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圣上喜爱魏王,特意为其择一门好亲,那也不对。
皇室诸子中,圣上最喜端慧皇后所出的元慜太子,可惜元慜太子英年早逝,接着便是现在的太子,当今皇后能够坐稳中宫,靠的就是这个儿子。
魏王资质平平,性情鲁直,圣上就算再喜欢,也不会喜欢到哪去,更不会因此特意压低太子的亲事。
帝后如此赞成这门亲事,还只给半年的备嫁时间,最可能的理由只有——
“他们压根没看中女儿这个人,看中的是女儿的医术。”觅瑜道,“他们想让女儿给太子治病。”
赵得援再度斥责:“慎言!”
觅瑜道:“女儿说的是实话。”
赵得援瞪眼:“实话也不能说!”
当今太子少而灵鉴,德泽远洽,堪为命世之才,唯独在一项上面差些,那就是偶有臆症,会以为自己是早逝的胞弟奇王,而非还活着的兄长太子。
究其原因,还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当时的太子还是元慜太子,但自幼体弱,常年缠绵病榻,于十岁那年不幸离世,端慧皇后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圣上另立新后安氏,却迟迟没有立太子,后宫一时波澜四起。
元慜太子离世半年后,尚为贤妃的周皇后诞下一双皇子,分别为九皇子与十皇子,被晋为贵妃。
兄弟俩同胞出生,长相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极是灵动可爱,圣上颇为喜爱,对于安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则有些神色淡淡。
其实这也没什么,历来太子皆立嫡长,安氏后位既立,三皇子的太子之位也在囊中,只消等圣上从丧子之痛中走出便可。
偏偏安氏多疑狠毒,容不下两个在襁褓中的婴儿,串通钦天监散布双生皇子不祥的谣言,意欲处死其中一个。
如此一来,剩下的那个皇子也会因为兄弟的牵连,而与储位无缘,甚至连贵妃也会失宠,大大减小怀孕生子的可能,可谓一石三鸟。
好在贵妃有急智,主动向圣上进言,愿意将十皇子送去太乙宫,养在天尊名下,割舍母子关系,从此,这个孩子便是天下人的孩子,为天下人祈福。
太乙宫为道门祖庭,有天下第一道场之誉,不怕压不住十皇子的命格,而九皇子留在皇宫,与兄弟分离,也不会应验不祥之言。
就这样,贵妃保住了两个孩子的性命,自身也不再争宠,避安氏锋芒。
两年后,三皇子被立为太子,安氏中宫位稳,一时风头无两。
又一年后,各地开始闹旱灾,大旱持续三年,民不聊生。
圣上用尽各种方法,罢任数十官员、问罪数百道士,及至颁下罪己诏,亲自前往太乙山祈雨,都没有成效。
正当圣上感到焦头烂额时,忽有一名云游道士来到长安,进宫面圣,当着圣上的面,祈得了一个时辰的细雨。
圣上大喜过望,敕封其为神妙真人,赐居蓬莱岛,恭敬询问解灾之法。
真人曰:诛十皇子,立九皇子。
于是,十皇子为国祈福,自愿献身天下,终解三年大旱;九皇子行高恩厚,躬履仁义,被立为太子;贵妃教子有方,入俪宸极,奉为天下之母。
至于原来的皇后安氏,则因德薄仁俭、屡害皇嗣而被废为庶人,于一月后病逝;原来的太子也被废为临王,发往苦寒封地,于途中不幸染疾去世。
时至今日,太子坐稳东宫数年,辅臣众多,得圣上厚爱,宫中皇子无人能相抗衡,天下也一片太平,展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之景,当是十全十美。
偏偏有一样不美。
十皇子为国祈福期间,虽然居于道观,但也没有彻底同皇宫断了联系,九皇子因此知道,自己在世上有个同胞弟弟。
九皇子性情温厚,爱护幼弟,神妙真人诛杀言论一出,当即去圣上跟前跪了一天一夜,请求圣上饶过弟弟一命,他愿意代弟弟献国。
圣上没有理会,下密旨命锦衣卫护送十皇子回宫,带去蓬莱岛上,助真人祈雨。
九皇子见求情不成,闯岛欲救胞弟,被锦衣卫拦下,遣送回贵妃宫中看管。
大雨倾盆而下的那一刻,远在贵妃宫中的九皇子似有感应,咳出一口鲜血,昏迷不醒,发了三天高烧,醒来后口吐胡言,称自己乃十皇子。
圣上大惊,询问真人,九皇子可是被十皇子魂魄附身。
真人一番查验,言道,九皇子是因为伤心过度,才会生出臆想,只消神思清醒,便于天下江山无碍。
过了一段时间,九皇子果然好了,各地也传来了好消息,圣上龙心大悦。
恰逢安氏亏心事发,圣上便以雷霆之势废了原来的皇后和太子,另立九皇子为太子,贵妃为皇后。
然而,太子的病却又犯了。
成为太子的九皇子好了不到半年,病又犯了,认为自己是十皇子,嚷嚷着要回太乙宫清修,为国祈福。
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如何能有臆症?然而圣上再请真人相看,再度得了真人的无碍之语,又有皇后在旁泣泪,血诉这些年来的痛苦,进言——
“瞻儿性悯,自从得知弟弟被送去道观,就认为是自己占了弟弟的位置,一直心怀愧疚,如今更是觉得自己害死了弟弟,想把一条命赔给弟弟……”
“皇上便是看在瞻儿的这份仁爱之心上,也饶过他罢!”
“我们母子俩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康泰,求皇上收回臣妾金印宝册,收回瞻儿太子玺绶,将我们母子俩一同发往道观,为天下万民祈福!”
那时,圣上已经知晓,所谓的双生皇子不祥之言乃安氏诡计,虽然三年旱灾最终因十皇子而解,但依真人所言,这是十皇子福缘深厚之故。
十皇子白白在道观中虚度了仅有的六年人生,皇后与太子也在宫中受苦了六年。
圣上对十皇子有愧,对皇后有愧,对太子有愧。
又见太子于课业方面优异,性情稳重,远非废太子所能及,圣上愈发怜爱,竟也默认了太子的臆症,允许其在病症最严重的时候成为十皇子。
当然,病还是要治的,虽然太子觉得自己没病,圣上也不会把太子有病这事放到明面上,但私底下偷偷地治,总是可以。
可惜疑病顽杂,治了十三年,太子的病也没见好,仍然时不时认为自己是十皇子,跑去太乙宫,继续十皇子未竟的清修祈福。
好在太子犯病的时候不多,挨过一阵子便好,不影响处理东宫事务。
前两年,太子领命前往蜀州治水,还因为办事漂亮,而得了圣上的一通嘉奖,言“有子如此,朕心甚慰”。
这些本该是宫闱秘事,不为人所知,但俗话说得好,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十皇子的为国祈福、献祭天下以及太子的臆想之症,都闹出过一阵不小的动静,圣上在这些年也没有断过寻访名医,众人就是想不知道也难。
祝晴出身道观,修习岐黄之术,治病救人无数,曾救下洛阳一对停灵三天的夫妻,誉有神医之名,理所当然地被帝后奉为上宾,成为东宫的常客。
觅瑜自小跟随娘亲学医,虽然没有切实地救过几个人,但自忖水平尚可,她既没有惊世才学,背景出身也不显,除了她的这身医术,帝后还能看中她什么呢?
是故,她道:“爹,他们就是想给太子找个能治病的。”
“太子身份贵重,寻常医者不敢放手诊治,这病又跟了他十几年,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
“选一名大夫成为他的妻子,既能放手诊治,又可日日察看,岂非一举两得?”
赵得援道:“这些话,赐婚的圣旨里写了吗?”
她一愣,摇摇头。
赵得援继续道:“皇后殿下宣你进宫时,对你说了吗?”
她继续摇头。
赵得援接着道:“宫里派来教导你规矩的礼仪姑姑,透露过口风吗?”
她还是摇头。
赵得援拍案道:“那就是没有!不存在!”
“你给我牢牢地记住,嫁进东宫之后要谨言慎行,别人没说过的话不要说,说过的话也不要说,只能放在心里,知道吗?”
觅瑜乖顺地垂下眼,绵软应声:“是,女儿知道。”
祝晴冷笑:“这就是你给女儿找的好亲事?话不能多说,事不能多做,她是去嫁人的,还是去受罪的?”
赵得援立时矮了一半的气焰:“唉,我这不是、不是为了纱儿好嘛!”
赵寻琅附和:“爹爹说的是。皇宫禁苑规矩森严,妹妹是该警醒些,以免惹祸上身。”
“娘知道,娘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祝晴道,“可纱儿说的不无道理,圣上不缺栋梁,长安亦不缺贵女,他们看中了纱儿什么,才会把她指给太子?”
“赵大人。”她好整以暇地看向丈夫,“这个问题,我在半年前问过你,当时你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不知现在可有答案?”
“赵大人审冤断案无数,得世人赞颂,不会连女儿的终身大事,都想不明白吧?”
赵得援讪讪咳嗽:“这、这个……要说纱儿有什么好,那……肯定是好的,配太子殿下绰绰有余。”
“不说别的,就说我们家纱儿的容貌,放眼长安,便是无人可及。不过……也许……圣上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心思在里头……”
“让纱儿给太子殿下治病的心思?”祝晴直白道。
赵得援抚须,露出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
“孩儿有些想不明白。”赵寻琅道,“太子殿下的病,娘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治好,妹妹资历尚浅,娘都看不明白的病,她怎么能看明白呢?”
祝晴解释:“你不学医,不明白这里头的门道。”
“医者治病,除了自身水准,也需要病人的配合。太子殿下不觉得自己有病,我们也不能告诉他有病,在许多方面便会有掣肘。”
“让你妹妹以太子妃的身份陪伴在太子身边,日积月累、细查慢诊,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娘也不会让她独自琢磨,会和她一起探讨病情,不愁事半功倍。”
她埋怨地看向丈夫:“就是苦了你妹妹,得了这样一门亲事。”
“不苦,不苦。”赵得援连忙道,“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连纱儿逃婚,”他瞪了女儿一眼,“都能谅解。嫁给这样的一位夫君,纱儿怎么会苦?”
“将来,纱儿若真能治好太子殿下的病,更是大功一件,纵使得不到太子殿下的心,也能拥有太子殿下的敬。”
“就算治不好也没关系。这病不是什么大病,纱儿只消陪着演两场戏就行。”
“以寻常目光来看,太子殿下更是龙章凤姿,贵不可言,比汝南郡王那小子要好多了,如同云泥之别!”说起汝南郡王,赵得援旧怒未消。
同时,他也没忘了叮嘱女儿:“当然,这话只能我们自己说说,外头你绝对不能有半分表现。”
还没来得及等觅瑜点头,祝晴就开口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赵得援虚心求教:“夫人是指……?”
祝晴缓缓道:“太子这病,有古怪。”
觅瑜心中一跳。
赵得援也被唬了一跳:“你这是什么话?你、你可不能往外头说啊!”
“我知道,赵鼠胆。”祝晴嫌弃地瞥他一眼,“这是家里,不是宫中,你不用摆出这么一副缩头缩脑的模样,没有人会听见我们的话。”
“未必。”赵寻琅出声,“观妹妹今夜之举,行装仓促,痕迹尽留,应是临时起意。”
“太子殿下却能于半途截住妹妹,远在我们发现之前,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就是在府中有详尽快速的消息来源。”
他道:“禁军二十六卫,太子领十三卫。这三个月来,奉命守卫我们府上安全的,正是禁军。”
堂屋里陷入短暂的寂静。
自从颁下赐婚圣旨,赵府的守备就多了一倍,距离婚期还有三个月时,宫里更是派出一批禁军,在府里府外昼夜巡逻不息。
这是历来的规矩,毕竟太子身份贵重,太子妃的安危自然需要稳妥保护。
这些禁军规矩极严,不闻丝毫交谈之声,也无任何逾越之举,觅瑜除了在开始的几天有些不适,后面便逐渐习惯了,有时甚至会忘记他们的存在。
今晚她生出异想,凭借一包药粉迷倒守在外面的禁军,更是生出了轻视之心,觉得他们不过如此,直到现在听闻兄长之言,才后知后觉地出了几分冷汗。
她张张口:“太子殿下……”
赵得援低声道:“慎言!”
这一回,没有人再对这句警告提出异议。
烛火噼啪爆出一朵灯花,觅瑜跪在地上,觉得膝盖有些发麻,忍不住伸手揉捏几下穴道,缓解久跪带来的不适。
祝晴注意到她的举动,开口:“行了,责备的话也说了,叮嘱的话也讲了,这件事到此结束。”
“琅儿,带你妹妹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就要拜仪,不能误了时辰。”
觅瑜看向父亲。
赵得援挥挥手:“回去吧回去吧,别在这里把腿跪坏了,回头又扑到你娘怀里哭,让我受你娘的责骂。”
觅瑜露出一个乖巧甜软的笑:“多谢爹爹,多谢娘亲。女儿谨记爹爹娘亲今晚的教诲,万不敢忘。”
她在赵寻琅的搀扶下站起来,准备告退。
这时,祝晴忽然开口,意有所指道:“记住娘对你说过的话。”
她一怔,脸色一红,点点头:“是,女儿不敢忘记。”
赵得援怀疑的目光在两人间打转:“你们母女俩又背着我做什么事了?”
祝晴泰然自若地反问:“女儿家的私事,赵大人也想要打听?”
赵得援一噎,干咳一声:“我不过随便问问,那什么……琅儿,快带你妹妹回去。”
“是。”赵寻琅应首,“孩儿告退。”
觅瑜在兄长的护送下回了房。
守在闺苑门口的禁卫换了一批,不知是被她迷倒的那些人还没有醒,还是去领罚了。如果是领罚,又是谁的罚,太子殿下的吗?反正赵府是不敢降罚的。
觅瑜对自己的药有信心,寻常人少说要过三个时辰才能醒来,但她不确定禁卫是不是寻常人,尤其是在见识到太子暗卫的身手之后。
太子仁厚不假,能够包容她的逃婚,可光有仁厚之心是坐不稳太子之位的。
遑论这一朝风波不断,凶险处处,他自小生活在废后的阴影之下,经历胞弟献祭之事,这样一位东宫之主的心思……
“姑娘?姑娘?”
侍女的轻唤打断了觅瑜的思绪,她回过神,道:“没什么,今晚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她在堂屋中被罚跪时,她的侍女也受着同样的罚,直到她回来才得到赦免。
慕荷道:“姑娘说哪里话,只要姑娘好好的,奴婢们就好好的。”
青黛道:“女儿家在婚前感到紧张是正常的,姑娘若觉得不安,尽可和奴婢们说说话。奴婢虽不知晓几个大道理,同姑娘说道说道还是能够的。姑娘……”
她小下声:“就算姑娘要离开,也别忘了带上奴婢。姑娘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
“青黛姐姐!”慕荷低声惊呼,显然想不到她会有此之言。
青黛不觉得这话有什么:“我是姑娘的奴婢,不管到哪里,都要跟着姑娘。”
觅瑜微笑道:“好了,你们放心吧,我不过一时想岔,不会再起这份心了。快睡吧,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
“奴婢们服侍姑娘。”
烛火再度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觅瑜重新躺回榻上。与之前相似的情景,她的心境却起了些微变化。
说不上是什么,不算后悔,也不算期待,但先前的惶恐不安减少了许多。
她忍不住回想西院中的情景。
月光下的那道人影,那捧目光,一如松溪浅照,林叶婆娑……那就是她明日要嫁的夫君,盛瞻和吗?
瞻,临视也。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
她在逐渐遥远的神思中慢慢入睡。
觅瑜早早起身,焚香沐浴,祝祷礼敬。
待得日头升至高空,她简单用过礼食,便在侍女的陪伴下去往正堂,聆听父训母言。
差不多时,迎亲的队伍也到了。
太子娶亲,排场自然盛大,铜锣鼓乐吹奏不歇,鞭炮齐鸣,觅瑜在府里听着都觉得震耳,不知道她哥哥是怎么在外头拦人的。
时下风俗,凡男子娶亲,皆需过女家三关。
赵家不是什么大家族,赵寻琅也未曾娶妻,没有姻亲,好在赵得援平日里交好的同僚众多,祝晴又有神医之名,两人的女儿出嫁,结亲对象还是东宫太子,不少人愿意帮忙,充当女方的亲戚。
场面一时热闹至极。
觅瑜身边也陪伴着数名贵女,同她一起等待新郎官的到来,时不时和她说说话,缓解她的紧张,偶尔调笑两句,增加她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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