还是相信我,我都要谢谢鱼先生。”
她心中大石落下,这一笑,将满园的国色牡丹都比了下去,鱼扶危略微失神,他不由避开李楹目光,转过头,看向那洁白若雪的月宫花:“某要怎么帮崔珣?”
李楹道:“崔珣被大理寺囚于府中,只能由我传递消息,但我是鬼魂之身,旁人无法看到,终究不太方便,可否请鱼先生助我?”
鱼扶危点头:“自然可以。”
见他答应,李楹却又有些愧疚,她道:“此事有些危险,鱼先生要多少酬劳,尽管开口。”
鱼扶危闻言,却笑了笑:“某要的酬劳,那可是稀世珍宝,万金不换。”
李楹寻思,就算再怎么珍贵,她应也能出的起,她于是道:“鱼先生尽管说。”
鱼扶危没答,只是看了看被西域乐师留下的竖头箜篌,他道:“酬劳之后再提。方才乐师一曲箜篌尚未弹完,半首残音,总让人觉得意犹未尽,公主可会弹奏箜篌?”
鱼扶危帮了李楹这么大一个忙,李楹也对他十分感激,她道:“的确会弹。”
她本就师从名门,琴棋书画,样样都学过,这竖头箜篌自
然也不在话下,她走到箜篌前,正坐于席,纤白手指,拨向二十三弦,一阵清音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如袅袅仙乐,又如淙淙清泉,鱼扶危甚至能看到倒映在清泉之中的,那皎皎明月。
她身侧就是盛开摇曳的月宫花,花随风动,月随波动,鱼扶危慢慢闭上眼睛,全身心的沉浸在这一首箜篌曲之中。
鼻尖是萦绕的月宫花清幽香气,此时此刻,他忘了一切,他忘了自己的商贾身份,忘了自己有志难酬的痛苦心绪,忘了这二十余年的不甘和愤懑,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宁静与平和。
一曲作罢,鱼扶危缓缓睁开眼睛,:“多谢公主,接下来,需要某怎么做,但说无妨。”
李楹不由道:“可我的酬劳,还没给鱼先生呢。”
鱼扶危笑了笑:“公主已经给过了。”
李楹怔了怔,鱼扶危道:“一首箜篌曲,这,便是某要的酬劳。”

第78章
李楹要鱼扶危做的事, 便是找到察事厅武侯刘九,让他遍遣暗探,去盯梢护送郭勤威头颅的车队。
鱼扶危本来以为崔珣如今大难临头, 察事厅武侯不会奉命行事,但没想到他取出崔珣手信时, 刘九就恭恭敬敬接过:“烦请郎君回禀少卿, 某一定不辱使命。”
鱼扶危呆了一下, 想起李楹昨夜的话, 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崔少卿平日, 是不是待你们很好?”
刘九明显愣了愣, 鱼扶危从算袋中掏出一块碎银,递到刘九手中:“这是某想知道的事, 与崔少卿无关,某也保证,不会将你的话告知崔珣,否则,某死无葬身之地。”
鱼扶危发出如此毒誓,刘九终于愿意开口, 他想了想平日崔珣的冷淡疏离,说道:“也没有很好。”
反正不会像有些官员对下属嘘寒问暖, 关怀备至。
鱼扶危更加不解了:“既然没有很好, 那他如今形如囚犯,你们还愿意为他做事?”
刘九思索了下, 道:“少卿对我们,是说不上很好, 但是,也没有很差, 至少用心做事的人,能得到实在的奖赏,跟着他这三年,我们这些人的生活,都优渥了不少,在大理寺面前,腰杆子都挺直了,若换了一个少卿,只怕还没他好呢。”
“但他的名声……”
刘九笑了声:“鱼郎君,这些年,咱们察事厅,是干了不少昧良心的事,但你敢说,朝廷那些二三品大官,就没干过昧良心的事?到他们那位置,谁是一身清白的啊?不都是为了那一点权力,争来斗去的?太后那边的人争失败了,就到大理寺那边走一遭,圣人那边的人争失败了,就来咱察事厅走一遭,不就是这回事吗?某在察事厅呆了十年,早就看透了,少卿的名声再不好,但他能让某衣食无忧,还不把某当奴仆一样呼来喝去、随意鞭笞,某就愿意跟着他。”
鱼扶危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刘九没读过什么书,在他眼里,崔珣能让他吃饱穿暖,能把他当个人看,能给他做事的相应奖赏,这些就足以让他认为崔珣是个好上司了,其他武侯,想必也是这般想的。
鱼扶危不由困惑了,在他的以往认知里,崔珣卑劣无耻,残忍无情,刘九这些人,也是迫于他的气焰才会忍气吞声跟着他的,但他今日才知道,这些武侯,居然是真心实意愿跟着崔珣做事的,难道,崔珣真的不是他认知中的那种人?
鱼扶危忽想起李楹那句:“我看到的越多,就越想为他辩上一辩。”
他垂眸,或许,他是应该,再去重新认识一下崔珣了。
察事厅暗探十二个时辰不歇,昼夜盯着护送郭勤威的车队,倒真让他们听到一些有用信息,暗探听到一个小吏抱怨说:“突厥人随便拿了个骨头给我们,就说是郭勤威的头骨,我们这样小心翼翼护送,怎么知道不是一个假头骨呢?”
另一个小吏说道:“我看九成是假的,我以前也算见过郭勤威,郭勤威身高八尺,威风凛凛,这头骨像一个身高六尺的人,跟郭勤威哪有半分相似?”
“若这般说,那真是个假头骨?”
“唉,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们护送到了就行了。”
暗探留了心,夜间趁守卫睡着的时候,偷偷打开木箱看了看,果如那个小吏所说,头骨的尺寸,过于小了。
所以,这应不是郭勤威的头颅。
当李楹将暗探的禀报复述给崔珣,并且递给他一张暗探画出来的尺寸后,崔珣一眼就看出,这肯定不是故帅头颅。
李楹道:“我猜是裴观岳和苏泰可汗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苏泰可汗随意给了个假头骨,反正裴观岳到时候会用铁胎弓割断的头颅偷天换日,这头骨如果是真的,反而麻烦。”
崔珣颔首,裴观岳固然可以偷天换日,他也可以借着裴观岳的偷天换日,给他致命一击,只是,这致命一击里面,若能寻得郭帅的真头骨,那胜算更大。
李楹不由问道:“崔珣,你说郭帅的头骨,到底在哪呢?”
崔珣摇头,眸中是一片黯然:“我不知道。”
若能知道,他定然不会放任故帅尸骸流落异乡。
李楹也看出了他的黯然,她安慰道:“没关系的,只要我们能拿到裴观岳偷天换日的证据,我们也能赢的。”
崔珣轻轻“嗯”了声,李楹见他仍有郁郁神色,于是道:“崔珣,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崔珣终于抬眸:“是什么?”
李楹拿出一个方形漆盒,她打开,只见里面放了一碟色泽洁白的糕点:“那日没吃到福满堂的蜜饯糕,总觉得不太甘心,所以便给了鱼扶危银钱,让他帮忙买回来了。”
她将那碟蜜饯糕从漆盒里取出,推到崔珣面前:“你尝尝?”
崔珣不由拿起一块,带的手中镣铐发出叮当响声,他敛眸道:“这蜜饯糕,本应我给你买的。”
“那不是事出突然么?”李楹笑道:“你本就准备和我一起品尝,那是我买的,还是你买的,有何区别?重要的,是一起品尝的人未变。”
崔珣未答,只是默默咬了一口蜜饯糕,虽然入口甘甜,果香四溢,但他心中却涌现丝丝愧疚,她为他做的实在太多,而他,连为她买一盒蜜饯糕,都做不到。
他只觉味同嚼蜡,李楹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她道:“崔珣,你是不是觉得很内疚?”
崔珣愣了一愣,片刻后,他垂头道:“我只是觉得,你为我说服鱼扶危,尽力救我出去,我却连一盒蜜饯糕都不能买给你,我实在,有些对不住你。”
他说话时,垂着首,鸦睫遮住眼睑,刻意藏起自己眸中的一丝懊恼,李楹盯着他的翦翦鸦睫,她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喜欢把不是自己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上次沈阙毁了阿蛮清白,他觉得是他的错,痛苦到酩酊大醉,这次买不成蜜饯糕,他又觉得是他的错,连一口糕点都咽不下去,他看似无情,但对待自己在意的人,反而情义太多了,这样,对他不好。
李楹目光,移向垫在漆盒底部的棕榈叶,她道:“崔珣,你是不是觉得对不住我?”
崔珣微微点了点头,李楹道:“好吧,那既然我替你买了蜜饯糕,你也替我做件事,补偿我吧。”
崔珣不由抬首:“何事?”
李楹取出漆盒中的棕榈叶:“你替我,编一只草蚂蚱吧?”
崔珣看着她莹润手心摊着的草叶,怔了下:“我……不会编草蚂蚱。”
他出身世家,他的手,写过字,抚过琴,也拿过刀,搭过弓,但从未编过草蚂蚱。
李楹似发现一件很新奇的事一般,忽噗嗤一笑:“原来你不会编草蚂蚱。”
崔珣苍白脸颊微微飞起红晕:“公主会编?”
李楹点头:“阿娘教过我。”
太后出身市井,自然会编这些玩意,李楹幼时,她时常编草蚂蚱与李楹玩耍,久而久之,李楹也会编了,李
楹对崔珣道:“那我教你?”
李楹坐在崔珣身侧,她将棕榈叶对折,手指灵巧的在叶间翻飞,蚂蚱的身子、触角很快就编完了,不多时,一只栩栩如生的碧绿蚂蚱就出现在二人面前,李楹将草蚂蚱递给崔珣,问道:“会了吗?”
崔珣接了过来,仔细端详,他记性向来不错,李楹方才的步骤已一步步闪现在他脑海中,他颔首道:“应是会了。”
只是虽然会了,但他到底是初次编,速度比李楹慢上不少,李楹十分耐心的看着他用左边叶片绕过叶梗,形成半结,编制蚂蚱身体,绕第二个半结,他有些出错,应是先在叶梗右边打上半结,而不是左边,李楹不由伸手去触着叶梗:“不是左边,是右边。”
她伸手去触叶梗的时候,崔珣正准备将左边叶片绕过叶梗,两人指尖不由碰到,李楹的体温较常人要低上不少,但相较于崔珣,可以用温热来形容了,崔珣只觉指尖传来一阵柔软温暖的触感,李楹却觉指尖传来一阵冰冰凉凉的触感,两人都是一愣,然后抬首,互相于对方的双眸中看到自己倒映的身影,眼神交汇间,这温暖和冰凉的触感,又变成一种很微小的酥麻感,心中也有了一丝十分隐晦的悸动,还是崔珣先回过神来,他抽出搭在叶梗上的手指,垂首道:“是编错了。”
李楹这才反应过来,她心跳的有些快速,纤白的指尖都覆上一层淡淡的云霞,她慌忙拉了拉衣袖,将自己的手掌藏在宽大袖中,她都不敢抬头,而是小声道:“那,要不要,我再编一遍?”
崔珣也没有抬头:“不用了。”
他仔细又回忆了遍李楹方才编的步骤,然后继续编起了草蚂蚱,半晌,一只草蚂蚱也编好了。
他提着蚂蚱的翅膀,递给李楹:“送给你。”
李楹都不敢抬头,也不敢从袖中露出自己的手指,生怕崔珣看到她连指尖都是泛红的,崔珣手腕镣铐太重,提的有些发酸,李楹忽道:“欸?外面是不是有人来了?”
崔珣不由往窗纱处望去,李楹趁着他去望的时候,飞快拿过他手中的草蚂蚱,等崔珣回头时,她已经握着草蚂蚱,将手指又悄悄缩回袖中了。
她咳了声,说道:“看错了,没有人。”
没等崔珣回答,她就道:“我有点累了,就先回房了。”
说罢,她就飞快起身,往门外走去,但她没发现,自己的耳尖,其实也是红的。
而这一切,都落入崔珣眸中,他微微垂下双眸,指尖还残留着她带着暖意的温度。
似乎……过界了。
李楹几乎是飞也似的逃回自己房中,她背抵着掩上的房门,心只觉越跳越厉害,她其实隐隐猜到自己对崔珣存在一种隐秘的感情,但方才,好像又印证了她的猜想。
所以,她对崔珣,是不是……
她正想着时,却没发现,书案上,静静躺着一柄金鞘弯刀。

弯刀发出莹莹碧光, 打断了李楹的思绪。
李楹惊了惊,金鞘弯刀?是阿史那迦?阿史那迦来找她了?
她是不是已经知道崔珣出了事?
李楹于是燃起一株曼珠沙华,聚起弯刀中的阿史那迦身形, 果然阿史那迦第一句话就是:“他是不是出事了?”
李楹不由问:“你如何得知的?”
“感觉。”阿史那迦道:“我这几日,感觉慌得很。”
就跟他在突厥的那五次逃亡一样, 每一次, 她都去勃登凝黎地神处, 祈祷他能逃出生天, 她对地神说, 只要他能逃出去, 她愿意献祭自己的一切,她的眼睛, 她的生命,她的血肉,地神都可以拿走,只希望崔珣能平安无事。
但是每次祈祷完后,她的心反而愈加慌了,慌到后来, 便会听到他又被抓回来的消息,而这一次, 她心中又是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慌, 她焦急问着李楹:“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李楹讶异于她对崔珣的情深,她默默点了点头:“他是出事了。”
在阿史那迦的不安中, 李楹娓娓道来了崔珣被陷害弑杀故帅的事情,阿史那迦气愤道:“他怎么会杀郭勤威?当时, 兀朵姐姐告诉他郭勤威的头颅被砍下,传首军中的消息, 他泪水夺眶而出,竟然流泪到不能自己,要知道,兀朵姐姐再怎么折磨他,他都没有流过泪,所以,他怎么可能杀郭勤威?”
“我也相信他没有杀郭帅,但是,别人不相信他。”李楹顿了顿,又问阿史那迦:“阿史那迦公主,你知不知道郭帅的头颅在哪里?”
阿史那迦道:“兀朵姐姐曾经想用郭勤威头颅逼他就范,她说,如果他不愿当她的莲花奴,她就将他故帅头颅,当着他的面剁碎了喂狗。”
李楹没想到阿史那兀朵为了逼崔珣屈服,还能更加突破底线,她顿觉胃中一种翻江倒海的恶心,她咬牙道:“然后呢?”
“崔珣没有答应,因为他知道,如果因为这个屈服,那后面还有五万天威军的尸首等着来逼迫他,他不能受兀朵姐姐的胁迫,兀朵姐姐很是生气,她是真的准备说到做到,但尼都伯父阻止了她,尼都伯父说郭勤威是大周的一面旗帜,如果过分作践他尸首,会激起大周人的怒火,所以郭勤威头颅遍传三军后,就被尼都伯父置于王庭石塔之中了,不过我听说,没过一年,头颅就离奇失了踪,不在石塔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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