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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吹又生(淳牙)


温雯一上车就歪在座位上,长发散着遮住脸,侧头看着窗外,偶尔嚼一嚼手里零食,全程沉默着没说话。怕爸爸开车无聊,余九琪倒是一路上找各种话题说个不停。
小九一向很擅长搞气氛聊天,总能精准找到让对方提起兴趣的话题,余凯旋她就更能拿捏了,只要稍微提一句他年轻时的辉煌江湖史,不用多说,二凯哥自己就能来段声情并茂的单口相声。
小九也就偶尔捧个哏,爸爸就兴奋地聊了一个多小时,车也驶入乡下路段了。小九朝窗外看去,荒地里皑皑白雪,远处山脉盘旋错落,雪盖在青松上,青松又埋在雪里,天亮透了,阳光洒在白茫茫的林间和田地,像是撒了层碎水晶,荡起一片银亮。
“九,你看那个大山坡!”
余凯旋突然喊了句,指着窗外一个陡峭的被积雪掩盖的山坡:“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来这玩过雪,你表舅自己做的铁爬犁,我把你栓在上面,从坡上推下去,给你吓得嗷嗷叫,你妈知道后差点没用雪把我活埋了!”
小九看了眼斜对面的妈妈,见她微微哼笑了下,便说:“我当然记得!还有一年也在这,那年雪特别大,比市区大,我腿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站在那哭,你俩就站旁边笑,也不管我,给我气坏了。”
余凯旋哈哈笑:“你非得说雪里有人参娃娃拽着你,我跟你妈都笑岔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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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也笑笑,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姥爷老家的冬景:“爸你说,那时候的雪咋那么大呢?好多年没看过那么大的雪了。”
“是啊,”余凯旋也转头看着窗外,不知想起什么,“我也没好年没见过了。”
车里沉默了一会,路越来越颠簸,然后不知怎么,摇摇晃晃中余九琪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她没有面对的事情,和那个拒绝回答的问题。
银亮的雪晃得眼睛酸麻,她蓦地一阵自责和懊恼。
她似乎总是将本质里最糟糕的那一面,留给孙锡。
她太知道如何刺痛他,只要她狠的下心,就可以歹毒地让他挫败,这么多年几乎从未失手。
也许虚伪,但坦诚讲,她这样做只是不想再让他受一次之前的苦。他是个无辜人,他已经失去很多了,他应该去投奔新生活,而不是回石城接受过去的审判。
筹措了一番语言后,她才划开手机,在车驶向姥爷的村子时,字斟句酌地给孙锡编辑了几条微信。
【孙锡,我想了一下,我是真心认为你在北京生活挺好的。】
【你看,你在那边有房有车,有不错的工作,是可以稳定下来的。】
【你也有朋友,陈木霖有时候不着调,但对你是够意思的。】
【还有,那里没人知道石城这些事,你不用在意别人眼光,可得活的更自在。】
【真的挺好的。】
信息发出去后,迟迟没动静,突然前排的温雯回头,伸出纤细的手,晃了晃,递过来一包她正在吃的橡皮软糖。
小九怔了下,见妈妈眼睛还没消肿,眼底那一抹讨好的歉意却一览无余,伸手拿了一根青苹果味的,盈盈对她笑笑。
她以为一切都在变好。
这时候,孙锡回复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对啊。】
【真有这么好?】
【有啊。】
【扯淡。】
小九微怔。
【你当年甩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第22章 你敢毁掉我的生活试试
三口人到姥爷老家的村子里时刚好十点,余凯旋直接把车开到祖坟山下的庙里,远远的,就看到表舅和他两个儿子穿着厚重棉大衣等在那,看到二凯哥的车连连招手。
简单寒暄闲唠几句,就把用来烧的祭祀用品先搬进庙里,庙里有个火坑,专门用来烧纸钱的。早些年还能把东西拿山上去烧,后来怕引起森林火险,林场管得严,就统一在山下烧,烧好后将灰烬打包好,带到坟前。
余凯旋先在火坑底铺了几层竹浆黄表纸,表舅又浇上薄薄一层汽油,划开一根火柴扔进去,火势腾地燃起,而后温雯一件一件将准备好的邮寄给亡者的心意扔进去。
一沓又一沓的纸钞,一袋又一袋的纸元宝,成捆的黄表纸,从殡葬店买来的假书假电脑,甚至还有假的粉色 iPhone15,温雯统统扔进去,她说那是小姨会喜欢的东西。姥姥生平最爱养花养草,温雯让小九一朵一朵的将纸扎的牡丹和月季扔进火里,余凯旋甚至买到了纸扎的多肉植物,温雯不让烧,说太丑了,姥姥会嫌弃。
火足足烧了近一个小时,大家沉默着看着琳琅满目的天价礼物烧成灰烬,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肃穆,仿佛那火是神奇的媒介,真的能将生者的满腔怀念和亏欠,熊熊灼烧着送到逝者那一端,让她们饱餐,富足,最好比活着还要体面。
最后二凯哥拿树棍搅拌着灰烬,待完全冷却后,用加厚的袋子装好,又带上贡品,一行人出发上山。
温家的祖坟在半山腰,不算高,但因为积攒了半个冬天的雪,也没有人清理,路极其难走。表舅带着两个儿子走在前面,他们都常年在家务农,一把子力气,也熟悉山道,带他们走一条相对轻松的路,偶尔遇上雪厚的地方,就用随身带的铁锹清理一下。
快到中午时,他们才来到祖坟。姥姥和小姨的坟紧挨着,当年修的不算好,坟头小而乱,前几年温雯花大价钱新换了超大的墓碑,看起来有点滑稽,但她不管,她就要把这坟地里其他祖宗都比下去。
简单清理了一下附近的杂草和积雪,清出一块空地来,摆上准备好的水果糕点馒头贡品,将烧好的灰烬洒在坟头,又放上两束假花,而后余凯旋倒了两杯酒,洒在坟包上,嘴里念念有词说了一通祭奠时开场白,他也是熟能生巧了,张嘴就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们要轮流跟亡者说说话,每年都如此。
首先是余凯旋,坟前铺着块厚棉垫,他跪在上面,腰背挺直,先冲着姥姥的坟磕两个头,朗声说了一段每年都大同小异的话。他说妈,托您的福,我们今年也都挺好的,温雯挺好的,小九挺好的,浴池也挺好的,您在那边享福吧,不用惦记我们。
然后再转过来,看了眼旁边小姨的墓碑,语气温柔下来,像是哄小孩般说,小雅啊,你这一年咋样啊?算起来今年也四十出头了吧,哎呀一晃连你都到中年了,在那边成没成家呢?要找就找个对你好的,年轻的,帅的,钱不钱不重要,缺钱了跟哥托梦,哥给你送。还有那手机,可劲用,明年出新款了哥再给你买。
余凯旋突然停顿了下,声音抖了抖,又沉了沉,继续说,小雅啊,哥年年都说这话你别嫌烦,可要是不说的话,心里堵得慌……当年就晚了一步,我每天每夜都后悔,要是早点去就好了,你别怪哥……哎呀不说了!
余凯旋狠狠抿了下眼角,猛地站起来,仰头吹山间冷风,说到你了小九。
余九琪利索跪下来,恭恭敬敬冲两边各磕了几个头,然后说了一番她早就准备好的话。
她说,姥,小姨,我前一阵子还梦到你们了,你们跟照片里一样,一点也没变,姥你还是那么会打扮,小姨还是白白净净的那么好看,就是头发长了。你们在梦里问我,小九最近你妈还那么瘦吗?还经常哭吗?
余九琪微微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温雯,见她身子颤了颤,转回头,继续说,当时我让闹钟吵醒了,就没回答你们。姥,小姨,我妈现在好多了,没以前那么不爱吃饭了,也不咋哭,她还挺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你们放心,我会照顾我妈的。
然后她又磕了两个头,站起来。
最后是温雯,她站了一会,慢腾腾地跪下来,却跪不直,山里一阵冷风卷着细雪吹来,吹乱了她的散发,宽大羽绒服里的身子似乎也跟着晃了晃。
她微微歪着跪了一会,轻轻吸了口气,才堪堪开口,一出声就语无伦次,又颤颤巍巍。她说,妈,又过了一年了……妈,快 25 年了,怎么那么快啊……妈,你腰还疼吗?我最近也开始腰疼了。
她就说到这里,突然就此打住,又艰难地转个头,看向另一侧,什么话也没说,眼泪就落了下来,咬着唇,惨白的脸小幅度颤抖着。就这样过了一会,她才能说话,却只说了几个字。
她哽咽着说:“雅,姐来了……”
然后温雯突然呜咽着哭出声来,整个人跪坐在地上,哭声越来越大,呜呜咽咽的变成了嘶声裂肺,周围所有人都垂着头,或看向别处,没有立刻去劝,各自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也任由她发泄一会。
所有人都明白那个道理,沉重悼念亡者的意义,是让活着的人脚步能轻盈些。
哭声越大,越响亮,活下去就越有力气。
小九没见过温雅,但曾经在温雯的床头柜里看过她的照片和私人物品。
照片是两张合影,一张姐妹俩的,一张母女三人的,应该是同一天照的,还是夏天,背景是一窗台的绽放的鲜花,可没有一朵美得过她们的笑容。温雯长得更像姥姥,明艳风情,温雅像姥爷多一点,是个文静端庄笑起来肉乎乎的小姑娘。
温雯还收藏了一张温雅高中同学录上的自我介绍,就是一张信纸大小的表格,除了星座血型之外还有兴趣爱好,甚至有一栏问最崇拜的人是谁?当年 17 岁的温雅填的是姐姐。还有一栏问最爱的人是谁?她填的还是姐姐。
那张纸已经皱巴巴的了,温雯依旧放在床头柜里,一打开,就能看到。
小九知道她每天醒来都会打开那个床头柜,坐在那沉默一会,才开始一天的生活。
像是被判了某种长期刑罚,逼迫自己不要忘记每一个人,也不要原谅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她本人。
过了许久,让温雯独自哭了一会,直到她明显疲惫了,余凯旋冲小九使了个眼色,小九过去扶着温雯起来,说妈太冷了,跟姥姥小姨告个别吧,咱们得下山了。
温雯依着小九,握着她的手,借力站起来,走之前最后看了眼小姨的墓碑,自言自语低声说了一句话,说的并不清晰,有气无力的,可小九一字不落听到了。
温雯说:“你等等我,等我把他熬死了的……”
小九一震,险些站不稳,慌忙紧紧抓着妈妈的手。母女俩十指相扣,不知是谁在支撑谁。
下山倒是很快,正赶上中午饭,表舅妈在家预备了一桌子农家菜,还专门拿出自己酿的白酒。可三口人都没啥胃口,余凯旋也推脱不喝酒,回去还得开车,不放心让温雯和小九开乡下的雪路,简单吃了点饭就回去了。走之前,余凯旋给表舅的两个小孙子一人封了一个大红包。
回去的路上安安静静,温雯在车里睡着了,余凯旋放了张他爱听的二人转专辑,是孟会红的师父唱的,小九也听得懂,咿咿呀呀的讲了一段久别重逢夫妻团聚的感人故事。
小九歪着身子坐后面,眯着眼睛看窗外发呆,中途拿出手机看了眼,在那句戛然而止的嘲讽上停了停,想过要不要说点什么,终究没回复。
到市区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余凯旋直接把车开到温都水汇,说他已经让徐铭安排了最好的搓澡师傅,咱们都好好泡一泡洗一洗,然后热闹一下。
东北民间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每次扫完墓,或祭奠祖坟后,都要去浴池狠狠洗顿大澡,把晦气洗掉,霉运搓光,继续精神抖擞乐乐呵呵过日子。
森寒凛冽和热气腾腾,本就是人生的一体两面。
温都水汇大大小小不同温度和功效的汤池加在一起差不多十几个,整个近两万平的洗浴中心,光汤池总面积就占了五分之一。余凯旋照旧去人多热闹老式大池子,温雯喜欢泡四十多度高温的,小九受不了太热,选了个相对独立的药池。
泡完后一起在汗蒸房蒸了一会,躺在滚烫岩石地板上各自玩手机,没说话,等汗流浃背蒸透了,分头去搓澡。
搓澡大姨是看着小九长大的,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边搓边逗她,给她讲南方游客慕名来搓澡闹的那些段子,乐的小九笑不停。旁边趴着的温雯倒是没啥反应,只跟身后的搓澡师傅说使点劲,我吃劲。
完事后孟会红在家庭群里吆喝一声,说都来三楼第四间棋牌室,她让厨房开小灶做了点烧烤,过来吃点喝点。温都水汇的棋牌室共有五个,除了基本配备的麻将机和桌游外,每间棋牌室还有各自特色,比如台球桌或者剧本杀,第四间是 KTV。
等小九和温雯过去时,大家都已经聚齐了,连葛凡都闻着烧烤味从楼上下来了,端着盘毛豆一边吃一边坐在点歌台前唱,唱完了还抱怨温度水汇 KTV 效果差。
余凯旋不爱听了,穿着大裤衩盘腿坐在地毯上撸串,问:“效果咋不好啊?”
“爸,不是我说,你这歌单也太老了,音响效果也差,完了麦克风信号还不行,两米之外就磕磕巴巴没动静了。”葛凡躲着二凯哥过来,顺了跟羊肉串,赶紧走远,“跟我们乐胜煌比可差远了啊!”
余凯旋瞪了他一眼,又咬牙向上看:“就你们那破 KTV,早晚也得归我。”
“快了。”葛凡哼了声,“我听说老王最近手头紧,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整不好真把 KTV 兑出去。”
“那你留点心,打听打听!”
“行。”
孟会红撇撇嘴,不同意:“悠着点吧,步子迈大了容易那啥,有三层楼的生意够做了,再加两层,你也不想想成本得多大?”
余凯旋对扩张温都水汇的事有很强执念,虎视眈眈盯着楼上那两层很久了,就连拿下后怎么布局都想好了,他不止一次念叨过要把客房部独立出去,单独做酒店式管理,再添加个儿童乐园和私人影院,这才是他心目中综合娱乐洗浴中心的标配。
可今天这场合,二凯哥也不想掰扯这事,一撇头嘟囔了句:“唉,你啥也不懂!”
“还我不懂?”孟会红抓了个小龙虾扒,朝对面扬下巴,“不信你问问她,靠不靠谱?”
对面的温雯一直专心嗑瓜子,兴致不高没搭话,却也知道孟会红故意递话给她,只说:“我不管,别耽误我分红就行。”
温老爷子当年虽然把浴池给了余凯旋,但还是给温雯留了一小部分股份,不多,却也够给她的生活托底。
孟会红呛了句:“哪年少你的了?”
温雯较真:“今年第二个季度给我了吗?”
余凯旋说:“那不是给葛凡买婚房先用了吗,过了年给你。”
温雯一愣:“葛凡要结婚了啊?”
始终在一旁默默拣乐的葛凡万万没想到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下意识先抬眼看了看对面同样在围观长辈们斗嘴的余九琪,莫名急了,吼了句谁用你们买婚房了啊,谁要结婚啊,没这事啊!
可没有什么比年轻人的婚恋八卦更能激起家长们聊天热情的了,尽管葛凡扯着嗓子坚决反抗,话题还是愈演愈烈,一扫这一整天萦绕在全家人面前的阴霾,气氛终于热络了起来。
孟会红说怕葛凡找不着对象,想着先把房子买了更好找媳妇。温雯点点头说有道理,然后眼睛一亮,说前台小曼还单身呢,要不撮合撮合呢?孟会红彻底精神了,上心了,转头问小九,说你跟小曼关系好,你去帮姨打听打听她乐不乐意?
不等小九说话,葛凡突然站起来,暴躁了,说:“小九你跟哥出来一下!”
小九笑的不行:“干啥?”
葛凡支吾了一下,说:“温都水汇的烧烤干巴巴的没味,去美食街买两个烤鸽子去!”
小九不情不愿,被葛凡拉着出去,换上羽绒服往外走,路过一楼前台的时候见小曼姐在,闹着说要不去问问?
葛凡一把把她拉过来,勾着脖子,硬生生把她拖了出去。
一推门,冷风顺着敞开的领口灌进来,小九两手掐着羽绒服毛领,笑着打趣他:“你咋还急了呢?”
“没急啊,馋烟了,出来先抽颗烟。”葛凡随口问了句:“你要不要?”
余九琪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我不会。”而后又岔开话题,“小曼姐不挺好吗,你刚才是害羞了?”
这时马路对面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汽车鸣笛,突兀地划破冷空气刺来,像是催促,又像是叫嚣。
葛凡却还勾着小九脖子没松手,没理那鸣笛,转头问她:“你真觉得我跟小曼合适?”
小九缩着脖子点点头:“合适啊。”
葛凡手上的劲儿突然重了些,把余九琪勾近了点,刚要说什么,那急促的鸣笛声隔着几米开外的马路又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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