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次,徐西桐看到两人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任东那双黑得像河底鹅卵石般的眼睛有了点波澜。
任东抬起头,起身拉开椅子走了出去,众人盯着他的背影差点没惊掉下巴。
“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是美女叫你你不出去啊?”
徐西桐看过去,任东穿着一件黑色宽松体恤靠在门边,后背隐隐突出肩胛骨的形状,女生微仰着头跟他说话,明明两人是再正常不过的姿势。
她却看得心里不是滋味来。
他们说话时脸上放松的细微表情,动作,透着熟稔,两人似乎本来就认识。
忽地,上课铃发出一串悦耳的铃声,众人作鸟兽状散开,徐西桐顺着人流回到座位上。
徐西桐看了一眼课表从抽屉里拿出历史书,她故作轻松地回头看了一眼后门,空空如也。
眼睛再看向第四组角落那个位置,没有人,只有孔武坐在那里为了讨好历史老师大声地背着书,但他书拿反了。
他们去哪里了?
任东是去上厕所了还是同那个女生去哪里了?
赵盈盈早已进来上课,徐西桐像个抓耳挠腮的猴子,没有方向。这会儿做什么都不顺利,一会儿找不到笔记本,一会儿笔没有水了。
好不容易在笔记本上写好题目,手肘不知怎么撞到了涂改液“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徐西桐俯下身弯腰去捡,手却蹭到了地上的泥灰。
徐西桐正要拿纸擦,身后的教室门传来一道简短的声音:“报告。”
“进来。”赵盈盈折了一根白色粉笔。
徐西桐回过头,看见任东脸色无异地回到座位上,孔武脑袋凑近去跟他说话。
他回来了。
心底那个抓耳挠腮的猴子消失了。
课间操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楼梯,徐西桐站在任东身边,多次抬眼看他,一脸的欲言又止。大课间楼梯里摩肩接踵,眼看有同学要撞到徐西桐,手臂处传来坚实的力量往旁边一带,鼻尖嗅到男生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
任东一手插着裤兜,另一手松开攥住她的胳膊,出声提醒:
“看路。”
“哦,”徐西桐乖巧应声,然后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上节课找你的女生是谁啊?”
他们刚走出楼梯,任东看了她一眼,抬了一下眉:“怎么,查户口啊?”
徐西桐刚想反驳,任东腔又补充了一句:“以前的同学。”
然后呢?你怎么不说了?徐西桐盯着他冷峻的侧脸在心底问道,最后干巴巴地来了句:“好吧。”
没过几天,刚期中考试完他们又来了一次随堂测验,晚自习时徐西桐和其他几位同学被叫去大办公室帮忙批改试卷。忙到最后,徐西桐伸了个懒腰准备离开时,看到办公室角落里那棵半枯龙鳞春羽旁边有一台老式的公共电脑和打印机。
心一动,徐西桐主动问老师:“老师,我可以用办公室的电脑查点东西吗?”
“可以,用吧。”老师点头。
得到应允后,徐西桐走过去打开电脑,她输入自己的邮箱登进去,网很差,她反复地点右键刷新,终于刷出一个红点,迫不及待地点进去,是《一期月报》的来信:
亲爱的徐西桐,我们已收到你的报名,请于……
太好了!报名成功了,晚上回到家,徐西桐拿出手机给任东发短信:【我收到报名成功的邮件啦,我请你吃麻辣烫!大份的!】
十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任东回复:【好。】
隔天,徐西桐同任东一起上学,两人走到教学楼楼下时,身后隐约传来一道喊声,身旁的男生停下脚步。
徐西桐跟着回头,是那天来找任东的女生。她穿着校服,扎着一个低马尾,脸庞皎洁又干净。
为什么这么老土的校服她都穿得这么好看?徐西桐第一时间想到。任东卸下单肩背着的书包,还给她:
“娜娜,你先进去吧。”
徐西桐把书包抱在怀里,刚好与那名女生视线交汇,她冲她露出个淡淡的笑,徐西桐回以一个笑便先走了。
身后传来两人细碎的谈话声,她听到任东开口:“仪薇,那事怎么样了……”
徐西桐先回到教室,整个人闷闷不乐的,早餐也没心情吃,拿出英语书开始背单词。
“啪”地一声,一个黑色的运动包被抡到凳子上,陈羽洁忘了拿东西又从训练场赶回来。
“同桌,你猜我看见了什么?刚在楼下看见任东跟上次来找他的女生在一块。你说他们两个不会有什么吧?”
“我不知道。”徐西桐摇头。
“我可是帮你打听清楚了啊,那个女生叫谭仪薇,是九班的班花,听说她家里可有钱了,成绩也很好……”陈羽洁给她科普八卦。
徐西桐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每次她关注排名榜的时候隐约是有这么个名字。
一整个上午,徐西桐都不怎么开心,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上一节课一打完铃,大家就飞一般冲出了教室,或者冲向小卖部,然后再悠闲地去操场。
教室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徐西桐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身后传来任东的声音:
“娜娜,上课了。”
徐西桐换了一个方向,脸朝另一边,继续把脸埋在胳膊上,她没有动弹,也赌气地没有回答。
任东不疑有它,从后排走过来,一道挺拔的阴影落在桌前,他看徐西桐像只蔫了的猫,以为她生病了,自然而然探出手想去摸她额头。
“啪”的一声,徐西桐伸手打掉他在半空中的手,似无声地抗拒,瓮语气透着不耐烦:
“别管我。”
任东脸上一闪而过的僵硬,他看见徐西桐换了个方向背对着他趴在桌上,后脑勺绑着的草莓发饰耷拉下来,透露出一种旁人勿扰的气息。
任东收回视线,把手插进兜里离开了教室。
徐西桐仍旧趴在桌上,她一直在想那个女生跟任东是什么关系,想问又不敢问。同时她又在苦恼着自己怎么了。
她是不是要失去他了?任东是不是对别人也像对她这么好?
这难道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占有欲吗?她可真霸道,难道他就不能有自己的朋友吗?徐西桐暗暗唾弃自己。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徐西桐苦恼极了。
傍晚下了一场阵雨,学校蚊虫多了起来,教学楼陷入一阵白茫茫的雾气中。大家都不回家,一帮人凑在一起去食堂吃饭。
一帮人嘻嘻哈哈,打闹着来到食堂。一整个下午,徐西桐就没怎么跟任东说过话,两人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可能只是她单方面觉得别扭,难道他没发现自己的情绪吗,就不能来问一下自己怎么了。
徐西桐看着不远处跟孔武打闹的任东心里忍不住腹诽道。
一行人打好饭菜后,找了个空桌坐下。因为去得晚,徐西桐打得都是不太爱吃的菜。
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跟任东养成一种天然的默契,徐西桐不喜欢吃的菜都会夹到任东碗里,他负责全部消化。
铝制的四格餐盘里分别是西芹炒牛肉,话梅排骨,清炒豆角西兰花。徐西桐不吃芹菜,也不吃西兰花,她觉得有一种怪味。
依次把芹菜,西兰花夹到对面那人餐盘上,任东照单全收。这一幕看酸了孔武,他起哄道:“任哥,你好man哦。”
“比起你刚涂的睫毛增长液,那确实。”任东瞥了他一眼。
“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呢?”孔武立刻捂住眼睛,试图掩耳盗铃。
快吃完的时候,徐西桐盯着餐盘那块有些肥的排骨夹到任东碗里,他正扒着饭,看了一眼又把排骨夹回她餐盘里,以一种严肃的语气正色道:
“娜娜,别挑食。”
他本意是排骨吃了有营养,但她以为任东对自己没那么纵容了,任性又固执地把那块排骨夹甩到一边,板着脸说:
“我不要。”
排骨一骨碌从筷子中挣脱出来,甩出来掉在桌面上。
空气一瞬间变得静默,任东把筷子撂在餐盘上,脸色沉了下来,他颈侧的青筋突突的,似在憋着火。
“浪费粮食?”
任东冷笑一声,掀起眼皮看着她,“发什么脾气?”
旁人一句话都不敢说,气氛僵持不下,徐西桐也憋着不肯说话。任东冷笑一声,三两下把饭扒完,“哐”地一声,端起餐盘,直接离开了。
任东很少这样发火,徐西桐吓了一跳,愣在原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鼻子泛酸,却用力憋了回去。
第22章 你喜欢火吗?
任东走得干脆利落, 留下孔武收拾烂摊子,他见徐西桐一副被吓到了的可怜模样,忙安慰她:
“你别生气啊, 东哥赚钱不容易, 他就是看不惯浪费粮食的行为。”
说完孔武追了出去,任东步子迈得很大,脸色并不怎么好看。他知道自己发脾气发得有些过, 可一时控制不住, 可能是有心理阴影吧。
大概是两年前, 任东他妈重症住了半个月,家里的钱全部花光了,还欠了亲戚一屁股债。继父不知道醉在哪个赌场,根本不管他们死活。他妈出院回到家,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任东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正是自尊心极强的时候, 他厚着脸皮向邻居借一点蔬菜和肉,邻居本想拒绝, 瞥见少年脚上白色帆布鞋已踩出磨损的毛边还是不忍心, 给了一点菜给他。
少年不停地鞠躬道歉, 他的腰弯得极低, 他知道别人同情他,但还是扯了一下裤子,竭力遮住自己的窘迫与自尊。
他说一定会还。
给他小姨做好饭后,任东就出门赚钱了。他跑到北觉最大的劳动市场,顶着太阳站了大半天, 晒得后背发烫也无人肯给他活干。
直到一个跛子大哥好心点明缘由,他指了指另一边, 任东看过去,一帮戴着安全帽的工人顶着黝黑的脸庞,手里不是拿着铁铲就是石锤,聚在一起或蹲在墙边正操着方言在聊天。
“看见没有,你没有工具,没人知道你是行内的就不会派活给你,刚好我这来两天腿伤,这把铁铲给你。一会儿有辆五菱宏光牌的蓝色货车开过来,你拿着工具跟他们一起上车。”跛子大哥把铁铲递给他。
任东道谢后,接过工具走过去,不一会儿,果然有辆货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许多工人握着工具蜂拥而上,工头挺着个大肚子一边骂人一边在清点人数。
任东跟着混上了车,货车将他们一帮人拉到一个偏僻的工地上,下车后他们被分配了不同的任务。轮到任东的时候,工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破口大骂:“怎么混进了个兔崽子?”
“我很能吃苦。”任东立刻说道。
众人听到他这话哈哈哈大笑,来这里的人谁不是吃苦能干的?这是最廉价的一句话。
工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后让他去扛水泥。天气暑热,脚踩在地上直发烫,连工地的小狗都躲在临时工棚的阴影处,不断哈着舌头。可就是这样的三伏天,任东一趟又一趟地卸货搬货,男生穿着黑色背心,将沉甸甸的水泥抗在肩上,额头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后脖颈被粗糙的水泥袋压出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的血痕。
就这么生猛莽撞地干了一天,众人排队领工资,轮到任东时,工头看了他一眼,朝手指吐了一口唾沫开始数钱,从厚厚的一叠钞票抽出一张五十块纸币递给他。
“为什么他们是一百?”任东一天没怎么喝水嗓子干得不像话,直勾勾地盯着他。
工头横了他一眼:“你他妈不知道自己是童工啊,老子顶着多大的风险招你不知道啊。”
任东本来性格就硬,骨头也硬,站在那里不肯走,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盯着他,形于颜色,他身上散发的气息吓人,仿佛下一秒就能豁出一切跟他拼命。
工头多少被他眉眼间的戾气吓到,多少觉得丢面子大声嚷嚷道:
“他妈了个逼的,没见过这么不识趣的土巴子,滚回你的乡下去吧。再给你一份盒饭,拿了盒饭赶紧滚。”
工头让人给了他一份盒饭,任东打开一看,鸡腿饭,他看见黄澄澄的鸡腿无声地咽了一下口水。
任东接过盒饭,蹲在墙角下,他不停地扒拉着一次性快餐盒,狼吞虎咽,其实那天的鸡腿很咸,米粒又硬又干,但他实在是太饿了,那是他吃过世界上最好吃的鸡腿饭。
不过只舍得吃一半,因为他两天没吃饭了。剩下的一半合了起来,当作第二餐饭吃。
从那以后,任东就养成了不浪费粮食的习惯,即使撑得不行,他碗里也没有一粒剩饭。
所有人走后,徐西桐还坐在食堂的餐桌前,她夹起桌子上那块肉吹了吹放到嘴里,把它吃完才离开。
徐西桐意识到自己有些任性过头了。
之后两人开始不说话,处于冷战状态。徐西桐有点爱面子,拉不下脸找任东道歉,想着等他生完气第二天两人一起上学时,她主动破冰,他们应该会和好的。
第二天,徐西桐没能听到石子丢窗户的那道熟悉声响,她拉开绿色的窗帘,踮起脚尖探出脑袋往底下看,空空如也。
她期待看到的人不在。
徐西桐只好收拾好书包匆匆跑下来,来到对面任东的家。他家的门紧紧关着,但徐西桐听到了说话声,便礼貌地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谁啊?”
“小姨,是我娜娜,”徐西桐站在门外应道,“任东在家吗?我找他一起上学。”
里面传来一声咳嗽,紧接着是女人一贯不紧不慢的语调:“你说阿东啊,他昨晚没回家过夜。”
徐西桐心底感到诧异,还是道了谢最后一个人去上学。在学校,任东的座位空空如也,一直到第二节 课他才姗姗来迟。
作为语文课代表,徐西桐在课间分发试卷,在发到任东的时候,她站在他座位前,嘴巴张了张,很想问你昨晚去哪了?但只是拿着他那张试卷,别扭开口:
“你的。”
任东一身黑,倚在墙边听前排男生说着话,闻言偏头一双黑沉的眼睛没带情绪扫过她,伸手接过试卷没有说话。
老实说,任东真不理一个人的时候,劲儿挺拿人的,他也不是不看你,但就是不拿你当回事了。
她鼓起勇气想要跟他开口说话,却被刚打完篮球,满头大汗冲进来的孔武打断,他拿起桌上的一包纸巾,拿了起来:“你用不用?不用给我了啊?”
任东抬了抬下巴,示意随便。
“明天中午踢足球不,友谊赛。”孔武一边擦汗一边问他。
“不踢。”任东毫不留情地拒绝。
“兄弟,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我早看那四眼不爽了,你得帮我……”孔武拍着任东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第二天中午,一帮男生在操场上踢足球,他们这栋教学楼刚好对着操场,一帮女生站在走廊上奋力为男生们加油打气。
球赛结束后,一群光着膀子的男生大刺刺走进教室,连空气都跟着热了几分,他们散发着浓烈的荷尔蒙气息,女生们不好意思,红着脸散开了。
徐西桐坐在座位上,扭头往后看,都是一群赤膊的男高中生,没看见任东。
她急忙站起来往后面跑。哪知任东是最后一个进门的,徐西桐走得急又快,路没看清就迎面撞了上去,额头“砰”地一下撞到了男生坚硬的锁骨。
“哎呦,谁呀?”徐西桐捂着额头后退了两步,忍不住抱怨道。
刚想要看清来人是谁,任东就这么人高马大直愣地站在她面前,徐西桐捂着额头不敢吱声了。他刚打完球,热得把体恤两边的袖子都撸了上去,额头上冒着细小的汗珠,连下巴都淌着汗。因为打球偏长的刘海随意倒了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渊黑的眉眼,有一种随性的帅气。
他在夏天晒黑了很多,皮肤呈现一种健康的小麦色,嘴唇的弧度抿成一条直线,不说话的时候显得人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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