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卓梦说着用下巴指指自己对面的座位。
但倪航硬是把身边的椅子一拉,坐在了侧边。
然后一声不吭地开始进食。
卓梦问:“还生我气呢?”
“我不是生气。”
“好啦好啦,今晚随你怎么做好吗?”
倪航吓得赶紧回头看厨房方向,确定他爸没听见,这才扭回头瞪卓梦:“你疯了吧?”
卓梦扁扁嘴:“那你不要一见我就一副要把我生吃了的样子啊。”
“我没有!”倪航想喊,但又只能压着声音,“你到底来干嘛的?”
“我来接你回家啊。”
“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要回学校。”
“都放假了你回什么学校。”卓梦嗔道,“你不回家人家教职工也不回家?食堂还得为你开门,过年你都没地方吃饭,而且你那好朋友也回家了,你留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也跟你没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见倪航左手放在桌上,卓梦忍不住伸手去摸,“你知道的,我家庭不幸,有了你我才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没你我都不知道这个年我去哪过。”
倪航立刻把手抽出去,脸也急得泛红:“你放尊重一点,不要动手动脚的……而且你说话好油,之前还没觉得有这么油……”
“很油吗?”倪斌说着就端着盘子过来了,“还好吧?煎蛋油不多不好吃吧?”
又把倪航吓一激灵:“嗯……下次可以稍微少放一点。这份是卓万阿姨的吗?”
“对,她应该马上过来。”倪斌说着把餐盘放下,然后又扭头回厨房洗锅去了。
这饭吃得,倪航都快神经衰弱了:“反正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在哪、跟谁过年都不关我的事。你也不要再跟我说这种话了,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好骗了。”
卓梦又低头喝了口咖啡:“嗯……之前问你那种问题确实是我不好。我当时就是压力太大了——答应了贺家我就什么都有,不答应的话就很可能什么都没有。现在想想,当时和你讨论的初衷就只是为了减压而已。我又不傻,我知道你大概率不会同意,而且就算万分之一概率你为了我同意了……”
“我为什么要为了你同意这种事?那是你的事业,又不是我的。”
“对嘛,所以我现在意思就是说,哪怕你同意了,我最后其实也未必会答应。”卓梦说,“和不爱的人在一起毕竟还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且我也舍不得你受这么大委屈……”
卓梦边说边再次探过手去,倪航微皱着眉头,手却迟迟没有躲。
眼看就要得手,卓万把椅子往后一拉落座:“可拉倒吧,贺水长那么好看你能痛苦?”
倪航飞快地把手收了回去。
得,白干。
卓梦骂道:“你是不是有病,我跟小航说话有你什么事?”
“嚯,酒厂到手了就是财大气粗啊,放以前哪敢这么跟姐姐讲话。”卓万说着朝倪航探头,“宝贝我跟你说,你可别心软,她这种人你除非是确保能把她吃得死死的,否则,啧,长痛不如短痛。”
话说到倪航心坎里了,甚至有点同仇敌忾:“我知道。”
卓梦头痛:“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就是把我吃得死死的啊。我平时工作忙得要死,还想你想得半夜睡不着觉,这一大早的又跑来找你,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让我这样过。”
卓万笑出“嘎”的一声:“你平时就是这么哄那些小男孩的?宝贝我跟你说,其实她现在这个阶段闲得长毛,她就坐在家里收钱就行了。”
卓梦都想动手了:“卓万你到底想干嘛?别在那宝贝长宝贝短的,谁是你宝贝?”
倪航也不想听这两人在这唧唧歪歪,放下筷子正色道:“卓万阿姨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的。之所以分手也不是就因为那一件事,而是日积月累的。”
“日积月累什么了?”卓梦很烦,“对你好的你怎么不记,净记那些不好的事。”
“你对人不好你还有理了?”卓万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就仗着我们小航年纪小不能领证搁这儿胡咧咧,漂亮话谁不会说啊,证能领到手里才是真心的——小航你记住一句话,证在哪,爱就在哪。”
卓梦把咖啡勺一撂:“小航你听我的还是听她的?你要真听她这么胡咧咧,那这日子没法过了。”
“当然是听我的。”卓万说着给倪航夹了个包子,“这我儿子又不是你儿子。”
倪航被这一声“儿子”喊得呛了口牛奶,卓梦抬头就想打听卓万搞到啥程度了。
恰好这时倪斌也过来了,卓万立刻就换了副嘴脸:“倪先生也再吃点吧,难得小航也在。”
听这语气像是还没搞定啊。
卓梦便伸手拉开倪航对面的椅子:“是啊倪先生,这边坐。”
倪斌本来是吃了的,犹豫着想要避开,但盛情难却,到底还是坐下了:“好吧,那我就再吃点。”
什么叫家庭聚餐,这才叫家庭聚餐。
一时间饭桌上只剩下筷子、刀叉的声音。
倪斌一来,卓梦突然就正经了不少。他毕竟是倪航的父亲,二姐看上的男人,不管从那个角度来说她都应该保持尊重。哪怕不考虑辈分问题,就这么个自高处跌落又能坚强生活、而且对孩子很好的男人,卓梦都觉得挺不错的。
她试图搭话:“倪先生,我二姐这人挺难伺候吧?”
“哪儿的话啊,卓二小姐人很客气,倒是我……倒是我添了不少麻烦。”不知为什么,他说着话中间突然顿了顿。
然后就是皱着眉头一脸为难的样子,脸也有些红了,还悄悄向卓万使眼色。
卓万恍若未见,只边吃边应:“没啊,我觉得倪先生比我之前的保姆好多了,能做到很多旁人做不到的事。”
卓梦便不动声色地向下瞄了一眼,看见卓万正在桌子底下蹭倪斌的腿。
为了防止被姐姐踢到,卓梦把椅子向另一边挪了挪,也开始蹭倪航的腿。
倪航刚顺过气来,又因为猛地一躲撞到了桌脚,痛得捂腿。
另一对也被这动静吓得分开了:“怎么了?”
“没事……嘶——就是撞到了。”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倪斌放下心来,语气里还有点笑话他的意思,“让你跟你卓阿姨道歉你道了吗?”
倪航揉着腿:“道了。”
这时的卓梦又装起长辈来:“道了吗?我怎么没听见。”
“那谁知道你。”
这语气让倪斌心下一惊:“小航别这么没礼貌,跟谁犯冲呢?都是给你卓阿姨惯的。”
卓梦煽风点火:“没事儿倪先生,可能是我对他要求有点高。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受了批评有点情绪也正常。一会儿我带他回去慢慢聊。”
“你看看,你卓姨对你多好啊。”倪斌教训着自己倔强的儿子,“对你要求高也属于是一种锻炼,犯了错改就是了,这一大早的还上门来接你,你还想怎么样?”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卓梦已经用高跟鞋的尖尖挑起倪航的牛仔裤脚,用穿着丝袜的小腿在他的脚踝上蹭了一个来回。
倪航的脸红在倪斌眼里只是因为挨训而产生的羞愧:“你扭什么呢,这么大个人了坐没坐相的。”
倪航又只得定在那里挨蹭。
见他实在说不出话来,卓梦试图救场:“是啊,我觉得倪先生说得对。”她的上半身稳得完全看不出脚在动:“人哪有不犯错的呢,别说你了,我也会犯错啊,只要能改就是值得原谅的,对吧?列宁同志都说了,年轻人犯错误,连上帝都会原谅的。”
倪航抬起眼来,颇为哀怨地看向她,似乎有在思考自己当初到底喜欢这个女人什么:“……知道了,我一会儿跟你走就是了。”
倪斌还想嫌他语气不好,卓梦却已经起身道:“别一会儿了,这就走吧,不然等下早高峰堵车。”
倪斌被这节奏搞得有点懵:“这就走吗?”
倪航也急:“我还没吃饱!”
卓万吐了口气出来:“终于走了。”
卓梦拿起车钥匙就要出门:“不着急,你先吃着,我把车开过来,你听到喇叭声出来就好。”
眼瞅着卓梦已经出门开车去了,倪斌只得起身拿保鲜盒给儿子打包点东西带着吃,倪航也没心思坐着吃了,见状跟去厨房给他爸帮忙。
这时跟儿子私底下说话,倪斌却又不是饭桌上那样了。
他看起来有些担心:“在你卓阿姨那做事很难吗?”
“啊?”倪航被他问得一愣,“还好吧……是我自己不好。”
倪斌看看他,拧开厨房的水龙头潮了下手,然后抬手帮他把头发理一理:“爸能看出来的。你情绪很不好,昨天还喝多了。虽然刚才饭桌上我说让你好好干,但如果实在压力大就算了,换一家或者歇一歇都行,不要委屈自己。我现在反正也是有工作的,生活费学费什么的,我这边能想办法。”
“知道了。”倪航说着点了点头。
他到底还是不想让爸爸担心:“真的没什么,卓姨对我……挺好的。”!
临走时倪斌送儿子上了车,借着说再见的机会,卓梦多看了他几眼。
她大致能理解在别人眼中这才是帅的那种——成熟、稳重、脆弱、敏感。而且一无所有。
他是真的什么都没了,金钱、权力、朋友、爱人,在他入狱又出来之后,一切都离他远去。他唯一还拥有的就是倪航,但倪斌毕竟才40岁,还不甘心纯靠儿子。何况这个儿子也正在尴尬的时候——学业还没完成,不仅难以贴补家用,甚至正是用钱的时候。
这么焦虑的一个人,这么一个为了儿子什么都能做的人,想搞定真的太容易了。
而且这两天倪航在他面前表现出了不想继续打工的情绪,那么有很大可能,卓万今天就能得手。
只能说好在卓万这次看起来有点走心,可见倪斌确实也是个妙人。总之,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吧?
“那我们先走了倪先生,您……多保重。”卓梦跟倪斌摆摆手,摇上车窗踩油门开走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卓万至少不会干犯法的事,她要干什么都得倪斌先愿意才能干得了。
那既然愿意了,就不是旁人能干涉的了吧?一个图钱一个图身子,要是卓万用完觉得没劲了想分开,那倪斌至少还得到了钱。
理是这么个理,但对于他俩的事卓梦总是莫名心虚,总觉得自己应该对倪斌起到一个提醒义务。但她转念又想,万一人家倪斌也好这口呢?她去劝这劝那,完事儿人家真成两口子了,一块儿躲被窝里骂她,多尴尬呀。
这时候再看向副驾驶的倪航,心里就怜爱更甚——他也在这个支离破碎的家里,他也是除了父亲已经一无所有,他也承载着要给父亲养老的压力,但他面对卓梦时,想要的却从来都不是钱。
眼看倪航看着窗外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卓梦就清了下嗓子缓解尴尬:“咳,你回家拖布一定特别开心,它想你都想瘦了。”
“是你根本不把它放在心上,你肯定经常忘记喂它。”倪航想想都觉得糟心,“帮我养到明年6月吧,等我毕业了我把它接过来养。”
“你怎么接过去养?你就算不跟着我,也是去别人家做家政,那你不还得住到别人家去吗?你把拖布带去别人家养吗?”
“那你对它上点心啊,不要把它养得那么瘦啊。”倪航急道,“它是你捡回家的吧?全世界就只有你的生意重要吗?”
“不是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是我没把它养好?”卓梦迷惑了,“我一顿也没欠了它的啊,它现在就是吃饭不积极我能有什么办法?”
倪航将信将疑地瞄她一眼,又扭头看窗外:“因为你就是个希望一切都能为你的生意让道的人。你就不该捡狗回家,你适合腰缠万贯孤独终老。”
“我不。”卓梦转着方向盘,“我早就跟你说了,我全都要。”
这话现在在倪航听来,还挺惊悚的:“卓姨,你有没有想过没了我你会过得更好——你可以继续去会所叫鸭子,可以继续和你手机里的擦边网红聊天,或者你可以去联姻得到你想要的好处。赚更多的钱,分更多的遗产,像你羡慕的那些人一样既有体面的家庭,又在外面遍地开花。”
他叹了口气,雾气打在车窗上:“我知道你对这种人的愤恨,如果你也过上那样的生活,可能就不会那么恨了。你没必要为了我放弃你一直追求的那种生活。”
倪航会这么正经地说出这些话,其实让卓梦还挺意外的。
她还以为倪航只会认死理地瞎嚷嚷:“……我倒也没有一直追求。”
“大鱼大肉吃腻了总想换点清淡的吧?但让你一直不吃肉,你忍得了吗?”说这些话时,倪航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怨夫,“我做不到和别人共享一个爱人,不管是作为红旗还是彩旗。”
卓梦硬是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嗯……其实你也没那么清淡……”
“你要还这么嘻嘻哈哈的,那就不聊了。”
“我没有嘻嘻哈哈啊。”卓梦苦恼地把后脑勺撞在头枕上,“我就是觉得这是个可以轻松点谈的话题,难道我跟你说话还要跟谈生意似的?”
“你看,你就是觉得生意最重要,你只有在生意场上才会认真。感情的事对于你来说完全就是浪费时间,那你到底为什么要恋爱呢?为什么不去商业联姻呢?联姻拿到的好处是实打实的,我呢?”倪航扭头看向她,“你选择我只是因为你现在喜欢我,如果以后哪天你不喜欢了呢?你现在纠缠我是因为你的生意形势大好,你正闲着,万一哪天你的生意不好了呢?”
倪航说:“你会后悔当初没有接受那场联姻,你会后悔没有为自己谋得更大的好处,你会后悔选了我。”
饶是用力忍耐,他的眼眶也还是泛红了:“跟你在一起的话,我总会忍不住拿自己去比较——和会所里那个长发鸭子比较,和你手机里那些美颜美得不成人样的比较,和与你并肩奋斗的下属比较,和你能够给你事业提供帮助的联姻对象比较。我会带入你的视角,觉得自己哪哪都比不上他们,但和你分开的这段时间我就能想明白——他们当然不如我,他们哪里都不如我。”
卓梦抽了张纸巾递过去:“你看你又哭。怎么就我的视角了,我可从来没拿你和他们比较。”
“我也一直是这么安慰自己的,直到你开始二选一了。”
“哎哟喂。”卓梦扶住太阳穴。
这好像也不单单是尊严和认知问题,这是对她的人品有怀疑。
虽然确实值得怀疑,但她一直只当倪航傻乎乎的很好糊弄,谁知道是憋着预备给她爆个大的:“我不是对感情不认真,我只是不想细想。”
这两种情况听着似乎没什么区别,于是卓梦进一步解释:“既然都你知道,那我也不瞒了——是啊,我是在一个畸形身份下长大的,别的小孩努力是为了被认可,那我努力还能是为什么?我只能是为钱啊。”
她说:“我们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就没有不怕爹的。我们被他害成这样,现在也都有了大笔存款,光银行利息就一辈子衣食无忧,我们为什么都不反抗?为什么不哐哐给他两拳?因为有了钱就想更有钱,因为离了他就会生活降级阶级下移,因为不愿意放弃这个圈子里的光鲜亮丽,更不想放弃因有钱而拥有的权力。”
“不过我没什么可光鲜亮丽的。”卓梦耸耸肩,“没人跟我玩,也没有哪家少爷瞧得上我,像我这种只有钱的人,那就只有图钱的才会接近我——这也不错,那就烧钱呗。用钱能买来爱,买来陪伴,当然我也有爱别人的需求,我通过给人钱、给人门路的方式对人好,他们总能在我这儿赚得盆满钵满。但你说我有没有陷进去呢?那倒也没有,因为在我眼里那些男人就是下贱的。”
她看着前方的眼神暗含冷意:“所以我不想细想。有些事一细想就全崩了——我到底为什么出生?我为什么只能和那些虚伪的贱种来往?我为什么怕我爸怕到家庭聚餐前不敢出门?小航,我是在金钱规则下的人,凡是关于金钱的游戏,一旦开始玩就停不下来了。”
倪航皱眉看她:“……你想说什么?”
“就是,如果说我给人的感觉是生意金钱大过一切的话,那很正常。因为如果我不持续地接收金钱刺激,或者如果有一天我跳出这个规则选择闲云野鹤,那我之前做的那些荒唐事、我的所有忍耐和努力,就都成了蠢事了。”卓梦说着挠挠耳垂,似乎这话说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我毕竟也不想老了之后躺在花不完的钞票上死,周围围着一圈虚伪的人。我还是很希望有个喘息的空隙,能让我看到金钱规则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而你就是那个缝隙,就像……纸醉金迷之外的绿野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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