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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李楹想了想,说道:“那个坏人,有时候,是挺可怕的,但是有时候,又挺好的,他并没有那么喜欢杀人,如果你阿婆什么都没做的话,他会放你阿婆出来的。”
“真的么?”
李楹点头道:“真的。”
虎奴松了口气:“我阿婆什么都没做,她就是给人去烧了点纸钱,就被他们抓走了。”
“那你阿婆为什么要去给人烧纸钱呢?”
“不知道,阿婆说,那是她的朋友,她不管她的话,她在地府会很可怜的。”
孩童之言,质朴天真,李楹听后,却想到了很多,她抿了抿唇,微微笑了笑:“虎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那个坏人,他不会杀你阿婆的。”
“为什么?”
“因为,他也有很多朋友,他心里,也很想在寒食节,给他们烧烧纸钱。”

典狱房中, 崔珣对严三娘道:“只要你把知道的说出来,某不会为难你。”
典狱房外,李楹对虎奴道:“只要你阿婆把知道的说出来, 他不会为难她。”
严三娘出宫以来受尽艰辛,很少被人以礼相待, 她感动的有些眼眶泛红, 但仍然道:“崔少卿, 我可以说出我所知道的事, 但是, 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想请你, 帮我重新安葬晚香的尸骨。”
她似乎是生怕崔珣不同意,于是很快速继续说道:“这长安城只有你, 敢安葬晚香尸骨了,晚香命苦,家中只有一个瞎眼阿娘,她死了之后,我都不敢告诉她阿娘,过了几年, 她阿娘也死了,我想将她的尸骨, 重新安葬在她阿娘身边, 假如你答应我,我就什么都说, 你不答应我,就算打死我, 我也不说。”
严三娘的麻布衣衫上处处都是补丁,看起来过的十分穷苦, 但是就算再怎么穷苦,她还是竭尽全力,将晚香的阿娘养老送终。
崔珣将视线从她身上那些补丁上移开,他看向她满是风霜的面容,平静道:“你那孙儿,很是聪慧,若有钱帛读书,以后会有大出息,你选钱帛?还是选为晚香迁坟?”
严三娘愣住了,她内心似乎有些挣扎,但最后还是道:“晚香是我的朋友,我……我选为她迁坟。”
崔珣默然,他点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让她的尸骨,不必再埋在乱葬岗中。”
严三娘大喜过望,她拼命叩首:“多谢崔少卿,多谢,多谢。”
崔珣制止住她的叩首:“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说出来吧。”
二十九年前,严三娘还只是郑皇后宫中一个打扫宫女,人微言轻,因为性子木讷,一直不太得郑皇后喜欢,晚香比她大一些,进宫时间也比她早,人也要机灵很多,在严三娘被郑皇后打骂的时候,晚香并不会和其他宫女一样落井下石,反而对她十分照顾,总会在没人时偷偷给她塞点伤药,严三娘十分感激,一来二去,便与晚香成了好友。
随着姜贵妃的得宠,郑皇后的脾气也越来越差,严三娘动辄得咎,苦不堪言,正在这时,姜贵妃的姐姐,沈国夫人却找上了她。
崔珣问道:“她找你做内应?”
严三娘点头:“是的,她给了我很多银钱,她说郑皇后对我不好,让我帮她办事,她不会亏待我。”
“那你答应她了?”
“没有。”严三娘说:“如果被郑皇后发现,她一定会打死我,我没那个胆子,我不想有了钱没命花。”
“所以你拒绝她了?”
“对。”严三娘顿了顿,神情有些黯然:“可是我没想到,她转头就去找了晚香。”
“晚香答应她了?”
严三娘语气十分痛苦:“我劝过晚香的,我跟她说,这种贵人之间的争斗,我们不要参与,像我们这种人,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了,但是晚香家中有瞎眼阿娘要养活,她需要钱帛,所以,她应下了沈国夫人,做姜贵妃的内应。”
“她把郑皇后宫中事宜都密报给了姜贵妃?”
严三娘犹豫了下,道:“如果只是这样,晚香就不会死。”
崔珣微微皱起眉头:“那是怎样?”
严三娘咬牙:“她不止将郑皇后宫中,发生过的事情密报给了姜贵妃
,她还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也密报给了姜贵妃。”
当严三娘旁敲侧击询问晚香,得知一切时,她吓到魂不附体,郑皇后说过的话,没说过的话,晚香全部禀报给了姜贵妃,晚香告诉姜贵妃,郑皇后时常在宫中诅咒她与永安公主,希望两人尽快殒命,还说有朝一日,要让姜贵妃变成第二个戚夫人,但其实,郑皇后根本没有这样说过。
崔珣皱眉:“晚香为何要这样做?”
“我当时也不明白。”严三娘苦笑道:“后来我才明白,晚香不是姜贵妃的内应,而是,沈国夫人的内应。”
在晚香的挑唆之下,姜贵妃愈发厌恶郑皇后,其实郑皇后此人,虽然骄纵跋扈,但并非狠毒之人,面对先帝对姜贵妃的宠爱,她嫉妒,恼怒,不忿,她不明白,她出身荥阳郑氏,是先帝发妻,在先帝是太子时就一路陪伴,而且长相美丽,知书达理,除了生不出孩子,到底哪一点比不上出身贫贱的姜贵妃?奈何先帝对姜贵妃就是万般宠爱,却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郑皇后想不通,她确实在宫中时常咒骂姜贵妃,也确实总是找寻机会给姜贵妃气受,但她从来没想过要姜贵妃和李楹的性命。
严三娘道:“晚香还曾经向姜贵妃禀报,说郑皇后送给永安公主的参汤有问题,后来她才知道,沈国夫人在参汤中下了毒,又假意掀翻了那碗参汤,自此,姜贵妃对郑皇后想杀她和永安公主,深信不疑。”
崔珣沉声问道:“晚香这般做,就不怕东窗事发吗?”
“她怕。”严三娘叹道:“她怕的不得了,可是,她已经上了沈国夫人的船,又怎么下的来呢?她只能硬着头皮按照沈国夫人的命令,继续挑拨郑皇后和姜贵妃的关系,姜贵妃对郑皇后恨之入骨,郑皇后却一无所知,反而还张罗着她侄儿郑筠与永安公主的婚事,但在姜贵妃看来,郑皇后的张罗,绝对没安好心。”
崔珣沉吟不语,严三娘继续道:“太昌二十年,永安公主落水而亡,姜贵妃自然而然,就认为是郑皇后杀了永安公主,先帝大怒,下令彻查,最后查出是驸马郑筠所为,郑皇后被废,我也被驱逐出了宫,但是晚香反而升为了尚食局司膳,我劝晚香,及早抽身,和我一起出宫,但是晚香却说,她走不了了,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的结局,她把身上所有的钱帛都给了我,还对我说,若她有个万一,让我帮忙照顾她阿娘。”
严三娘神情愈发黯然:“一年之后,大概姜贵妃发现了晚香一直在欺骗她,她将晚香活活杖杀,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短短一段话,说尽了一个可怜女子的一生,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
其实这个故事中,除了严三娘,并没有无辜之人,欺骗姜贵妃的晚香不无辜,嫉恨姜贵妃的郑皇后不无辜,而姜贵妃,在一年后,明明知晓一切是晚香的挑拨,郑皇后并无杀害李楹的心思,却还是派人在冷宫之中,勒死了郑皇后,她更不无辜。
姜贵妃当时的心思,并不难猜,郑皇后已废,她不可能让郑皇后卷土重来,她不会选择与郑皇后和解,她只会选择杀了郑皇后,以绝后患。
这般心机,其实与先帝,也没什么两样,当年薛太后对先帝杀母夺子,先帝虽早就知晓真相,却一直隐忍不发,和薛太后装得母慈子孝,直到羽翼丰满,才对薛氏一举发难,薛太后被囚寝宫饥渴而亡,娘家也被屠杀殆尽,城府之深,让人胆寒。
姜贵妃入宫之时,连个大字都不认识,她的所有谋略可以说都是先帝一手所教,所以,她就算知道错怪了郑皇后,她都不可能放过她。
崔珣想,大概帝妃二人的所有温情,都给了女儿李楹,或许,也只有在李楹面前,他们才不是时刻算计的皇帝贵妃,而只是李楹的阿耶阿娘。
崔珣问严三娘:“沈国夫人,为什么要挑拨她的妹妹和郑皇后?”
严三娘摇头:“我不知道,或许,她不想看到妹妹重复戚夫人的结局,所以想激她和郑皇后争斗?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已经不是我这种人能知道的了。”
崔珣点了点头,他最后问一句:“蒋良,你认识吗?”
“认识,他是晚香的对食,先帝征讨黔州苗蛮的时候,他作为俘虏被净身送进宫,晚香很可怜他,一直对他很好,但我被逐出宫后,他的事,我就不了解了。”
崔珣没有再问,他只说:“晚香,她应该是个挺好的人吧。”
否则,严三娘不会给她烧了二十九年的纸钱,蒋良也不会筹谋了二十九年,只为给她复仇。
严三娘默了默,只道:“她在我这里,是个好人。”
崔珣将严三娘送出察事厅的时候,李楹正在陪虎奴说话,虎奴听到阿婆声音,他回头,飞快扑到阿婆怀中:“阿婆,你出来了?”
严三娘将他搂在怀中,眼泪也不由自主流了下来:“阿婆出来了,出来了。”
虎奴仰头警惕看着崔珣:“阿姊说,你不会为难阿婆的,她说的是真的。”
严三娘不解:“阿姊?什么阿姊?”
虎奴还没回答,崔珣就侧过头,定定看向李楹方向,李楹正含笑看着他,夕阳西下,金色余晖洒在她的脸上,光华烨烨,犹如天际的朝霞般,在她脸上绘出一道温柔的神采,片刻后,崔珣才移回目光,从袖中拿出拜帖,对严三娘道:“你拿我的拜帖,带你的孙儿,去宣阳坊,找崔颂清崔相公,他刚开始见到你的时候,可能会脸色不太好,但你不需害怕,你就说,你这有进士之才,问他要不要?接下来,就让你孙儿回答他问题即可,回答完后,他会好好栽培你孙儿的。”
“崔相公?”严三娘胆怯道:“那么大的官,我们这么穷,他会栽培虎奴吗?”
崔珣颔首:“崔相公一生都在为大周访才,无论穷富,他都会一视同仁,你的孙儿,是个人才,他会喜欢他的。”
严三娘默默接过拜帖,她不由道:“崔少卿,你好像和别人说的,不太一样。”
崔珣只道:“去吧,崔相公寒食清明休假五日,他应在府中。”
严三娘点了点头,她牵着虎奴,一步三回头,虎奴也一直在和李楹招手,祖孙二人,互相搀扶,消失在崔珣和李楹视野之中。

第42章
严三娘和虎奴走后, 崔珣才走到李楹面前,他刚想告诉她晚香之事,李楹却忽道:“崔珣, 今日是寒食节,我想去踏青, 你陪我去好不好?”
寒食节, 休假五日, 长安臣民除了会去祭扫外, 还会游春、踏青、插柳、赏花、馈宴、蹴鞠, 时人有诗句言:“寒食权豪尽出行, 一川如画雨初晴。谁家络络游春盛,担入花间轧轧声”, 细细描摹了寒食出游的欢闹风光。
崔珣看着李楹,颔首道:“好。”
出城的路上,落英缤纷,柳絮纷飞,崔珣和李楹走在山间小道,俯瞰山下斗鸡蹴踘, 童稚纸鸢,李楹看着那些锦衣华服放着鹰状纸鸢的稚童, 纸鸢造价昂贵, 在大周盛行于贵族门庭,贫苦人家玩之甚少, 李楹道:“我方才和虎奴闲谈,我忽然理解了太昌新政的意义。”
“哦?”
“我以前只知道太昌新政是阿耶推行的一项国策, 是他的毕生心血,这个新政, 能让大周物阜民熙,长治久安,但其实,我并不了解里面有哪些举措,也并不清楚这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改变,可现在,我渐渐明白了。”李楹看着在空中翩翩起舞的纸鸢:“如果不施行新政,虎奴永远放不起纸鸢,虎奴的儿子、孙子也永远放不起纸鸢,他们只能世世代代做穷苦的田舍郎,人生没有半点希望,但施行了新政,虎奴就可以去参加科举,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的命运会改变,他的子孙命运也可以改变,这,或许就是太昌新政的意义。”
纸鸢越放越高,犹如巨大的雄鹰一般翱翔于天际,崔珣道:“太昌新政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废九品中正
制,开创科举,广选人才,寒门学子也可以通过科举封侯拜相,自此大周朝堂再不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了,可以说,太昌新政,改变了千千万寒族的命运。”
李楹点了点头:“你知道,虎奴他真的很聪明,小小年纪,就好像什么都懂,这样的孩子,如果一直做田舍郎,我想,那不仅是他的损失,更是大周的损失。”
“有了科举,他不会一直做田舍郎的,像他一样聪慧的寒门才俊,也不会一直做田舍郎的。”
李楹莞尔笑了笑:“我觉得也是,所以,阿耶和阿娘,他们俩,真的很了不起。”
她提到太后,崔珣迟疑了下,说道:“方才,严三娘告诉了我,晚香到底是为何被你阿娘杖杀。”
他将严三娘在察事厅中说的话,原原本本,向李楹转述了一遍,李楹逐渐蹙眉:“所以,晚香是受了我姨母的指使,故意挑拨郑皇后和阿娘的关系,事情败露后,被阿娘杖杀的?”
崔珣颔首,李楹又问:“我姨母为何要这么做?”
“严三娘说,她不知道。”
李楹想起是有一次,郑皇后赐高丽国进贡的野参汤,她刚想喝,姨母就匆匆忙忙赶来,不小心打翻了那碗参汤,之后又找借口将她打发走了,她当时还不太明白是什么事,只记得阿娘后来见到她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神情也是她很少见过的愠怒,想必,那次就是姨母设局,让阿娘彻底打定主意,要和郑皇后不死不休吧。
一阵风起,柳絮顺风飘飞,如大雪弥漫,李楹几乎都看不清前方道路,她用衣袖遮住面部,等柳絮散去,她才放下衣袖,茫然道:“我姨母,在我出生之后,每年都为我做一双鞋履,她少时家中贫穷,于是为人纳鞋补贴家用,但又没有钱帛购买火烛,所以纳鞋纳坏了眼睛,阿娘说,她眼睛不好,不让她做,她却说,她以前纳鞋的时候,阿娘都眼巴巴的在一旁看着,问她,‘阿姊,你什么时候也能给我做一双漂亮的鞋呀’,这句话,她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如今她有了钱帛,想买多少针线,就买多少针线,所以就想将对阿娘的亏欠,弥补在我的身上。”
崔珣默了默,道:“太后只有沈国夫人这一个姐姐,沈国夫人也只有太后这一个妹妹,她们姐妹俩,以前,的确是互相扶持。”
李楹苦笑:“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或许,在我死之前,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知道过,我不知道姨母指使晚香的事,正如我不知道郑筠要杀我的事。”
在荷花池落水而亡前,她印象中的姨母,是对她慈爱有加的姨母,她印象中的郑筠,是尊重她、爱护她的郑筠,到死的那一刻,她都仍然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三十年后,她才惊觉不是这样,这些对她关怀备至的人,背后,却有完全不一样的机心。
李楹望着随风飘散的飞絮,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陷入了对人性的怀疑:“崔珣,这世上,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崔珣侧首,看向她迷惘的眼神,然后又静静收回目光,道:“他们刚开始对你的心,的确是真的,只是,后来,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才不得不对你说假话,如果再让他们选择一次,他们定然不会那么做的。”
李楹还是有些怀疑,她问崔珣:“真的么?”
崔珣很坚定的,轻轻点了点头:“真的。”他顿了顿,又道:“因为公主,值得任何人,去赤诚对待。”
李楹愣了愣,她不由看向崔珣,崔珣脸色,依旧是没有血色的苍白,眼眸也依旧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深邃淡漠,她看了很久,才转回头,抿了抿唇,嘴角微微上扬,然后轻轻说了声:“嗯。”
两人一路,走到离长安三四公里的一处青翠处,四周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崔珣的脚步,却忽停了下来。
李楹见他停下脚步,于是道:“是的,这里,便是崔氏的墓园。”
也是他母亲的埋葬之处。
李楹又道:“崔珣,今日,是寒食节。”
没有哪个子女,不想在寒食节,为母亲祭扫的。
崔珣看向她:“所以,你不是来踏青的?”
“不是。”李楹道:“我是带你来,为你母亲祭扫的。”
“为何?”
“没有为何,我就是想带你过来。”李楹诚恳道:“崔珣,你加入天威军之后,应该再没有为你母亲祭扫过了吧,寒食节,你不想给她祭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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