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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吹又生(淳牙)


“谁呀?”
“孙誉文的那个儿子吗?”
“孙誉文的儿子回来了?!”
王飞霞在她们惊讶目光中,不动声色摸了一张牌:“嗯,听说他这些年在北京混得还不错呢,人模狗样的。”
余九琪心不在焉,轮到她时胡乱摸了一张牌,看也没看就打出去,被左边阿姨捡了回去。
她谢谢小九送了个好牌,又打出一张,同时冷哼了声,继续评价刚才话题中心的那个人,说:“真晦气,他怎么还回来了?”
右边阿姨接上,语气更刻薄:“要我说,你们富安商场就该教训他们一顿。”
王飞霞笑笑,没说什么。
左边又问:“那要是他们铁了心就赖着呢?”
“听我儿子说请律师什么的了。”王飞霞抓了张牌,满意地塞到中间。
“对,告他们。”
“对杀人犯他们家没必要手软!”
余九琪脑子嗡地一下麻掉,眼前花花绿绿的麻将牌瞬间糊成一片,又扭曲折叠,在她眼里映出一阵眩晕来。
就在这时,放在旁边的手机响了一下,短促的提示音像是一记警钟,提醒她不要失态。
小九稳了稳神,拿起手机看了眼,麻木感又翻涌着袭来,游向四肢。她有些僵硬的手指点开对话框,看到各位阿姨正在讨论的那个不受欢迎的人回复了她一个字。
【好。】
又笨拙地扫了眼上下文,花了一点时间才理清楚这个字的意思,隔了整整十五个小时了,不知为何他突然回复了。
发生了什么?
余九琪愣怔地看着那个字,突然看到他又发来一条:【晚上有时间吗?】
“小九,到你了。”
她懵懂地抬起头,才知道轮到她抓牌了,余九琪匆忙收起手机,胡乱解释刚才同事给她发信息问工作上的事,可一伸手,连去哪里抓牌都搞错了。
几位阿姨自然看出来余九琪的反常,似乎突然想起不该在这里聊杀人犯他们家的事,一阵懊悔,互相递了个眼神,就此把这个话题打住。
可气氛明显僵滞下来,好在红姨救命菩萨一般掐着点回到棋牌室,一进门就对余九琪说:“小九,你爸找你呢。”
“好,我这就去。”她赶紧走。
余九琪以为她篡改采购清单的事情暴露了,但无非也就是挨顿骂,跟此刻另她惶惶不安的事情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完全没放在心上。
可一走进余凯旋办公室,发现他坐在沙发角落里,弓着背,手里攥着手机,整个人看起来罕见的别扭。
余九琪站在爸爸面前,低头看着他头顶的白发和眼角皱纹,忽然有了极强的预感,她屏住呼吸,告诉自己别乱。
于是余凯旋接下来的话,小九并没有那么意外,只听他一如既往的直奔主题:“小富要告孙家,你知道了吗?”
余九琪不能否认刚才在棋牌室听到的一切,点点头。
余凯旋皱眉,谨慎说:“你最近少往外面跑,这个事就算有人找你,也别掺和,知道吗?”
小九眨眨眼,用很小声音问:“为什么?”
余凯旋纠结了一番,才回答:“因为这是你妈的意思,是你妈让小富告他们的。”
小九又问:“我妈为什么突然……”
余凯旋打断她,凛然看向她:“还不是因为孙锡回来了。”

第09章 我恨澡堂子那家人
早晨那根烟孙锡没有抽完,抬手捻在胡同墙上掐灭,也打定主意不再上钩。
他左右看看,居然找不到一个垃圾桶,旁边倒是有个脏雪堆,上面零星浮着几个深浅不一的烟头,和不知被谁摔碎的半截啤酒瓶。
他沉默了一会,两指稍一用力,把烟头弹进那半截酒瓶里,逆着朝阳走出乐胜煌侧门的胡同,走向对面的停车场。
这时他接到了婷婷的电话,边接通,边在雪上蹭了蹭鞋底,不知在哪粘了一层灰。
“你能回家一趟吗?”电话里女孩声音有点虚,像是不敢问。
“怎么了?”
“我爸和我妈打起来了。”
孙锡看了眼鞋底,继续往停车场走,手里还攥着小富总委托律师连夜送来的那几张证据复印件。
“行。”
“你还记得咱家地址吗?”女孩明显轻快了些。
“记得。”
他没有用导航,沿着主干道,凭记忆从市中心一路驶向老城区的方向。
老城区在西边,十几年前曾是石城最繁华的地段,后来城市朝东一步步开发,一栋栋越来越高的楼盘拔地而起,商业娱乐和餐饮都跟着往东移,西边除了一些旧小区和农贸市场,就靠几条简陋的商业街撑着了。
专门做建材生意的西丰街就是其中之一。整条街呈 S 型,长约几百米,错落分布着大小规模不一的几家建材店,两边住着的也多半是做建材生意的人家。不过因为这些店规模都不大,水也深,质量和信誉良莠不齐,这些年石城好一点的项目基本都被大城市下来的承包商揽走了,他们日子过得都紧紧巴巴。
孙锡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开到西丰街的一个小区,中间他绕了远的,小时候常常去溜冰的人工湖不知何时被填平了,建了一栋妇幼医院兼月子中心,他转了一圈才找到驶向过去的路标。
还是低估了这九年的变化。
车停在路边,进小区后他熟悉了些,径直走向最后面那栋斑驳破旧的六层居民楼,路上遇到一对正在收拾储冬白菜的老夫妻,不经意对视了眼。
那对老夫妻露出惊讶的神色来,而后缓缓的,惊讶变成鄙夷,并毫不避讳地讨论了起来。
这时候,一句脆脆的骂声朝他们直飙过去:“那么大岁数要点脸吧,管好你自己家那几颗大白菜得了!”
孙锡循着声音,看到单元门口站着一个戴鸭舌帽的蓝色头发女孩。
“哥。”孙婷婷大声喊了句。
孙锡看了眼她帽檐下那几缕深蓝色的头发,又发现她运动套装外面只套了件棉服,脸已经冻红了:“在这站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时间。”孙婷婷打开单元门,“怕你忘了楼牌号嘛。”
孙锡跟着婷婷沿着狭窄昏暗的楼道向上走,盯着脚下水泥台阶上融化了的雪水污渍,只随口问了句怎么回事,婷婷就噼里啪啦一步一回头地说起来。
“就今天早晨我爸接到富安商场那边的电话,说是要告我们,然后我去医院给我奶送个早饭的功夫,他们俩就打起来。”
“我妈把我爸的脸抓破了,我爸把我妈头发薅下来一大绺。”
“我妈鼻子都出血了。”
“我爸牙打掉了一颗。”
“我妈又说要离婚分家,我爸去厨房拎了把菜刀。“
孙锡一惊:“然后呢?”
婷婷停步:“然后我就出来了,给你打电话了。”
他们刚好走到五楼,隔着防盗门就听到里面争执声,门并没有锁严,婷婷推门就进去了,孙锡在门口稍微停顿了下,没急着进门,却也清晰捕捉到里面的争吵声。
九年,这座小城已经变化到让他迷了路,可这扇门后面的争吵声却像是从过去飘过来的,一丝一毫都没变。
粗俗,直率,不计后果,又指桑骂槐。
他以为离开之后这一生都不会再听到这些难堪的话,却随着他踏入这栋老旧小两居,劈头盖脸滚烫着朝他袭来。
孙锡站在玄关口,看到他叔叔孙正武手里拿着菜刀,婶婶李芳手里握着水果刀,两人隔着小餐桌互相责骂是对方将家庭推到这般绝望境地,叫嚣着同归于尽。
孙正武骂李芳财迷心窍,要不是她贪心想出这个以次充好的馊主意,也不至于惹这么大的祸,见钱眼开,败家老娘们。
李芳说当初你也是同意的,出事了怪我一个人了?再说人家富安商场为什么揪着这事不放你心没数吗?我倒了血霉嫁给你们孙家来,我恨不得把孩子原路塞回肚子里,跟你一刀两断。
孙正武急眼了,你放屁。
李芳说,我早跟你过够了。
孙正武扬起刀吼,我看你就是挨揍挨得少了。
李芳冷笑,那你揍我啊,你砍死我啊,你们老孙家杀人犯法的事干得少吗?
“别吵了!我哥来了!”
婷婷大声喊,随后孙锡缓缓吸口气,再抬眸,迎向九年未见的他叔叔婶婶的目光。
“叔,婶。”他声音依旧低沉平稳。
孙正武愣愣地看着他,上下打量,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半天只憋出来一个“啊”字。
李芳突然捂着脸,坐在沙发上哭起来。
这对刚刚冲对方比划过刀子的夫妻只花了十几分钟就收拾好了情绪,双双坐在蓝色粗布的三人弹簧沙发上,齐齐看向站在旁边的眉目幽深的年轻人。
他当年离开时身高绝对不算矮,但因为瘦的薄薄一片,还习惯弓着背,不觉得有多显眼。如今个子又蹿起来不少,身型也结实硬朗了,光是站在那就显得客厅拥挤了许多。
九年的时间让他利落脱变成了大人样,走在街上甚至不敢认,仔细看的话,他浑身上下只有那眼神还跟过去一模一样。
一样的幽亮锐利,透着一股无情无义的冷峻,再配上如今这副成熟男人的臂膀,格外有压迫感。
孙正武收起观察他侄子的目光,咳了声,生疏开口:“那个,这几天在哪住的?”
“酒店。”
“啊……吃饭呢?”
“随便吃点。”
“啊……”
李芳看不下去了,瞪了孙正武一眼,把话接过去。她像是不太敢直视孙锡的眼睛一样,只盯着他头顶那墨黑短发,发出她早就准备好的质问:“孙锡啊,之前在电话里你说过,你说这个事你回来解决,那婶就要问你了,你怎么解决的啊?本来也就是赔点钱,现在咋还得打官司了?”
孙锡没回答,他倚着餐桌站着,两手向后虚虚扶着桌角,眸光倾斜着向下扫去。
几平见方的客厅内狼藉一片,摔碎的花瓶,磕坏的桌角,地上两团被扯下来的棕色头发,还有一堆用来擦鼻血的废纸巾,再略略向上,看到脸上被抓出两道鲜红血渍的叔叔,和蓬头垢面的婶婶。
加上空气中那股干燥的隔夜油烟味,让他恍惚以为还活在年少时的幽暗里。
李芳见他不吱声,又委屈说:“这官司可不能打啊。这些年你可能不知道,外面有多瞧不起咱家,明着暗着骂啥的都有。你叔那个店一年赚不了几个钱,也就靠那几个老客户撑着,都不如在农村种地,要是再打官司,更别干了。”
“如果官司再输了,你叔叔真坐牢了,我都不敢细想,你说我们在石城可怎么活?你奶奶还住着院,你妹妹还没上大学呢……”
婷婷一直坐在阳台角落里的小凳子上,黑着脸刷手机,这时才硬邦邦插了句嘴:“妈,差不多行了,你念经啊一天天的,大不了这大学我不考了。”
李芳闻言,又捂脸哭了起来,边哭边从指缝里打量孙锡,见他还没反应,身子一颤手肘碰了下旁边的人。
孙正武立刻会意,接力赛一般打起精神来,抬头问孙锡:“是不是钱没谈拢啊?”
孙锡这才开口:“根本没谈到钱。”
孙正武叹气:“要是二百万不行的话,要不你再说说多拿一点呢?”
“拿多少?”
“三百万你总有吧。”他直了直腰,“我听说你在北京还买房了呢。”
说完似乎也觉得尴尬,孙正武眼神躲闪着左右飘了飘,又抬手用力狠狠抹了一把脸。
他这一抹脸,孙锡愣了一下,突然低头抿唇笑了,眉眼压下去,脸上那股冷冷清清的薄凉一览无遗,像是个冷眼的外人。
李芳皱眉问:“你笑啥?哪句话好笑?”
孙正武按了下李芳的手:“孙锡,你这个态度可就伤我的心了,从小是不是你叔叔和婶养的你,你不懂感恩的吗?”
“现在不是钱的事了,”孙锡看着沙发上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两人,说,“我来也是想问问你们工程合同相关的具体情况,他们给了我一些资料,不知道真假。如果这些证据不属实,或者有别的隐情的话,就算打官司也不一定会输,不至于赔那么多钱。东西在我车里,我去拿一下。”
“不用了,别去了,我知道是啥证据。”孙正武突然叫住他,皱眉,“……那打比方啊,假如啊,属实呢?”
孙锡沉默片刻,已经有了判断,没戳破,只说:“也得找个律师咨询一下。”
孙正武慌了,扯高嗓门:“那五百万呢?要不你直接给小富总五百万试试呢?”
说完,他又胡乱抹了把脸。
这次孙锡彻底没忍住,扯了下嘴角,笑出了声。
李芳被激怒了:“真有意思,你还捡个乐,你是回来专门看你叔笑话的?”
孙锡脸上依旧挂着笑,不掩饰,也不解释,直率地混混横横看向她。
李芳虚了虚,又问:“还笑,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孙锡又看向孙正武,语气玩味,“叔,你脸上的伤被你抹掉了。”
然后又加了一句:“怎么这么不注意呢。”
李芳突然转头看向旁边的人,果然看到他脸颊上那两行参差不齐的血迹已经消失不见了,裸露出来的皮肤完好无损,甚至还格外嫩白了些,像是刚被撕掉一层有护肤功能的涂抹面膜。
她张大了嘴巴,哑然失语,原地尴尬地愣了一会,脑子一抽居然伸手要去遮住那块皮肤。
孙正武嘴里啧啧骂两句,把妻子的手打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的手,纳闷那几块结了痂的假血渍掉到哪去了。
同时围过来的还有孙婷婷,她倒是没去关心她爸的脸,而是踢了一脚地上成堆的染着血的废纸巾,又捡起一团被薅掉的棕色头发看了一会,然后她突然弯着腰,崩溃地尖叫一声。
刺耳过后,六十平的局促小两居里,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她。
她似乎也觉得尴尬,垂着头原地站了一会,思考着要不要干脆躲回房间里算了,她尤其不想在哥哥面前丢脸。可又一想,这一屋子里的人谁还要脸了,她忍不了了。
于是婷婷先是小声嘟囔了句:“我真是受够这个家了。”
然后她抬起头,垂着眼,看向父母:“你们俩真行啊,你们连我都利用是吗?什么牙掉了,流鼻血了,脸抓破了,都是装的是吗?你们知道我会叫我哥回来,故意在这装是吗?还有这头发,这是你的头发吗妈?”
李芳声音弱弱的,做最后挣扎:“我这头发不是染过吗……”
“它就不是真头发,手感都不一样!”说着婷婷一把扯掉鸭舌帽,揪掉一缕接上去的蓝色假发,一起扔给她妈,“你看看是不是一样的,你当我缺心眼吗,这是我的假发!”
李芳闷闷的,不吱声了。
婷婷看了眼冷然站在一侧的孙锡,又说:“我哥回来这几天,也就我见过他一次,你们俩连把他叫到家里来吃顿饭都没有,现在怕坐牢了,把人家骗回来,三百万五百万的要,凭什么啊,我都嫌磕碜!”
孙正武冲女儿骂了句,骂她没大没小。
李芳余光瞟了眼孙锡,索性豁出去了:“凭什么?这钱就得他出,因为这事说到底就是他们家的事!”
孙锡站姿僵硬,略略侧头向斜下方看。
李芳迎过去,大胆直视他:“孙锡,你别怪婶说话难听,这话我也憋很久了。我直说了,那小富总跟温雯什么关系你知道吧?在他俩没好之前,你叔这个事已经论好了,就是赔三十万,怎么温雯一出场,富安那边就说一楼塌方把整个商场的电路系统都整坏了,得重修,怎么就那么巧,还非得说是我们的责任,还直接把商场停业了,不让我们查,一开始开口要两百万,现在又想要我们的命!”
孙锡怔怔地,一动不动。
李芳继续:“你觉得这是小富总的意思吗?不是,是温雯!”
“那你觉得温雯是想要谁的命?谁欠她的?”
“你自己说!”
孙锡就听到这里,抬腿转身走了,防盗门轻轻带上,关门声缓慢沉重。
外面挂起了大风,呼啸着似乎从四面八方卷过来,孙锡走出单元门后把立领羽绒服拉链拉到最上面,下巴埋下去,顶着蚀骨的冬日冷风走出小区,一步也没回头。
直到过了马路,走到车位,才发现婷婷跟了出来,就站在狭窄的路对面。孙锡站住,看着她,皱眉询问。
“哥,对不起!”她在大风里喊着,脆脆的声音四散后又聚集,拳头般砸向孙锡,“是我爸妈让我来跟你说声对不起的!”
孙锡看似无动于衷,只说:“你回去吧,快回家。”
他绕过车头,去打开车门,却看到婷婷还站在那里不动,风吹起头发黏在素净的脸上,眼神坚毅,鼻子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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