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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怪物的祂(雾矢翊)


大夏皇朝的开国皇帝只怕也没有这么得人心。
怪不得朝廷一直不敢轻易插手大氏村的事宜,对大氏村颇为客气。
褚大人笑道:“通灵者能沟通神灵,聆听神喻,占卜福祸,人们自然敬爱她。”
三人听后,觉得有道理。
大氏村是有神灵传说的地方,村里的人都信神、祭神,他们对神灵的敬仰和崇拜不掺杂一丝私心,到底与外面的人是不一样的。
季鱼并没有在人群中待太久。
她总有办法脱身,只要说一句要回神屋聆听神喻,族人便会恭敬地散开,不再打扰她。
季鱼没有回神屋,来到生长着一株茂盛的巫神树的河边。
村里很多地方都种植着巫神花,不过并不密集,人们更喜欢去村外的巫神花树林里采摘巫神花,就像是一场虔诚的奔赴。
他们坚信,自己亲手摘的巫神花献给神灵,才是最诚心的。
季鱼拢了拢裙摆,坐在河边的石矶上。
阿黍将带来的食盒打开,里面有几样用巫神花做的糕点,还有巫神花酿的酒,以及一壶花茶。
季鱼品着茶,欣赏着夜色下河。
这条河叫大氏河,它流经大氏村,以此得名。
“阿黍,你看夜晚的大氏河像不像传说中的幽河?”季鱼突然问道。
夜色冥冥,河水幽幽,正是昏冥未明。
阿黍不禁抖了下,赶紧说:“少主,您别胡说,大氏河哪里像幽河?它不通幽冥的。”
季鱼嘻嘻一笑,“你胆子真小,怕什么?”
“少主!”阿黍苦着脸,“我当然怕啊,幽河通向幽冥,与天地尽头相连,幽冥的尽头可是有怪物的,听说怪物能通过幽河来到人间……”
说到最后,她反而怕得不行,伸手拽住季鱼的袖摆。
季鱼见她吓得厉害,生怕吓出个好歹,好声好气地安抚:“乖啦,有我在呢。”
将阿黍安抚好,她也不敢再说什么幽河、怪物之类的。
虽然她有时候总觉得夜晚的大氏河确实和传说中的幽河很像。
看到河面上飘来的河灯时,季鱼突然来了兴致,也去放了一盏河灯。
她放的河灯是供奉在神屋里的巫神灯。
“阿黍,你看,有巫神灯在,神灵会保佑大氏河,不会让它变成幽河的。”
阿黍乖巧地点头,苹果脸露出笑容,也去放了一盏河灯。
她放的并不是巫神灯,只是一盏很普通的灯。
河面上顺水飘的灯都是普通的花灯,当唯一的巫神灯汇入其中,十分醒目,众人都知道这是他们少主放的巫神灯。
夜色下的河流淙淙流淌。
季鱼坐在河边,望着河面上,一盏盏河灯不知被流水带去何方。
突然,一只修长白晳的手将那盏巫神灯从河中捧起,那一刻,河水安静无声,再无流淌之意。
季鱼的瞳孔微动,目光落到立于河中央、手捧着巫神灯的神灵。
祂的下半身沐浴在河水之中,长长的袖摆被河水沾湿,却不见半分的湿润,仍是干干爽爽。
神灵捧着巫神灯,涉水而来,来到她面前。
季鱼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神灵,祂是如此的英伟、厚重,充满神性,又是如此的高不可攀。
神灵俯首,将一盏灯递给了祂的信徒。
季鱼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神灵递来的灯,嘴巴微微嚅动,想说什么,神灵已经离去。
一阵夜风吹来,阿黍打了个喷嚏。
她觉得好像有些冷,怕季鱼生病,赶紧道:“少主,夜风大了,我们回去吧。”
季鱼捧着巫神灯,没有拒绝,起身和她一起离开,她们背着那条被黑暗笼罩的河,朝神屋而去。
大氏河在夜色下,亘古沉默,唯有淙淙流水绕过这片土地。
它不知源起,亦不知流向何方。
大氏村璀璨的灯火落在河面上,星微的灯火像是将这条河从黑暗拖曳到人间,又像是连接着人间与幽冥的幽河。
走到半路,阿黍终于发现季鱼怀里抱着一盏巫神灯。
“少主,这灯哪里来的?”
她有些疑惑,少主不是已经将巫神灯放河里了吗?怎么她还有一盏巫神灯?
季鱼朝她笑了笑,“这是神主送我的。”
阿黍看着糊里糊涂的,并未多想,说道:“真的呀?是神主来了吗?”
“是啊,神主来了。”
回到神屋,季鱼抱着巫神灯来到主殿,郑重地向神灵表示感谢。
“神主大人,我很喜欢这盏灯,谢谢您的馈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有昨晚无意冒犯神主大人,请神主大人原谅!我知道神主大人一直看着我们,神主大人不是小气的神灵,您还特地将我送回房,没让我睡在院子里生病,神主大人真好……”
季鱼一边说,一边偷瞄神台上的神像。
她心里是欢喜的,神灵愿意送她巫神灯,看来神灵应该是不介意她昨晚的冒犯。
和神灵唠叨完,季鱼将那盏巫神灯放到她的房间,摆在房间里的桌上。
阿婆好奇地问:“你怎么将灯带回来了?”
巫神灯一向供奉在神屋的主殿,季鱼很少会带回来。
季鱼满脸欢喜之色:“它是神主送我的,我要放到房间里供着,这样算是神主一直陪着我了。”
阿婆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发,“真是傻孩子。”
神灵高不可攀,祂们俯视人间,却不会事事满足人们,神灵不会偏爱任何一人,神灵无爱无欲,只有人类才会奢望得到神灵的偏爱。
翌日,季鱼听说族长带着几位客人过来。
她在平时活动的居室接待他们,阿婆和阿黍跪坐在她身后,满脸严肃地看向客人。
族长坐在一旁,褚大人带着三名年轻人坐在季鱼的对面。
周世邺三人看到对面一身庄重的巫云服的少女,她优雅地跪坐在那里,绘制着大片红色巫云图纹的裙摆层层散开,白与红相间的色泽,给人一种庄重之感。
三名年轻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明明昨晚刚见过,当时他们觉得大氏族的少主是个亲切温和的姑娘,今日又觉得,不愧是与神灵沟通的通灵者,那双清亮的黑眸凝望而来时,似是要将人看穿,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褚大人的神色沉稳,他先是朝季鱼郑重地行了一礼,说道:“季少主,我们此次过来,想请神灵为我们指明方向,愿大夏百姓不再受灾厄困苦。”
说到这里,他微微闭眼,掩住眼里的痛苦。
周世邺三人的情绪也有些低落。
季鱼眸光微动,说道:“你们要问神?”
“是的!”
她微微一笑,“可以。”
季鱼起身,带着客人朝神屋走去。
其余的人则跟在她身后。
走在最后的是周世邺等人,他们小心地观察沿途的环境,不免有些紧张,当来到神屋前,心中的紧张达到顶峰。
族长见他们站在神屋前裹足不前,说道:“褚大人,你们进去罢。”
平常时候,神屋是不允许人轻易进入的,只有祢神祭时是例外。
在祢神祭期间,外来者若是有问神之事,得到通灵者的允许可以进入神屋,向神灵提出诉求、祈愿。
当他们进入神屋时,突然间这世间所有喧嚣似乎都消失,只剩下一片宁静。
众人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慑。
这时候,没有人出声,他们安静地跟着季鱼来到神屋的主殿。
刚进去,便看到端坐于神台上的神像,虽然只是一座神像,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让他们不敢直视。
季鱼站在神台前,转头看他们,说道:“开始吧。”

阿婆双手捧着一个匣子过来,从里面取出一对用琥珀木制成的杯筊。
琥珀木的色泽十分漂亮,在阳光下呈现清透的琥珀色泽,大氏族人很喜欢用琥珀木制做各种器具。
例如用来占卜打卦的杯筊,迎神用的各种乐器,以及巫山杖等。
季鱼焚香净手,双手接过杯筊。
她穿着一袭繁复的巫云服,以白为底,上面绘制着十二重巫云图纹,头发扎成一束,戴着巫云帽,帽沿处有巫云图纹的银片坠落,半裹着她的脸,更衬得她的眉目如画,气质清透恬然。
当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神秘而庄重。
季鱼捧着杯筊,赤足沿着香炉绕上三圈,然后恭敬地跪在神像前。
当她开始掷杯筊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清脆的声音响起,两个杯筊落地,为二阳面,乃为笑杯。
周世邺三人有些迷茫,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倒是褚大人曾经见识过大氏族的卜筮,面露失望之色。
第一次结果是笑杯,情况不明,可以再继续打一卦。
季鱼面色不变,继续掷杯筊。
在众人的注目下,两个杯筊落地,呈二阴面。
周世邺只觉得心脏咚的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捏住,虽然他看不懂这种卜筮之法,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两片杯筊与先前完全相反的两面,似乎并不代表是好的。
季鱼看向他们,然后摇头。
这是阴杯,神表示不可,不行,不准。
他们所求、所问之事,神不予回应。
褚大人像是脱力般,挺直的脊背有瞬间的蹋陷,像是一下子被抽掉精神气。
萧锦荣兄妹俩不知所措。
周世邺下颌紧绷,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季鱼,眼睛隐隐泛起些许血丝,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忍耐的状态。
他忍不住开口:“季少主……”
季鱼平静地看他,将杯筊收起,然后起身走出去,绘制着十二重巫云图纹的衣摆从众人面前掠过。
见她出去,族长赶紧将这群人也带出神屋。
他们重新回到刚才的居室。
只是此时褚大人等人的状态都不太好,神色看起来很勉强。
褚大人看向坐在那里的季鱼,哑声道:“季少主,大夏皇朝正值多事之秋,如果得不到神灵的庇护,只怕……那些百姓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无能为力。”
他闭了闭眼,继续道:“他们说,这是神罚!”
萧锦荣兄妹俩也不禁红了眼睛。
季鱼跪坐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膝盖上。
闻言她笑了下,只是笑容很淡,更像是一种嘲讽:“褚大人,就算是神罚,巫神也管不到外面,神灵并不是什么都会管的。”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降下神罚的不是巫神,这事巫神无法管。
季族长不禁叹气,不过也没说什么。
作为氏族之人,他更明白神罚的可怕,而这千年间,氏族一一消亡,未尝没有神罚的因素。
神灵虽消亡,神罚却尤在。
当年那场灭神之战,导致神灵消亡,人族大兴。
人族在这片土地建立属于人族的皇朝,抹去神灵曾经存在的痕迹,人族不再信神、敬神,孰不知,神灵虽已消亡,却尤有余威。
或许是神罚,或许是人心不足。
谁又说得清呢。
最终,褚大人等人只能失落而返。
祢神祭结束后,大氏村恢复往昔的平静。
季鱼则不幸病倒了。
“咳咳咳……”
阿婆端着煎好的药进来,便听到屋子里响起一连串的咳嗽声,咳得撕心裂肺,让人担心是不是心肺都要被她咳出来。
她赶紧将药放到桌上,忙走过去,给趴在床上的人拍抚背,给她顺气。
好半晌,季鱼无力地靠坐在枕头上。
她虚弱地说:“阿婆,我好多了。”
阿婆端来放凉的药喂她,生气地道:“明明让你保重身体,你总是贪玩,是不是又半夜不睡觉,起来吹风?”
最近这孩子喜欢观星,总趁她不注意偷偷爬起床观星,夜里的风大,她又不注意身体,说不定生病有这原因。
“没有的事!”季鱼恨不得赌咒发誓,自己没干这种事。
她真的很爱惜身体的,就算要三更半夜爬起来,她也只会去找神灵唠叨,哪会跑去观星。
将药一口饮尽,她拉着阿婆的手,撒娇地说:“阿婆,是我这身体不争气,让您担心了。其实能和神灵沟通已经是我最大的幸运,其他的便别强求了,将来不管如何,都是我的命。”
说着,她朝阿婆笑了笑,笑容豁达。
阿婆却有些心酸。
她知道历代的通灵者的身体都会有缺陷,这是与神灵的公平交易,有些通灵者生来目盲,有些则是双耳失聪,或者体虚、体弱,或是肤发皆白……
天赋越强,通灵者的缺陷越大。
当年季鱼出生时,几乎活不成。
就算好不容易活下来,她的身体一直病恹恹的,大多时候都要躺在床上养病,很少能下床。
不管他们再怎么精心呵护她,也无法阻止她生病。
阿婆轻轻地抚着她的发,眼眶酸涩,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喝完药,季鱼开始泛困。
她将身体缩在被窝里,盯着头顶绘着巫云图纹的床幔。
其实她没有说谎,她确实觉得用健康来换取与神灵沟通的天赋,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她已别无所求。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死亡是一种归途。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并不会遗憾,甚至庆幸来到这世间,让她能看到神灵,获得神灵的赠予,是莫大的荣幸。
人生有得便有失。
一阵困意涌来,她慢慢地闭上眼睛睡去,唇角边仍含着笑。
阿婆给她掖了掖被子,看她苍白的面容,明明带着病气,却仍笑,不禁叹气。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这孩子的天赋别那么强,或许这样她便不必看到神灵,甚至以后就不会失望。
可惜啊……
半夜时,季鱼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喉咙像是被火烧一般难受,干涩肿痛,迫切地想要喝杯冰水缓解。
她的双眼还未睁开,有些虚弱地叫道:“阿婆……我想喝水……”
屋子里很安静,好半晌都没听到阿婆的声音。
季鱼反应慢了半拍,她慢慢地睁开眼睛,转头面向床外的方向。
因为她从小身体不好,就算是夜晚时,她居住的屋子里仍会亮着灯,方便旁人照看她。
幽暗的灯光晕染开来,她看到床边的一道身影。
红白相间的巫神服迤逦,红色的十二宽幅下摆委顿于地,上面绣有十八重巫云图纹,代表巫神至高无上的身份。
尊贵、厚重、神秘。
宽大的巫神帽彩色冕旒垂落,遮住神灵的面容。
季鱼怔怔地看祂,张了张嘴,无力地说:“神主大人,您怎么来了?”
她挣扎着想起,然而身体实在虚软无力,没办法起来拜见神灵。
就在季鱼叹气时,一只手端着一杯水递到她面前。
那只手的肌肤是一种瓷白,看不到血色,指甲圆润,骨节分明,每一块骨头似乎都是恰到好处的修长颀秀,有一种优雅无瑕的美感。
这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手了。
季鱼慢吞吞地撑起身体,背部陷入枕头中,小心地接过祂递来的水。
水是冷的,正好解喉咙的躁热。
“谢谢神主大人。”她的双眸直视祂,因为生病,她的脸色很憔悴,然而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欢喜又虔诚地看着面前的神灵。
神灵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透过冕旒凝视她。
这是季鱼第一次真正感觉到来自神灵的“凝视”,虽然她不知道神灵在看什么,总归是让人欢喜的。
神灵无爱无欲,祂注视人间,却从来不会将目光落到人间的任何一人身上。
“神灵大人,您是来看我的吗?”她开口问道,不等神灵回答,就径自地说下去,“抱歉,我生病了,这几天没办法给您上香祈福,等我身体好了,我会亲自去摘巫神花侍奉您。”
季鱼说了很多,其中有试探之意。
原本她以为神灵很快就会离开,却未想神灵安静地坐在这里,倾听她的唠叨。
就像曾经无数个日子里,神灵端坐在神台上,沉默地听着她从小到大的唠叨一样。
她从小在神屋长大,神屋不是旁人能轻易进来的,只有阿婆能陪她,阿婆也不会时时刻刻待在神屋。
日子久了,她也会感觉到寂寞。
最后她学会和神灵聊天,向神灵倾诉。
神灵端坐于神台,不会回应她,她学会自娱自乐,不必神灵回答,只需要神灵当一名倾听者。
这么多年,她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
当神灵从神台走下来,来到人间,她更高兴,就算神灵仍是不回答她,也没有让她失望。
因为神灵没有离开呢。
季鱼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直到沉沉睡去。
夜风从窗缝吹进来时,神灵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只余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巫神花香。
翌日,季鱼醒来时,发现身体好了许多。
阿婆摸了摸她的额头,说道:“不烧了,不过还要再喝几副药继续巩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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