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婆肚子里的货实在多,又或者说她在湾里生活了五六十年,对这土地上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春天哪里长啥野菜她都晓得,麦田里会生很多荠菜,走到山坡地往右走有一大片小蒜,好家伙,今天割了,过几天去瞧又生了一大片。
山里往北走,有槐树跟榆钱树,四月槐树开花,榆钱谷雨结新叶,那叶子嫩的可以直接吃,捋一把塞嘴里嚼,越嚼越甜,新鲜。榆钱耐活,不管村前村后,坟头地里都能瞧见几株。
只是不能多吃,多吃胀肚子,尝点鲜就成。
不过她们没走到榆钱树林那,因为前头槐树开花了。
蔓蔓欢喜地叫着,槐花树高她够不到,只好故技重施,蹲下去捡掉落的花。
虽然花苞没有全开,可那一串白生生的花朵,叫树叶映衬着,味道又香,真让人走不动道。
姜青禾忍不住摘了几串垂下来的洋槐花枝,凑近嗅一嗅,香而甜,怪不得有槐花蜜这一蜜种。
“喜欢这花阿,”王阿婆坐在树根上歇会儿,语气温和地问她。
“这花香阿,”姜青禾点头,又如实说:“本来今天还想进山来刨几株花的。”
“这时候开的都是丁点小的,正经要栽花,你得去找隔壁村花佬儿,那啥花都有。你要在山里找,俺带你去找几株,开花开得迟,也好看,”王阿婆一副你信我的表情。
她带着姜青禾找了一大丛打碗花,更为大众熟悉的名字应该是牵牛花。还有另外一种花,名字跟打碗花类似,叫打破碗碗花,这种根茎带刺,叶片也粗,王阿婆说夏天开出来的花是红嘟嘟的,多喜庆。
最后回去前还薅了几株急性子,其实是指甲花,染指甲用的,能得这个名是因为指甲花老了,种子会急急迸裂出来。
听得蔓蔓微微张开嘴巴,一副受教了的模样。
跟王阿婆分开后,回到家里,蔓蔓拿着一袋捡来的花跑去找二妞子几个,姜青禾则找了个深底的陶罐,洗干净灌水插上洋槐。
放在正屋的桌子上,那一串串雪白的花,垂下点枝条,被褐黑的陶罐里映衬得更加鲜妍,点缀着这一方小而单调的天地。
她默默站着欣赏了一会儿,然后觉得堂屋实在是空。应该要摆盆树,有张靠墙的柜子,有个高木几能放盆花,最中间的木墙上挂几张画。
需要充实和完善的不止一个地方,她又默默走出门,拿起走廊上带土的筐,里面的花苗一株株探出头
走到屋子前院,那里有个泥水匠上回砌的方形小花坛,她开始刨土种花,全部花苗种下后。
她起身拍拍自己沾满泥土的手,颇有成就感的望着随风摇曳的花苗,期待它们渐次开花的时候。
这时院子里还是黄土地,没有砌砖,可姜青禾却已经开始想象,等砖砌出一条大路来,她两边撒上苜蓿的草籽,再种几株花。
剩下的砖沿着院子砌一人高的围墙,能阻挡绝大部分人的视线,毕竟种菜可以,种花在这地还是太招人眼了。
其实一年来,除了说话嗓门大点,姜青禾依旧喜欢那种自己关起门,一家人过日子的感觉,最好有充足的隐私感,不被外人窥探到。
她站在门口规划着这地之后的模样,徐祯用巾子擦着额头上的汗进来,背上还扛了一筐土。
他卸下肩上的袋子,揉了揉肩膀,没等姜青禾开口问就全都交代了,“今天给人做土窑,边上的土不错,下工回来挖了点,到时候填在后院里种菜。”
“之前那片菜地也得种上,”姜青禾推着他进屋,她可没有住了新屋,就把老屋那地那房子全都给抛了,该用还是得用。
“成啊,晌午吃啥,”徐祯进了屋,舀水洗手,侧过头问。
姜青禾嘶了声,看了眼冷冰冰的灶台,她说:“我说我做了饭,你信吗?”
“信阿,”徐祯拧了巾子擦脸,他逗趣,“这是只有聪明人才能看见的饭。”
“等着我给你这个聪明人变出来,”姜青禾开始淘米蒸饭,晌午荠菜饺子是来不及吃了。
只好匆匆忙忙做了荠菜炒蛋,采来的小蒜洗干净,切成段抹点盐。加点辣子在粗瓷碗腌一腌,一吃脆而爽口。
王阿婆说三月小蒜,香死老汉。得跟馍一起吃,掰开馍夹点腌的咸津津的小蒜,那真是顶顶好的下饭菜了,晌午吃了下晌刨地都有力气。
夜里才吃上一个个饱满厚实的荠菜饺子,有荠菜鲜肉饺、还有荠菜混了炒熟的鸡蛋碎、粉条子碎的馅,咬破个口子蘸点醋,徐祯吃了两大海碗。
他穿着围布洗碗时说:“苗苗,我明天得跟着三德叔去隔壁村修屋子去,晚上估摸着回不来。”
“你去呗,我给你做点干粮带着,带馅的馍馍,”姜青禾收起还在择的荠菜筐,准备起身泡点梅干菜。
“要不你找虎妮还是大花姐来陪你,”徐祯犹犹豫豫,实在是砌院子围墙的砖不够,砖现在也定不到,没有围墙他连出门都不安心。
以后他出门做活肯定是经常的,而且保不准一走五六天,为了生计没办法。
“好啊,到时候找虎妮带着小草来睡一夜,”姜青禾随口扯着谎,让小草来睡一夜还差不多。
她不过是为了安徐祯的心罢了,徐祯不放心地说:“你发誓。”
姜青禾打他一掌,白他一眼,“少有病,活记得给人好好做。”
梅干菜包子是深夜蒸好的,徐祯是天没亮起的,外头还黑的连路都瞧不见。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姜青禾揉了揉眼睛,也跟着起来。
“你回去睡,我拿了馒头就走,别送了,”徐祯压低声音说道,让她赶紧躺回去。
“我送送你,”姜青禾打着哈欠,伸手穿衣服,徐祯没法子,只好摸黑去点起蜡烛。
灶房里微弱的烛光下,姜青禾掀起蒸笼,往外拿大馒头,蒸的比成人拳头还要大,一个个取下包在张很大的麻纸里。
“带红点的是肉馅的,你别给旁人吃,三德叔分他一个,有褶的是梅干菜馅的,我也加了肉丁,还有几个荠菜馅的。饿了你就吃,还有水壶灌了水,别忘记拿。”
姜青禾絮絮叨叨地嘱咐,徐祯一一回话,“少拿几个,隔天就回,你和蔓蔓自己吃,在家别糊弄。这次的活紧,说做完就给现钱。”
他拉了姜青禾的手说:“拿到钱去扯几块布,做身衣裳,以后你也穿花衣裳。”
“真不想走,”徐祯将头搁在她的脖颈处,然后拿起包子和水壶背在身上,手里提着一个木箱。
三德叔赶的车停在了门口,徐祯摆手,对门口站着的姜青禾说:“夜里风大,你快回去再去睡。”
又催着三德叔快赶车,等走远了,人瞧不见她就回去了。
姜青禾目送点着火把的车离开,驶向黑夜里,她拢了拢自己的衣裳,站在那里出神,直到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才进屋。
第二日她有点发蔫,这时宋大花跑着进来,“禾阿,你种子都选好了没?”
“啥?”姜青禾还懵着,没反应过来。
宋大花摸摸她额头,“你咋了,日子过糊涂了是不?地全都化冻了,要春耕了,湾里串换种子呢。”
姜青禾一拍脑门,她给忘了,连忙急急拉着宋大花去挑去年秋收时攒起来的粮种。
春耕前串种, 几乎是湾里约定俗成的事情。
每年各家会在地里收获的粮谷中,选出饱满、无虫蛀的作为下一年的粮种。
而他们选出来的粮种有些会互相交换,为的是换到优良的种子,哪家田里出多少粮, 种子好坏几乎各家都知道。
除了秧苗不能换以外, 像黄豆、糜子、谷子、南瓜籽、甜菜、番薯等等都能换。
当然对姜青禾这种手里头没有良种的人来说, 那就不是串种,而是换种。要想换别人家的良种,得在换的时候多加三两到三斤不等的粮食才成。
豆加三两,糜子加一斤,而麦种要多加三斤的粮, 毕竟小麦是这地的主粮,其他谷类豆类菜蔬是杂粮。
今年姜青禾打算再开两块菜地, 种豌豆、黄瓜、豇豆, 还有徐祯爱吃的辣椒也种些, 再种两亩玉米、一亩甜菜、一亩的黄豆, 番薯和土豆少不了, 其他还是照旧种麦子。
所以在跟宋大花清点存粮时,吃了一冬的粮食, 黄米、高粱都只有半袋子。稻谷舍不得换出去, 琢磨来琢磨去, 只有几袋鼓鼓囊囊的麦子, 能拿出两三斗去换粮种。
宋大花帮她筛麦子, 要看有没有生虫,不然拿过去生了虫沾了虫卵的, 人家不给摆脸色就算不错了。
她一边扬筛子,一边问, “你就换那几样,没想过换点油料,你瞅等过会儿开了渠。俺们后院那么老些地,不开几亩出来,你夜里能睡得安稳不?”
“俺可是琢磨了一冬,没水都要去担水给它开出来,更别提有水了。你听俺的,索性再多拿一斗麦,去换油菜。”
宋大花挑了挑麦子,抬头跟对面的姜青禾说:“这又能榨油,炸出来的油菜渣还能做细肥,像你要是想种啥果树,得用细肥才生得果多,还有油菜能肥田阿。”
姜青禾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点,她真了还要种油菜,“换,到时候多种两亩。”
完全忘记自己家就两个劳力,这么多亩田,也不知道能不能种得过来。
其实要是能种得过来,姜青禾还想种红豆、南瓜、莲花白、冬瓜、西红柿,可惜她有心而无力。
“傻了吧,”宋大花一把拎起装好的麦子,摇头无奈地笑,“还能套种阿,油菜跟荞麦套,糖菜跟大豆套,没听过那句,糖萝卜地里带大豆,一亩多收七八斗。苞谷和洋芋也能套,一排苞谷一排洋芋,一个往上一个地下,压根影响不着啥。你可多学着点,瞅你去年那种的,换俺都能多出几斗粮了。”
套种并不少见,湾里的说法是带种,一片地种两到三样粮食,要不是肥力不够,他们恨不得所有犄角旮旯只要有土的地方,都塞满种子。
不然哪有那么肥能上,没办法中的办法,套种能将土地的空隙给利用起来。
姜青禾听得连连点头,她在种地上属于七窍通了六窍,其实还是一窍不通。
这时虎妮探头进来,“还说啥嘞,换种去啊,人多更赶不上趟了。”
“害,俺正教她嘞,”宋大花拎起麻袋走出门。
“教啥?”
姜青禾关上房门说:“还能教啥,种地那事呗,我是真不成,全仰仗你们了。”
“好说好说,”虎妮露个大牙乐,她转头跟小草说:“好好跟妹妹玩啊,娘晚点来接你。”
蔓蔓挥手说:“我会跟小草姐姐好好玩的,”然后拉着小草跑远了。
等她俩走后,姜青禾也坐在大轱辘车上,背靠那堆起来的粮食,眯起眼。
春山湾的气候属此时最舒服,不冷不热,微风正好。
入口的那株大槐树也开了花,有小娃跳起来伸手去够枝叶,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洒下。树底穿上毛蓝色春衫的女人三三两两聚着,脚边堆了敞口的毛口袋,里头冒尖的粮种。
更多的是皮肤黝黑的汉子,从车上扛下一袋袋种子跟粮食,老人此时还穿着薄袄子,一群群挎着篮子走过来,还没到地就喊,“哎,麦种给俺婆子留点哈,俺去年那南瓜种的特好,籽全拾掇起来,两碗小麦换一碗籽哈。”
“陈婆阿,你种的那都是厚皮南瓜,找俺换啊,”穿着粗布短衫的汉子蹲在地上吆喝,“俺是田家口庄子来的南瓜籽,一串铃南瓜晓得不,皮薄,又甜又面 ,就是籽少了点。”
虎妮拉住马骡子,隔着一段路喊,“三炮,你这真是一串铃南瓜的籽不,别胡吹冒撂嗷。”
三炮站起来,“俺说是谁呢,虎妮你啊,骗谁也不能骗你呐。”
他小声嘀咕了句,“不然你不把俺家给砸了。”
“换点,俺跟你们说,这一串铃南瓜小是小了点,比拳头大一些,跟那种黄皮大南瓜不一样,但味道真不赖,换一碗半碗的籽种半茬地,不亏,”虎妮边说边从车头跳下来,她拉开粮袋说要换一碗。
姜青禾哪懂,她也跟风要了一碗籽,三炮拿着五指张开能罩住的碗,舀了满满一碗,装进布袋子里。
“瞅瞅有没有坏籽阿,有坏籽当场补,过了今天俺就不认了。”
良种交易都是现场现看,过后不认账也不给换。
宋大花还特意带了筛子来,一颗颗给看过去,硬是换了三十来颗,半点裂的都不能有。
直把三炮整得目瞪口呆,挨个挑出几十粒补了再作罢。
此时大槐树底下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为了换个好良种扯皮,一把把抄起来,放在手心对着光瞧,时不时喊几句,大嗓门吵起来杀伤力巨大。
虎妮揉了揉耳朵,她说:“湾里种子好的没几家,能换的一是水生叔家的黄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种,种出来一颗颗贼好。还有俺二姑家的糜子,串的隔壁西村的种,一亩能多出两三斗。 ”
“其他没啥换的也就中规中矩,”虎妮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等过五天,四月初八有个集,春末最后一个集,会有种子、树苗、草籽、果苗卖。”
姜青禾立马来了兴致,“啥都有的卖?”
“那是当然,俺去年换了谷葱,那葱比俺们这儿羊角葱长得还高,葱白多又甜,生吃都不咋辣,”虎妮讲起来也没有避讳,“可把俺前头嫁的那个死鬼给馋的,到家就拔根也不洗直接吃,你就说好不好。”
“好,”宋大花岔开话题,“那还不找你二姑婶换糜子。”
“害,俺二姑婶没来,俺昨儿跟她说好了,晌午后俺去拿就成。”
大伙换粮换得最起劲的时候,土长来了,她今天穿了件灰黑的袄子,卷着袖子,一脚蹬上了最高的一辆大轱辘车。
她重重拍了拍手,“换粮上午头就给全换了,麦种的话,今年司农司给了新的良种,叫和尚头。”
底下听懵了,啥和尚头,有人嘀咕,“不会是长得跟剃头和尚那样,光溜的吧。”
大伙头凑头在那说,又自个儿乐起来,而后全部人大笑。
“笑个毛,”土长瞥他们眼,“这麦子叫啥你管它嘞,你还搂着它睡不成。”
“好了,今年这麦种是去年上好的良种,结出来的麦子籽粒饱满,最要紧的是啥,俺们去年的麦子,一斗麦磨一遍能出七升的面已经是顶天了。但和尚头出面就比别的麦子多,磨出来的面粉雪白,做面筋道。”
“今年公田全都种这麦子,你们要是想种,等五六月冬麦收了,到俺这换,一升麦子一升良种。”
不等大伙说话,她立马提高声音道:“让你们早上把要换的粮全换了,晌午后都给俺到棉花渠那来,今天就要通渠!”
“通完渠后给俺抄家伙,去犁地,等枣芽发了,俺们就种棉花!”
“好,俺带上老黄牛犁地去。”
“中!”
谁还在意换粮阿,反正晚点换也成,都拿上袋子准备回家抄工具去了,通渠可是大事。
“走走走,俺们也快回去,”宋大花拉着姜青禾赶紧上车,她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通渠好哇,俺们这就有水用了。”
姜青禾还懵着呢,这就要通渠了,从初冬挖的水渠一直搁置到今日,原本的惊喜和期待,随着时间而逐渐消失。
可现在她又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激动,要通渠就意味着,水流会经过她们在田里挖的水道,顺着长而蜿蜒的水道,那潺潺的流水会一点点汇聚到她在后院挖的深水窖里。
只要河水不断流,水窖就一直有都水可以用。
她盼了那么久,来到这一年只有淋澡和擦身子,至于彻底放肆地泡澡,压根是幻想。所以徐祯连泡澡桶都没做,最大的还是木盆,能让蔓蔓坐进去洗个澡。
这种激动而无法抑制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晌午后,她领着蔓蔓站在清水河边的闸口处。
一路走来能瞧见,原先挖的深水渠被贴上了一层砖块,用泥浆抹得平平整整,长而深的渠道通向远方。
土长换了件暗红色的袄子,跟旁边的师家一再商量,而后闸口两边站着的人,手里握着用木棍挑起一长串的鞭炮,凑了点燃的香去烧引线。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后,土长大喊,“开闸放水通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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