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掉她的称呼,她就有些不能理解了,是为了彰显对她的亲近吗?可她尚未来得及告知皇后她的小字,他这么称呼,皇后知道他是在说谁吗?
不管怎么说,皇后对他的这份表态都十分满意,笑道:“母后原想留你二人用午膳,但想来你们更愿意回去东宫,既如此,母后也不多废话。”
她叮嘱了夫妻俩一番,便放他们离开。
回去的途中,一名身着紫金道袍的道人与他们相遇,觅瑜一看对方的装束及后头跟着的两名道童,便知其身份匪浅,恐怕是得圣上敕封的神妙真人。
果然,对方向他们见礼,施的是道家礼,自报的名号也是“不空”,正是神妙真人的道名。
“贫道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
觅瑜回了一礼:“见过真人。”
盛瞻和没有动,目光淡淡扫过紫袍道人:“真人何故来此?”
神妙真人拱手遥敬一礼:“贫道闭关炼丹三年有余,终于在今日丹成,特特赶来献予圣上,不想遇到了殿下与太子妃,看来是喜事成双啊。”
“贫道在这里恭贺殿下新婚大喜,心愿得偿。”
盛瞻和道:“真人闭关三年,方一出关便能得知孤的近况,当真耳聪目明,拥有通天之能。”
觅瑜心头一跳。
神妙真人拈须而笑:“殿下误会了,贫道一介小小道人,哪有什么通天之能?不过是在来的路上听闻了一耳罢了。”
“殿下新婚大喜,本该以厚礼相赠,可惜贫道此行出来得急,不曾带什么贺礼,不如以此物暂抵,待来日——”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往怀中摸去,被盛瞻和出言阻止:“不必。真人随身携带之物定非凡品,自当献给父皇。真人的好意,孤心领了。”
神妙真人从善如流地停下动作:“是,谨遵殿下之命。”
盛瞻和道:“真人若无要事,便赶紧去含元殿吧,莫要让父皇久等。”
神妙真人又应了一声“是”,却没有挪动脚步,只是把视线从盛瞻和身上移开,移到觅瑜的身上。
盛瞻和看了觅瑜一眼,目光扫向神妙真人。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附近的宫侍道童低着头,不敢出一声大气,周遭一时寂静无比。
觅瑜夹在中间,感受到一阵无形的压力,手心里沁出些冷汗。
正当她想硬着头皮,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神妙真人忽然一笑,点头道:“好。很好。”
道罢两声“好”字,神妙真人行了一礼,告退离去。
留下觅瑜满头雾水,求助地看向盛瞻和:“殿下……?”
盛瞻和没有看她,而是盯着神妙真人离去的背影,片刻方回应她的目光,淡淡一笑,道:“不妨事,你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看着他的笑容,觅瑜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神妙真人在当年的一席话使他成为太子,从此尊荣无极,却也要了他弟弟的性命,教他们兄弟二人阴阳相隔,最终使他生出臆想,身患臆症,至今未愈。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无论是愤怒、害怕、恐惧、仇恨,抑或是敬而远之、避如水火,都是正常的反应,她都能理解。
偏偏盛瞻和不一样。
在面对神妙真人时,他表现得极为云淡风轻,就像在面对一个普通的道士,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没有因为真人而得到太子之位,他的弟弟也没有因为真人而失去性命。
是由于他的臆症吗?在他看来,他的弟弟还没有死,所以他能用平常心来对待神妙真人?
但是……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当他望着神妙真人离去的背影,整个人静默无言的时候,不知为何,觅瑜的心底窜起一股细细的凉气,沿着她的脊背一路攀升。
她说不出来有哪里不对劲,但就是有一种直觉,觉得很不对劲。
古怪。难以言喻的古怪。
不仅盛瞻和古怪,神妙真人也古怪,为什么要看着她点头说“好”?他又不是他们的长辈,也没有受他们的敬礼,他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圣上与皇后,皇后替子求娶她的理由勉强说得过去,圣上有什么理由答应这门亲事?就为了她的一身医术?
以太子妃之位换一个神思清明的储君,看上去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但有必要这样做吗?
只需要降下一道圣旨,她就会尽心给太子治病,不必成为什么太子妃,更不要提还有她的娘亲在。
真是太古怪了……
觅瑜觉得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个漩涡,莫名的、未知的漩涡。
她的心底隐隐生出不安。
“走吧。”盛瞻和抬手揽了一下她的肩,“我们回去。”
觅瑜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不由一愣,接着心中就是一暖。
在宫道上这般亲密举止是不合礼数的,哪怕他们是夫妻,哪怕这个举止算不得多少亲密,他也不该这么做。
他又不像是喜欢在光天化日之下亲近人的性子,所以……他这是在安慰她吗?他看出了她的不安?
不管这是不是她的多想,觅瑜都承认,她被他的这个举动安慰到了。
她收起那些虚无缥缈的想法,垂首漾出一抹笑影,应声:“是。”
常熙堂。
两人在主位上坐下,掌殿左右典司听命入内,恭敬地行礼问安。
盛瞻和简单地朝觅瑜介绍:“这是专管宫内事务的典司,从今日起,她们就跟随在你身旁,辅佐你处理事务。往后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问她们。”
觅瑜明白,这是准备把东宫的管理大权交给她,这也是她身为太子妃需要尽到的责任。
她免了两位典司的礼,不动声色地打量,见她们低眉垂首、恭敬十足,心里头稍稍松了口气。
赵家人口简单,规矩也不大,祝晴很少把管家的事放在心上,连带着她这个女儿也没有多少经验,直到圣上的一道赐婚圣旨下来,方意识到不好。
若让她这样子嫁进东宫,得闹出多少笑话?说不准还会发生奴大欺主的事。宫廷最重规矩,闹出笑话万万不可,受到委屈更是万万不行。
是以,觅瑜必须要在嫁进东宫前学会管家,并且是管一个大家。
幸而在那之前,她的爹娘以为她要嫁进汝南郡王府当郡王妃,同样需要管家,已经开始慢慢教她。
太子妃虽然比郡王妃高出几个等级,但本质是一样的,不过是多学点手腕、多积累点心思。
问题在于,这些手腕和心思祝晴都不会,她管了赵府二十来年,遇到的最大麻烦也就一宗玉台失窃案,还是赵得援自己破的案。
东宫要怎么管,该怎么管,祝晴两眼一抹黑,根本无从教导女儿。
最后还是皇后帮了忙,把长春殿的掌殿典司派去教导觅瑜,教了两个多月,终于使她稍微有了点底,不再茫然懵懂、一窍不通。
当觅瑜用典司教导的说辞询问二女时,心里不禁对皇后升起了浓浓的感激之情,想着,她是积了多少德,才能遇见这样一位贴心关怀的婆母?
而当盛瞻和在旁边时不时地出声,看似询问二女,实则补全她话中的错漏时,她更是深深后悔当日的逃婚之举,暗骂自己不知好歹,险些错过这样一门完满的亲事。
她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想要逃婚,她与太子素昧平生又如何?难道她这次逃了,下次就能嫁给相熟的人吗?就算相熟,也未必能成为良配。她凭什么以为太子不会成为她的良配?
幸好,她没有逃成;幸好,太子宽怀大度,不予计较。从今往后,她一定要悉心侍奉太子,努力治好他的病,不让他后悔娶了她。
见过掌殿典司之后,盛瞻和又让宫里的几位主要内臣进来拜见。觅瑜一一受了他们的礼,并命青黛慕荷发下打赏。
至于外臣,听盛瞻和的意思,是要过半个月,等他们新婚的阶段过去了,再让她见。
这也是正常的,外臣为东宫辅臣,需要有一场正式的见面仪式,正如皇亲国戚,要等到一个月后的宫宴上才能得见。
盛瞻和还让自己的护卫进来拜见了她,介绍道:“这是朱草、朱湛两兄弟,他们日常跟随在我的左右。这是酂白、云峰,酂白你之前已经见过,云峰和他一样,同领暗卫之职。”
觅瑜尚来不及为他如此直白地把暗卫暴露给她感到惊讶,目光就先定格在了云峰身上,觉得对方颇为眼熟,思量了半晌,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不是奇王身边的护卫吗!
一年半前,奇王在清白观养伤时,觅瑜曾有幸遇见过一次对方的护卫。
那是一个下午,她在房中翻阅医书,苦恼于久治不愈的奇王伤势,偶然瞥见一方颇有疗效的古法,便想在他身上试一试。
她去往奇王的居所,不小心在长廊拐角处撞上了一个人,先是低呼一声,等看清是个不认识的陌生男子后,立即变成了惊呼:“你是谁?!”
来人穿着一袭劲装,觅瑜只在自家兄长身上看到过类似的打扮,且不尽相同,她哥哥的要华丽些,面前人则低调不少,不引人注目。
看见她,来人脸上闪过一瞬惊诧,正欲开口,奇王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房门处,前者当即下跪行礼:“属下无能,惊扰了王爷,请王爷治罪。”
奇王皱眉,低声斥责:“我不是让你不要在外面乱晃吗,快退下!”
“是,属下告退。”
陌生男子以恭谨十足的姿态离开,并于眨眼间不见踪迹,惊到了一旁的觅瑜:“他是你的属下?”
这话问得有些不太合宜,不仅没有尊称,奇王也不是她能询问的身份,方才之人更是明明白白地自称了“属下”,她根本不需要问。
但在近一个月的相处里,她与奇王越发熟稔,胆子也大了起来,又经过之前那么一吓,便无暇思虑那么多,想什么说什么了。
奇王也没有在意她的不敬,笑了笑,道:“算是吧。你怎么来了?”
“哦,我是想……”觅瑜道出来意。
话毕,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意识到对方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而就在上午,他还在她的搀扶下艰难地走完了一段路。
“殿下,”她含着几分惊喜、几分茫然道,“您的腿伤好了?”
盛隆和一愣,对上她的目光。
片刻后,他忽地皱起了眉,道:“本王……本王也不知这腿伤好了没,方才是听到你在外面惊呼,生怕你遇上什么不测,才赶着出来。”
“现下——嘶……本王的腿有些疼,你快过来看看,是不是伤口裂了。”
觅瑜不疑有他,赶紧搀扶着奇王进屋休息,中途还贴心地让他靠着自己,避免使力。
不过奇王大约是觉得身为一名男子汉,倚着一个小丫头有些丢份,硬是走完了全程,没有把身体的重量托付给她。
进屋后,觅瑜让奇王在桌边坐好,小心地卷起他的裤腿,解开绷带,查看他的伤口,发觉没有开裂后犹不放心,伸手按捏几下,寻找是否有筋骨断裂之处。
一般人当然不会因为走几步路就伤成这样,但谁让他是奇王呢,金尊玉贵的王爷、太子殿下,她当然要报以十万分的小心。
他在她的照料下久治不愈,已经足够让她感到郁闷了,绝不能再因为她的大惊小怪而伤势加深,从救命之恩变成害人之仇,那可大大惹人笑话。
还好,除了在她触碰时,奇王的腿部有些僵硬之外,别的一切都好。
她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奇王的手掌忽然落到她的头顶。她一怔,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他:“殿下?”
盛隆和也是一怔,似是没料到自己会有这般举动。
他收回手,握拳低咳一声,含糊道歉:“对不住。方才……方才本王见你的模样十分乖巧,一时有些失态,你——不要在意。”
说完之后,他像是要佐证自己的话,又把手放下来,好好地在她头顶上抚摸了一把,神色镇定,噙着淡淡的笑道:“不要在意。”
觅瑜:“……”这是拿她当幼龄孩童了?
有风自窗格中轻灵拂过,携来袅袅药香,觅瑜颊边的发丝被吹得垂落一缕,盛隆和抚在她头顶上的手自然地移至她的颊边,替她把发丝绾回耳后。
动作间,他的指腹触及她的面颊,配合着她的发丝,使她有些发痒。
觅瑜略含不自在地起身,后退一步,不太适应这种亲近的举止,哪怕对方看起来完全是顺手而为。
她垂着首,重新拨弄了一下颊边的发丝,试图消除这种莫名的感觉,喃喃道:“……殿下一切都好,伤口没有裂开。”
盛隆和应了一声,慵懒、散漫,含着浅浅淡淡的笑意。在和她说话时,他似乎总是笑着的,是他生性如此吗?
“你之前说,你读到了一种古法,想在我身上试试?”
聊起医术,觅瑜的心湖立时平稳下来,道:“是。此法虽然罕见,但切合药理,且只涉及外敷针灸,无需内服,不会伤及殿下贵体。”
“殿下若信任民女,不妨试上一试。”
“好。”盛隆和道,“你试吧。”
觅瑜一愣,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反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方道:“那……请殿下伸出右手,容民女一试。”
盛隆和从善如流地照着她的话做,口中道:“你要把脉?”
觅瑜摇摇头,又点点头:“脉象自然要把,但此法原本就是先从右手开始……”
说到这里,她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询问:“殿下,您不问问具体是什么方法吗?”
“问什么?我又不懂医理,问了也是白问。再说,我相信你的医术,只要是你想出来、用出来的方法,那一定是好的。”
盛隆和的这份信重让觅瑜颇为心虚,暗中盘算着,她医治照顾了他有多久,怎么病势还是不见好,到底是他的身体不佳,还是她的医术太差?
因着此项,她对待这次治疗越发的慎重,期望至少能起一点成效,如若不然,清白观在年底迎来的,就不会是圣上的赏赐,而是申斥了。
她点燃药草,摆放好所需的工具,摊开医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把了一回奇王的脉,在心里反复思索了三次,方小心翼翼地上手,开始尝试。
房中陷入沉寂,熏熏药香里,觅瑜凝神静思,一丝不苟地按着古法来,等完成所有步骤时,她的额迹已经渗出了汗水。
她舒了口气,露出一个大功告成的微笑,抬起头,想询问盛隆和,感觉怎么样。
没想到他也在看着她,并且神情与惯常不同,认真、专注,没有带着笑,给人一种难以喻明之感。
她在猝不及防之下撞进他的眸里,心跳霎时有些紊乱:“……殿下?”
盛隆和收回目光,举止从容,仿佛看着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完成了?”
觅瑜被他的反应迷惑住了,心想,莫非贵人都是这么看人的?那……感觉可不太好,怪不得娘亲最讨厌给贵人看病,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也一样,不喜欢……或者说不适应他这么看她。
她没有表露出这些想法,依旧维持着恭敬的模样,道:“完成了。殿下感觉如何?”
“还行。”盛隆和道,“挺不错的,我觉得身体轻松多了。”
觅瑜却没有多少高兴,因为他每次都这么说,开始时她还会感到兴奋,后来听多了,就明白了,这不过是客套话,他的伤势还是和原来一样,没有好转。
她想,她的娘亲果然评价错了,奇王殿下怎么是喜怒不定呢?分明宽厚仁德,不仅没有对她说过重话,还每每鼓励她、给她信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好人。
但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仗着奇王殿下人好,就耽误他的病情,需知小病如果不及时治好,也是会拖成大病的。
她鼓起勇气,道:“此法分为七步,共二十一天,通常在三日内起效。若三日后,殿下的感觉还是同原先无二,便……请师祖与家母来为殿下诊治吧,请殿下恕民女无能。”
说这话时,她有点不甘心,不希望自己的第一个病人以这种结果收场,但谁让她的医术不精呢?她治不好自己的病人,只能让其他人来治,没有别的办法。
盛隆和没有回应她的话,探究地盯着她,询问:“怎么,不开心了?”
她低眉垂目,摇摇头:“没有。”
“那为什么摆出这样一副神色?”他抬起她的下巴,“来,笑一个给本王看看。”
他很少在她面前以王爷自居,也不摆架子,出口时多是玩笑之语,譬如此刻。
觅瑜笑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差劲,太对不起奇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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