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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兰山君做出一副仿然大悟的模样,道:“如此这般,我便不去了吧?”
兰慧和三少夫人却不敢违抗老夫人。兰慧出主意道:“六姐姐,待会你念小声点,我和三嫂嫂念大声些,可行?”
三少夫人在一边笑着点头,也不说让她走的话,兰慧还上前去搂着她,“走吧,六姐姐,走吧,我们给你打掩护。”
兰山君无法,只能被拖着走。
待到了老夫人住的鹤鹿院,便坐在一侧低声念经,并不多言。
对于祖母,她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与年少时候对母亲的在意不同,祖母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祖母,更是没少偷偷骂。
但是骂过也后悔,觉得自己良心不太好。
毕竟对于失去了两个儿子的母亲来说,她不愿意听见蜀音合情合理。兰山君每次倔强得跪下去,毫不认输,但晚上回去心里又会升起一股愧疚感。
她以前就挺瞧不上自己这般的性子,认为是优柔寡断,便去学那些爽利的人做派。但现在仔细想想,这是她天生心地柔善,是她懂得体恤别人的不容易,是无错的。
她不用在深夜里自责。
好在她现在也不会在深夜里自责了。
她一字一句,低声读道:“得善应善,善自相称举,得恶应恶,恶自相从。皆有根本,上下周遍①。”
虽还带着蜀音,但声音不大,镇国公老夫人听着还算舒坦。不过瞧着兰山君如此乖巧的模样,她心里倒是又起了一丝别的念头。
她虔诚信道,希望两个儿子死后能够得道成仙,便也不愿意家里还有个信佛的乱了道场。
她靠在雕刻着仙人松鹤纹的躺椅上,慈爱的笑着道:“山君。”
兰山君抬头,眼神平静。
老夫人像是不经意间提及,“我听你母亲说,你为你家师父和其他故人在白马寺里点了灯?”
兰山君点头,“是。”
老夫人便笑盈盈的道:“咱们家是不信佛的,曾有菩萨,也请走了,当初请走,如今再有子孙信奉,不是对菩萨不尊,也对三清不敬吗?”
她好声好气一般道,“不若将你点的那四盏灯一并挪到道观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太平经,我挑了一段应景的。

第9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9)
即便是已经经历过一回,兰山君再听见这般的话还是会觉得难以置信,更有些许陌生。
祖母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跟她说话了。
她没被送去淮陵之前,也是享过宋国公大少夫人这个身份好处的。至少她回镇国公府的时候,祖母对她客气了许多,不会动不动就让她跪下,还会笑着道一句:“山君难得回来,快些坐下。”
所以她当年觉得自己汲汲营营嫁高门,实在是没错。
而后仔细想想,今天的事情当年虽也发生过,但却是一年之后了。
彼时她刚回府,脾气倔,倔在明面上,一开始就跟祖母对着干,实在被骂得烦了,跪得痛了,也会暴怒而起,吼上一句:老娘们,有本事就让蜀州所有人改洛阳话。
祖母被她气得捂住胸口直哭,反而不敢跟她提给老和尚改道观里供奉的话。
还是后来,她跟着母亲学说话做事,脾气温和了一些,祖母才敢试探性的提。
后头怎么解决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供奉是没改的,老娘们三个字是骂了的,她是收拾包袱要走的,最后还是母亲劝诫了一些什么话,又给祖母跪了下去。
她当年唯一一次跪哭,就是因着此事。
兰山君轻声叹息,看着祖母期待的脸庞感慨:“祖母,知晓的,是你虔诚供奉三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欺负我人微言薄,还要吃镇国公府的饭,便逼着我将养恩弃了。”
一句话,便将老夫人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眼神变得凌厉。
兰山君却笑了笑:“且我虽然见识少,但也知晓举头三尺有神明,从不敢想这般的事情,就怕佛祖怪罪,三清也不欢喜。”
兰慧和三少夫人惊讶她言辞锋利,未免不敬了些,但又觉得祖母确实是过分,便都坐着不敢动,也不说话。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冷笑连连,“什么生恩养恩,扯那么远做什么?”
她不悦道:“不过是换个地方供奉,又不是不供奉,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心诚则灵,供奉在哪里倒是没有讲究。”
兰山君:“我自小养在寺庙里,自然对佛祖心诚。若是改信了三清,不是跟两姓家奴一般吗?”
她摇头,“天地有灵,我跟着师父也学过一些,知晓这般供奉了菩萨又去供奉三清的,是不被任何一方喜欢的。”
老夫人的脸色难看起来——她就曾供奉过佛祖。
兰山君只当不知,还在那里道:“这就跟人走错了道一般,越走便越偏,越虔诚便更要不得。你一旦虔诚的许了愿,两家都厌弃,没有一家愿意帮扶,最后只能坠入地狱了。”
老夫人又惊又气,惊的是兰山君确实是在寺庙里长大的,恐有些道行。气的是她这番话从未听其他人说过,怕是说来吓唬自己的。
更觉得她的脸面被拂,有些下不来台,于是骂道:“胡言乱语,装神弄鬼!”
兰山君也不还嘴,只道:“祖母不信就算了。”
她低声说:“祖母常年信道,想来无事,但孙女是不敢的,怕死后被丢了油锅。”
老夫人气得胸口痛,眼眶红润起来。
兰慧见两人如此,想要开口调和,却被三少夫人拦住了。她朝着贴身婆子使了使眼色,让人去请婆母过来。等回过神,就见祖母却突然盯着六妹妹道了一句:“若我非要如此呢?”
三少夫人头疼起来。她原本以为这个家里最难相处的人应是从乡野回来的六妹妹,结果六妹妹懂事有礼,祖母却是这个样子。
她只能去看六妹妹,想着她低头,先让此事过去,其他的事情等以后再说。却又听见六妹妹说:“祖母,天下没有这般的道理。”
三少夫人心想,完了。
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果然老夫人怒道:“我是你祖母,便是这个家的道理。你大伯父和二伯父战死沙场……”
兰山君依旧神情平静:“可是外头四百八十寺,祖母难道都要夷为平地么?”
老夫人不可置信,“什么?”
十几年了,自从儿子死后,只要她提起死去的儿子,人人都顺着她,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顶撞她。
她怒不可遏:“跪下!”
又是这两个字。
兰山君深深叹了一口气,好似听见了什么无理取闹的话。
她坐着没动。
且有些怔怔出神:这就是她当年每每想起就委屈的事情么?
这还真是……她摇摇头,只觉得自己大了还是有些好处的。
兰慧坐在一边目瞪口呆,但这段日子六姐姐一直都是温柔乖顺的模样,对她也是笑盈盈的,母亲又常常夸赞,贸然这般,她便先在心中替她说起话来。
祖母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无论怎么样,逝者为大,何必要逼迫人家改了信奉呢?
等朱氏过来的时候,她便先去外头等着,见了人就急急道:“母亲,这也怪不得六姐姐,她只是性格倔了些,不懂得变通罢了。”
若是她,便先答应着,办不办是另外一回事了,必定不会当场起冲突的。
朱氏听了慧慧如此说,心里也有数了。于是进了屋,先将人拉着站在自己身边,训斥几句,“怎么敢跟祖母争执?”
又看着老夫人,“母亲,她还小呢,又从蜀州刚回来,不懂事,你万不可跟她置气。”
老夫人还是给朱氏面子的,怒气忍下去,只道:“看着乖顺,却有一身逆骨。”
兰慧松口气,以为这般就可以了。她就去看六姐姐,却见她眼神奇异,迟迟不动,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兰慧纳闷,就见祖母突然落泪,对母亲道:“当年,你大哥和二哥去战场,我就不同意。蜀州蛮夷,实在是罪该万死!”
仅这么一句话,母亲就犹豫起来,脸上也浮现出悲恸之色,牵着六姐姐的手去了一边。
她听不见,却见六姐姐的脸上神色越发古怪。
她心中犯了嘀咕,便忍不住凑过去听,正好听见母亲劝诫道:“即便有所不愿,但你是小辈,她是长辈,长辈让跪,也该跪下,怎么能任性妄为呢?”
朱氏拉着兰山君的手,轻声道:“你从淮陵回来,一口蜀音,你祖母何曾怪罪于你?她退了一步,你也该退一步。”
她说,“山君,你别倔,我这段日子耗费心血教你道理,不是让你来对付家里人的,你万不可让我失望。”
话音刚落,就发现兰山君恍然大悟一般看着她。
继而听见她喃喃点头道:“确实。”
她感慨出声,“母亲,我当初……我确实……最怕你对我失望了。”
所以你说跪,当年的我即便再委屈,也是会跪的。
原来是这样跪了下去。
这样跪下去,老和尚的生恩她保住了,养恩也还了。
两边都齐全,只有她自己兀自委屈,便跪着哭了起来。
她一直是个拧巴的人。对于母亲,她尤其拧巴。
这跟母亲的性子也有关系。她虽也是高门主母,但城府不深,脸上藏不住神情。所以即便是十六岁的她,也能从母亲的脸上窥得一二心思——尤其是品论她在淮陵种种不得时宜的习性。
不是嫌弃,也不是厌恶,而是两者之外的瞧不上。
母亲也不是不喜欢她,她是不喜欢她在蜀州那段经历。
这于世家出身的母亲也许是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事情,但她当年却犹如一只拧成麻花的炮仗虎,心思敏感,又因自小没有母亲,对母亲很是在意。便越是在意,越是介意,于是总要寻几句话刺过去,刺得母亲直哭。
有理也成了没理。于是只能跪下去。且跪的声音越大,越痛,她可能还最痛快——这般就显得她的自尊和骨气多一些,也能让她日后在母亲面前说起此事的时候更理直气壮。
——实在是愚蠢。
如今想想,这也是吃了没有学识的亏。因为不会讲大道理,便只能通过不甘示弱的顶嘴和跪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可糟糕的是,母亲却会讲道理,更糟糕的是,她还挺吃母亲讲的这套道理。
她摇摇头,第一次没有依着母亲的意思跪下去,而是神情不变,对着朱氏讲出上辈子不懂说的道理,“难道母亲也觉得我生于蜀州,长在蜀州是我的过错么?所以连祖母不曾因我说蜀音而怪罪,我便要感恩戴德了?”
“难道大伯父和二伯父战死在蜀州,蜀州人便连活也不能活了?”
“难道祖母信奉道祖,就要全天下的人都跟着信奉了?”
她说着说着失笑起来,“或者说,母亲也觉得祖母要将我师父挪去道观里供奉是对的?”
她微微叹息,“母亲,你明明也知道,换个人来,祖母就不敢说这种话了,即便要说,也是在道观里多点四盏灯,两边祭拜,而不是让我直接挪了长明灯过去。”
她说到这里突然抬头,一双喜恶分明的眼睛静静的看着朱氏:“——我长在市井之中,自小贫困,需看人眼色讨一口饭吃,自然懂得人心高低。”
“我自然也懂得,这是祖母欺负我不敢反抗,也是看准了母亲不会帮我。”
而后顿了顿,自嘲一笑,道:“——毕竟在路上,你踢了一脚乞丐,谁也不会管。”
兰慧在一边听得已经湿了眼眶,完完全全站在了六姐姐这边。朱氏下意识要反驳,却又哑口无言,更有些羞愧,面上也下不来台,她只能温柔劝诫道:“你这个孩子,实在是想多了,你祖母没有那个心思。”
又说,“这事情其实简单得很,只要你低个头,认个错就过去了,何必要僵持着,你是小辈,跟你祖母作对能有什么好处?”
她说完这句话,本以为兰山君会再次说上几句,她都做好继续劝说的准备了,结果却见她怔怔半晌,突然轻笑了一声:“好吧,我还是不讨母亲的喜欢。”
她以为二十六岁的自己来活十六岁,母亲是喜欢的。但上辈子的母亲就不喜欢她的二十六岁,这辈子怎么可能突然就喜欢上呢?
好在二十六岁的她已经不是那么介意母亲的欢喜了。她便笑了笑,回道:“虽没有好处,但也没有坏处。”
至少是没有憋屈得跪下去,委屈得回去哭了。
朱氏便久久的盯着她,而后唉声叹气,“山君,我原本以为你言行温和,是个柔婉的姑娘,今日一瞧,你这脾性倒是倔得很。你如此犟,不会低头,将来肯定要吃亏的。”

如此看,她这个性子,也算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兰山君唏嘘一声,倒也不纠结。她想,倔有倔的好处,不肯低头也有不肯低头的妙用——不然在淮陵的时候,她熬不过一月就要自裁了。
她这般不愿意去道歉,朱氏也没有办法,只能先叫人回去。兰山君本备着话来回母亲,避免她关着自己不准去博远侯府拜寿,结果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也照常让人给她准备去博远侯府的衣裳,只是对着她长吁短叹。
兰山君懂她的神情。
这是为难怎么教导她。
她之前经常在母亲的脸上看见。
但只要能出门就行了。她这段日子学世家谱,一边看一边暗暗跟十年后做对比,发现世事无常,起起落落,十年后在陛下那里得脸的如今还有些不起眼,往后抄家灭族的现在却还花团锦簇一般。
她的心思就活络开了。
她需要找些帮手。尤其是跟宋家往后不对付的帮手。
想要找到背后的真相也许不难,但若是想杀宋知味,想杀帮凶,光靠她一个人是不行的,还需借力打力。
她有了念头,便请三少夫人来说如今各家的事情——太多年了,她忘记了许多事和人。
她本是要请母亲的,但母亲这几日却抹不开面子,一直避着她。
倒是跟上辈子有些相同。
不过可能是因着她这辈子没有骂祖母死老娘们多作怪,兰慧和三少夫人竟站在她这边,兰慧更敢说一些,对朱氏直言道:“六姐姐只是不懂变通罢了,但是她也没错啊。”
她微微不满,“这次是祖母不对。再是要咱们虔诚信奉,也不能让一个和尚的长明灯去道观里点着吧?”
朱氏:“这是不对,但她也该暂且先应着,等以后再说,至少等我回来再说。”
慧慧:“这是母亲教导我的法子——六姐姐又没有受母亲教导。直来直去,恐是那位方丈教导的,母亲,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六姐姐是他养的呢?”
朱氏:“可她骨子里是这般的性子,即便披张皮在身上掩藏着,以后还是要吃亏的。”
她叹息,“她是痛快了,我还要去你祖母那边劝慰呢。这个孩子啊,她还没有为人母,不知道做母亲的失去孩子的痛。”
她说着说着哽咽道:“当年她‘死’在蜀州,我也是恨蜀州人得很,我能理解你祖母。”
在这上面,她跟婆母同仇敌忾了十几年,突然之间,她的女儿回来了,婆母的儿子却永远回不来,她对婆母,还怀着一种同情之意。
慧慧便没有再说了。祖母对她很好,母亲似乎也没有错,但六姐姐更没错。
她不知道怎么办。
于是祖母那里去撒娇一番,彩衣娱亲,六姐姐那里也去得勤快。
而后发现,动静皆宜四个字最能形容六姐姐。
她喜欢静静的坐在窗户边看世家谱,一笔一划写下了许多人的名字。她神情平缓,眼眸专注,很是好看。
但动起来也很好看。她练刀的时候尤其鲜活,还带着一股杀气,远胜三哥哥那个花架子。
她实在是太喜欢六姐姐了!
但六姐姐待她却不是很亲近,反而跟三嫂嫂更好一些。两个人经常说些外头的事情,她过去听了几嘴,回来劝慰母亲,“六姐姐很努力的去学洛阳世家的东西,我估摸着,如今无论哪家报个姓氏出来,她就知晓祖宗源头了。”
这是想快些适应新身份。
朱氏听后心软,便去看望兰山君。结果见她好像丝毫不曾有过争执一般,说话温顺有礼,一声声母亲叫着,心中又有些不舒服。
她跟慧慧说,“山君秉性直倔,却城府颇深。且我总觉得……她心里好像藏着事情一般,不像一般的十六岁姑娘。”
她担忧的说,“恐生事端啊。”
兰慧撇嘴,“母亲想太多了,六姐姐跟祖母起争执,于是干脆不去祖母那边,面上功夫都不做。她喜欢母亲,即便母亲不帮着她,但也一句一句喊得好。难道这就是城府颇深了么?这明明是一条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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