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里好像还有半瓶矿泉水。
她伸手进去翻,还没探到底,就听见咔嗒,刺啦,那是碳酸饮料气泡汹涌、爆裂的声响。
她循声回头。
袁北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外。
……也可能比一步更近。
他走路没声音。
汪露曦看到他的额头在阳光的直射下有一点点汗迹,皮肤白的人,汗迹会更显眼,闪光似的。
他双手各拿了一罐可乐,其中一罐,他当着她的面打开。冷凝的水珠顺着金属,滑到他的手指,再到干净齐整的甲缘。
“喝么?”
他朝她抬抬下巴。
声音不大,小麦克好像是没电了。
汪露曦当然没敢接。
她的目光游移,最终定格在袁北的脸上:“我好了。”
袁北:“什么好了?”
“我不打嗝了。”她把蛋壳碎皮儿用塑料袋包好,攥在手里。
“你确定?”袁北一动未动,递可乐的手还擎着:“讲那么多话,不渴?”
……汪露曦有短暂宕机。
她既想不起自己刚刚都讲了些什么,也不知袁北是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大脑好像忽然开启节能模式,单线程运作,面对眼前这张好看的脸,她甚至忘记自己明明是占理的——偷听,偷听的贼。
这贼一直看着她。
汪露曦用自己多年阅读言情小说的积累,在脑海中尝试描述,他的眼型是桃花眼,但眼型稍长,淡化轻佻,多点冷清,再加上他总是不自觉地眼皮微耷,就容易显得懒洋洋。
她以同样直视的眼神,锲而不舍地回敬。
懒洋洋的目光才终于从她身上挪开了。
“你……”汪露曦想开口问他都听到什么了,还想把那可乐接过来,但袁北比她快,已经收回了手。他独享两罐可乐,并且欣然坐在了她旁边。
长椅挺宽敞,俩人中间隔了楚河汉界。
汪露曦的话卡在喉头,只能默默从包里把剩的半瓶矿泉水拿出来,小口抿着。
“你是专业导游吗?”
还没到集合时间,汪露曦到底还是受不了这尴尬气氛,得随便聊点什么。
“不是。”
袁北打了个呵欠,肘撑膝的姿态望向一边,略有疲态。
“你很困吗?”
“有点。”
“你也没睡好?”
“你猜。”
袁北觉得这姑娘记性怕是不大好,昨晚他送她到了酒店就已经是凌晨。
他不是没睡好,而是根本没睡,生物钟本就混乱,昨晚到家洗个澡,铲猫砂,给猫放粮,好不容易有点睡意,天都亮了。
汪露曦全然不知。
她还在继续追问:“你不是专业导游?那是做什么的?你有导游证吗?不会是挂靠吧?”
袁北转头,看她一眼:“查户口?”
“不是不是,”汪露曦赶紧摆手,“纯好奇,感觉你……略有生疏。”
袁北在心里笑了一声,这委婉话术听着更刺儿,还不如直截了当呢。
“朋友叫我来帮忙,我说了,明天就给你们换专业的。”
“哦。”汪露曦顿了顿,又重复一遍,“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啊?”
袁北还是没回答。
他喝了口可乐:“刚高考完?”
汪露曦点头:“对!刚拿到录取信息,我要来北京读大学!本来八月末才报道的,我在家呆不住,太无聊了,就想来玩玩。提前一个月,应该能逛不少地方!”
袁北这下笑出来了,一声,很轻。
缘由未知,汪露曦暂时摸不准。
笑够了,他又问:“北京读大学?哪一个?”
汪露曦报了个大学名称,位于五道口,附近学校扎堆儿。
“哦。”袁北多了句嘴,“那我们是校友。我比你大……几届。”
“啊?!真的假的?”汪露曦腾一下从长椅上站起来。
吓袁北一跳:“干什么?怎么了?”
“这么巧!”汪露曦是真觉得奇妙,她临时决定的一场旅行,阴差阳错认识的导游,竟然就有这样的缘分,她特想和袁北握握手,“你好啊,学长!”
毫不夸张地说,一声学长把袁北鸡皮疙瘩撩起来了,这称呼好像从毕业以后就没听过了。
“别这么叫我,”他说,“我……”
“我知道,袁北,北方的北,”汪露曦心情忽然变得无限好,她再次坐回去,这次俩人离得近了点,“我就说吧,北京这地方很神奇的!”
有什么神奇?
袁北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读书生活工作都在这里,一天天,一年年,没觉得有什么神奇。
“你一个人?”
“啊?”
“一个人来玩?”
“对啊,原本想跟我朋友一起来的,但是她鸽我,出国去了……我还是想先在国内玩一玩,我比较喜欢历史厚重一点的地方,就比如古建筑之类的,北京,南京,洛阳,还有西安……我去年暑假刚和我妈妈在西安玩了一圈。哎对了,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出远门,昨天我妈说……”
……balabala。
袁北更新了昨晚对汪露曦的第一印象——这姑娘安全意识其实并不是很强,没心眼子,还是个话痨,跟唱歌似的,只需起个头,你只要不打断,她就能一直往下溜,旋律高昂,情绪热烈。
她已经讲到自己这次出来玩带了多少钱了。
袁北捏了捏那易拉罐,挑了个合适的气口打断了她:“你刚刚拍什么呢?”
“哦,给你看。”
汪露曦出来旅行的拍照设备并不专业,除了手机,就是个浅蓝色外壳的拍立得,握在手里像个小玩具。
她把刚刚拍出来的几张相纸给袁北看。
因为很多都是反过来的自拍,所以取景构图非常草率,有的只露一只眼睛,有的只露下巴和笑起来的两排牙,身后则是光洁砖石搭成的丹陛桥一角,或是祈年殿的檐上蓝瓦,还有圆顶攒尖儿。
阳光真好,屋檐上似有金光。
袁北还未发表评论,汪露曦的手机屏幕刚好倾斜过来。
“这个是我。”她指指袁北手里的相纸。
然后又指指手机屏幕:“这个也是我。”
和新鲜的拍立得不同,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布满噪点,一看就有年头了,泛年代感的模糊颗粒,像是蒙了一层夕阳。夕阳之中,一个小姑娘穿着凉鞋和小白裙,举着彩色大风车,一脸不高兴。
汪露曦解释,这是她小时候第一次来北京时拍的照片。那时是跟着爸爸妈妈来出差,顺便旅游,也是在天坛,一样的游客如织,一样的祈年殿,一样的背景。照片里是她急着想去吃烤鸭,闹脾气来着。
算了算,至少也有十几年之久了。
刚刚循着这些照片故地重游了一番,想看看有什么变化,却发现那些景点和建筑和多年前相比,没一点不同。
变化的好像只有拍照设备,还有人。
“很神奇是不是?”
这是汪露曦今天第二次提到“神奇”这个词,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袁北只是接过她的手机,将那张老照片放大来看。
很久的一段安静后,手机才被递还。
“那边的树,去看了吗?”袁北又打了个呵欠。
“什么树?”
“你在学校也不听讲?觉得老师不专业,就不听他的课?”
“……”
这人还挺记仇。汪露曦想。
她顺着他抬下巴的方向,望过去,正是她刚刚路过却没有驻足的树林。
那里都是古树,松柏为主。
天坛的主要作用是祭祀,因此周围栽种了非常多的侧柏、圆柏,意为礼重上天,也是取长寿平衡的好意头。数量密集之处遮天蔽日,每一棵都用环形栏杆保护起来。
“哎,忘了,我得去看看。”
汪露曦腾一下站起身。
只是……
她看向袁北。
“还有十五分钟。”袁北喝着可乐,望向另一个方向,好似心不在焉,“快去快回。”
“你要一起吗?”
“累,自己玩去吧。”
“好!”
汪露曦把包反过来背在胸前,朝着那片树林小路奔去,一路跑一路回想,终于觉出点不对劲儿来——刚刚聊了那么一会儿,她做了一个完整详尽的自我介绍,可她问的那些关于他的问题,他是一个也没答。
她稍稍有点懊恼,顿住脚,回头望了一眼,却发现袁北也起了身。
倒是没有离开。
他只是弯腰,把她遗落在长椅上的矿泉水瓶和塑料袋捡了起来,团了团,扔到了几步之外的垃圾桶,然后重新坐回到长椅上,双腿伸直,双臂展开搭在椅背,仰着头。
老大爷一样晒太阳。
阳光肆无忌惮平铺在他白得快要透明的脸上。
他甚至还闭起了眼睛。
汪露曦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不怕晒。
她本能地跟着抬头,也想瞧瞧太阳,可头顶层叠树叶影影绰绰,将炽热光线遮去大半,好像会呼吸的3D油画。
这里每棵树的树干上都挂着“身份证”,上写年份,最年轻的也有几百岁。
汪露曦跟着游客们沿着树与树之间的汀步石慢慢走,一张一张阅读过去,时不时跟其他游客一样伸手。网上攻略说了,古树有茂盛不息的生命力,伸手在树干那隔空感受一下,会有隐约凉意。
她什么也没感受出来,只是觉得浓荫匝地,挺漂亮的。
大脑放空之际,听到头顶一声尖细的啼鸣。
还以为是鸟,直到其他游客惊呼,汪露曦才发现,原来是只腿脚利索的松鼠,和她对视了一眼,从一棵树蹦到另一棵树,又蹦到更远的一棵,然后就不见了影。
汪露曦赶紧举起拍立得,可还是来不及。
……镜头慢慢下移。
直到袁北出现在取景框里。
他还在长椅那坐着。
在远处,在太阳底下,在虚实交错的树与树的后面,在步履匆匆的来往游客中间。
趁这定格的一帧,汪露曦按下了快门。
给袁北发消息的时候,汪露曦正在吃炸酱面。
北京炸酱面的肉酱有讲究,肉要用新鲜五花切丁,干黄酱要六必居的。
菜码也不能糊弄,可惜这家店人太多,服务员像是急着收餐具,她还没看清每种菜码是什么,就通通被盖在了面条上,只来得及分辨出萝卜丝是粉色的“心里美”,绿色切得细碎的除了葱,还有细芹。
小瓷碟哗啦啦倾倒的声音混着店里嘈杂人声,竟很有节奏感。汪露曦吃饱了,快速升糖,有点犯困。
今日行程有天安门升旗仪式,早上天没亮就集合了,这会儿是来逛前门大街,顺便解决午饭。
北京这座城市布局四四方方,前门大街则恰好位于中轴线之上,在天安门广场的南边,是自古以来的商业街,两侧建筑高大。
看上去好像和每个城市的仿古商业街也没什么不一样,但包括同仁堂、瑞蚨祥、张一元在内的众多老字号总店都在这里。
汪露曦频频抬头看那些招牌,总是在幻想,百年之前,这些店铺会是什么样。
导游带他们穿进东西走向的鲜鱼口胡同,反方向则是更为著名的大栅栏。
也是在导游的提醒下,汪露曦更正了读音,原来牌楼上的那三个字在这里该是这样读的——她打开微信,长按语音,变身复读机:[dà shí làn er……dà shí làn er……dà shí làn er……]
袁北还是没回她。
确切地讲,从昨天晚上,袁北的工作结束后,她找袁北加上了微信,就没有过回复。包括刚刚那句[我想把照片给你。],早些时候的[这炸酱面正宗吗?],还有更早些时候的[看!国旗!]。
通通没回应。
汪露曦甚至怀疑袁北给了她一个假微信。
今天的新导游明显专业多了,嘴皮子也更利索,一看就是讲解词很熟,语速飞起,但汪露曦总走神,时不时瞄手机,瞄那只有绿色气泡的对话框。
同住一个房间的奶奶来和她商量,一起去吃一份炸灌/肠。
炸灌/肠是北京小吃,名字挺奇怪,但它不是肠,甚至没有肉,是用红薯淀粉做的淀粉制品,切成一边薄一边厚的片,再过油煎,香香脆脆的,沾蒜汁儿吃。
今日依旧暴晒,前门大街又游客扎堆儿,汪露曦和那奶奶只能站在人少且遮阳的角落躲清闲。用小竹签子扎起一片炸灌/肠,手机刚好响起,她匆匆往嘴里一塞,差点划破上牙膛。
是朋友发来消息问她,今天行程怎么样?玩得好吗?
汪露曦没手打字,只能单手发语音:“还行吧。”
朋友发来个问号:“什么情况,不是说今天换导游了吗?”
“换了换了,跟导游没关系,太累了。”汪露曦说,“我真应该给你看看我的脚。”
刚过半天呢,两万步打底了,小脚指头都快断掉。
“说好的特种兵呢?”
“……我不配。”
不远处,团内游客在正围着导游提意见。
汪露曦听了一耳朵,大概是大家都觉得行程规划不合理,景点安排过于密集了,且人太多,每个景点都是匆匆结束,又累,体验感又差。
导游也很无奈。
暑期就是这样的,到处都是人从众,人头一眼都望不到边儿,很多地方能抢到票就不错了。
汪露曦跟着叹了一口气。
手机消息再次挤进来的时候,她正在大太阳底下行走,体力和好心情都逐渐逼近红线。手机屏幕被阳光直射,不得不调到最大亮度,还要用手掌遮挡,才能看见那简短的一句话:
袁北:[抱歉,刚醒。]
……前门大街的有轨观光车刚好从汪露曦身边过。
复古外形,行驶时会发出清脆铃声,所以也叫铛铛车,那铃儿把周遭快要涨破的热浪击出一个口子,一阵风吹过来,虽也是温热的,但略解暑辣。
汪露曦好像终于能畅快呼吸了。
赶紧深吸了两大口。
汪露曦:[你睡到下午?]
袁北:[空调太冷了,起来关一下。]
言外之意,他还打算继续睡的。
……什么凡尔赛言论。
汪露曦:[……]
汪露曦:[闭嘴啊你!]
袁北很听话,真就闭嘴了。
汪露曦握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
她只好再次找话题开口:
汪露曦:[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今天不用上班吗?]
隔了一会儿。
袁北:[待业中。]
汪露曦:[所以昼夜颠倒?]
袁北:[嗯。]
汪露曦:[好幸福。]
袁北:[你对幸福的理解真深刻。]
汪露曦噗嗤一声笑出来。
同行的奶奶问她,要不要去胡同里的小店买瓶水?汪露曦摆摆手。她一个人坐在路边石阶上,埋头敲字。
汪露曦:[我上午给你发了很多消息,竟然没有吵醒你?]
袁北:[睡觉静音。]
汪露曦:[那你现在看一下。]
袁北:[看到了。]
汪露曦:[还有语音,记得听喔。]
那条长达15秒的语音条。
汪露曦等啊等,终于等到袁北的反应。
在她意料之中,他回了个“?”
汪露曦:[hhhhhhh,我家那边不说儿化音的,我学得怎么样?]
她回想起昨天和袁北聊天,袁北绝大部分时间都是说普通话,只是偶尔一些时候,比如随口的回答,还有一些小小的口癖,会带着北京话慢悠悠的腔调,那慵懒松泛的劲儿,就像夏日傍晚时,夕阳将落不落,热度终于下沉,晚霞铺在身上的余温。
汪露曦真心夸赞:[北京话真的很好玩。儿。]
袁北并不为这句奉承买账:[我更希望别人说我没有口音。]
汪露曦强调:[分明就很好听!]
她在心里又学了两遍,dà shí làn er……dà shí làn er……
但貌似不得其法。
想让袁北来个标准的。
人又不见了。
晚饭,团餐安排吃老北京铜锅涮肉。
涮肉最讲究的是要用紫铜锅,加热靠木炭,至于锅底,所谓“清水一碗、姜葱两三”,不加其他调味,主要是吃羊肉的新鲜,蔬菜的经典搭配则是豆腐、粉丝和白菜。
照例,相机先吃。
汪露曦把餐具摆正,用拍立得拍了一张留念,又以同角度用手机拍了一张,拿来发朋友圈——羊肉片下锅,升腾起蒸汽,蘸料小碗里是芝麻酱,上面用红色的腐乳汁写了一个“福”字。
辣椒油是上桌前现做的,不是用细细辣椒面,而是干爽的辣椒段,热油一激,根本不辣,但是特香。
……袁北再次回消息时,汪露曦已经吃撑,这会儿正对着一块芝麻火烧纠结。
她实在是吃不下了,但来都来了,该尝的,她一定要尝。
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到底还是咬了一口,芝麻酱的浓郁香气瞬间溢满舌齿。
吃完这顿饭,感觉整个人都变成芝麻酱味的了。
汪露曦:[我以为你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