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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儿女姻亲是投诚的最好法子。他已经打听过了,太孙妃家里还有姊妹未曾出嫁。
他想替三儿子求一求。
结果就见皇太孙并不答话,笑眯眯的随意指了指外头,指了个人,“太孙妃家就算了吧,你要替你儿子求人,不如求到镇国公府。”

宋国公夫人正好从外头回来,笑着道:“谁惹你了?”
宋国公无奈极了:“谁能惹我?我谁也惹不起!”
他道:“叫老三来找我。”
宋国公夫人:“怎么?又要打他啊?”
上次魏王世子杀林冀的事情,因老三跟他走得近了些就遭了一顿打,如今都走不动道。
宋国公夫人劝诫道:“他如今知错了,知晓不能参与那些事情里,你别怪他。”
宋国公:“这回不打他。”
顿了顿,又道:“叫老大老二也一块来吧。”
宋国公夫人提起大儿子就发愁,“他跟个老僧一般,我说了好几家的姑娘都不同意。”
宋国公摆摆手:“你不懂这些,叫你先别给老大说人家。先别说这些,去叫他们来吧。”
宋国公夫人却想了想,“是皇太孙同意他跟傅家的婚事了?”
皇太孙妃娘家姓傅。
宋国公:“没同意。”
他揉揉眉心,“你去让他们来吧!”
宋国公夫人点头,宽慰道:“没同意也不要紧,我与他们三个人都相看了好姑娘。”
宋国公叹息,“他们的婚事都还要商议商议才行,你万不可跟人口头应下。”
他说,“夫人啊,今时不同往日了。”
宋国公夫人:“怎么?”
宋国公低声道:“陛下有意废了博远侯。”
宋国公夫人吓得脚步一软,“那可是林贵妃的娘家,齐王的得力臂膀啊。”
宋国公沉默一瞬,突然说了一声,“陛下已经六十四岁了。”
往上三千年,也没有一个能够活到七十四八十四的皇帝。
六十四已经算是高寿。
他苦笑一声,“我跟着陛下,也快三十年了。”
宋国公府的荣耀,皆系在他的身上——他不曾让家中孩子们入朝为官。
他怕啊。
陛下这个人,实在是喜怒无常。他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懂得,在陛下活着的时候,孩子们都不要崭露头角的好。
所以即便是大儿子什么都好,名声在外,宋国公也没让他入朝做官。
他提起了一个久久没有提起的名字:“你还记得段伯颜吗?”
宋国公夫人点头,“当然。”
段伯颜显赫的时候,宋国公还在户部当跑腿的。是段伯颜见他踏实,笑着道:“既是国公府的少爷,又有这份心志,不若来我身边做事?”
宋国公就去了,继而又跟在了陛下的身边。
他道:“当年咱们家也落败了的,是从我这里才起来的。但是我不知道,等我死了,咱们家又是如何的光景——你瞧,段家的门前可还有人踏足?”
当年陛下是如何的恩赐先太子和段伯颜,后来不也杀了么?
段伯颜和太子还不是陛下的第一刀。
第一刀是折太师。
折太师是陛下和段伯颜的先生。后来又继续教导太子。当时也是春风得意,满门显贵,如今又有谁记得他呢?
宋国公曾经亲眼看见陛下这两刀杀了下去,再是显赫的人也落下了头颅。他叹息道:“恐今年这一刀,终究是要落在齐王的身上了。”
他可能还会挥下一刀,但下一刀按照陛下的性子来,怕是还要十几年。
第一个十年杀的是折太师。那是他的恩师。
第二个十年杀的是太子和段伯颜。那是他的儿子和手足。
第三个杀的,难道就不会是齐王吗?
他又不是没有杀过儿子。
他闭上眼睛,“又或许,难道不会是我吗?我如今比起段伯颜的权势虽然少了些,但也不差了。”
宋国公夫人吓得脸色苍白,“怎么会?”
宋国公:“怎么不会?”
“看见冒头的,陛下心中就不高兴。”
他说,“去叫他们三个来吧,皇太孙今日给我指了一条路。”
宋国公夫人赶紧去叫人,宋家三个少爷便过来了。
老大沉稳清贵,老二木讷老实,老三浮躁跳脱。
这三个孩子,他最寄予众望的是老大。老大也确实好,可现在时机不对。
他不敢让老大出仕。
他道:“咱们家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
老二震惊,老三愤怒,“难道就因为我跟魏王世子亲近了几日?”
唯独老大没有说话,而是顿了顿才道:“父亲,皇太孙愿意让傅家跟咱们家结亲吗?”
宋国公摇摇头,“不愿意。”
宋知味:“我也猜到了。陛下虽然愿意让皇太孙与您接触,但他应该不愿意你们走得太近。”
姻缘两个字一出,便是君不君,臣不臣,陛下不会喜欢的。
但他也明白父亲的心。他觉得陛下老了,最年轻的皇太孙可能要赢,便多少想要点从龙之功。
正好陛下递了台阶过来,他就想趁机站过去。
父亲身在局中,未免有看不清的地方。可是宋知味却觉得越是这般的时候越不能如此,“皇太孙想来也是如此想的。”
他说,“皇太孙是什么意思呢?”
宋国公:“当时正好镇国公府的老三在那里,他就点了点,说如同镇国公府那般的正好。”
是世家,但又落魄了,就跟之前的宋家一般。
宋知味沉默了许久,道:“镇国公府,倒是可以。”
他道:“父亲,既然要娶,便由我来娶。”
宋国公皱眉,“你愿意?”
宋知味点头,“这是最好的办法。我是长子,是未来的宋国公,由我娶这样一个门第的姑娘,想来最合适。”
宋国公其实也有这种意思。但他对大儿子寄予厚望,犹豫道:“要不要让老三娶,你再等等?”
宋知味摇头,“既然要做,便要做得彻底,何必拖拖拉拉?父亲,您最近越发的束手束脚,又犹豫不定,恐会不好。”
他决定好了,站起来道:“我是长子,即便要成婚,也是我先。若是换到弟弟们身上,未免要引得……”
他朝着皇宫的方向指了指:“引得那位多想。”
宋国公想了想,“也行——要不要换个别家的姑娘?”
宋知味:“镇国公府简单,其实是最好的。”
他笑了笑,意味不明的道:“太孙随意一点,竟然就点到最适合咱们家的了。”
宋国公便摇头道:“应该不是故意的。兰家老三去户部是去年就定好的。太孙去户部,却是上月才定的。”
他道:“今日我也是提起此事,他才点了个人,也没说一定要镇国公府。”
宋知味迟疑:“许是我多想了。”
东宫,皇太孙心情好,吃了两碗饭。
太孙妃担心的看着他,“你真没事啊?”
皇太孙:“没事。”
他说,“还办成了一件好事。”
太孙妃好奇,“什么好事?”
皇太孙:“给宋知味做了个媒。”
太孙妃:“你前几日叫我去悄悄去打听宋家三个儿子,就是给他们做媒啊?”
皇太孙夹了一块鸡肉给她,“我哪里有那个闲工夫。”
他笑了笑,“我只给最好的做媒。”
宋知味配山君两个字,倒是配得上的。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郁清梧再站在这座拱桥上看兰山君,心中难免愁肠百转。好在他这个人对改头换面实在是遂心应手,从邬庆川的得意门生到在陛下面前背叛师恩之徒,再到如今的太监——他都承受住了。
他在札记里面安慰自己:“路过荆棘,血满长衫。有林中山尊,踏月而来,问我平安。”
如此一想,便好受许多。
又从钱妈妈那里得知她在给他反悔的余地——郁清梧苦笑一声,深知自己碰见了一位通透得过分又铁石心肠的姑娘,于是赶紧套了衣裳过来。
兰山君正在弯腰锄地,余光一撇,不用抬头也能看见水中倒影。他似乎已经来了很久,站在那里看她,眸光真挚。
兰山君就知道他是决定好了。
这是好事。她不免要露出一个笑容来,道:“郁大人,多谢你。”
若是没有这个人,想来她往后行事要艰难得多。
郁清梧慢吞吞走了过去——他身上有伤,走不快。兰山君为他取来了一张凳子,但他又坐不了——他屁股也有伤。
他只好狼狈的靠着树站稳,维持脸面。
他温和道:“我娶姑娘,实是高攀。手里又没有多少雪花银,只能用淮陵的田宅铺子给姑娘做聘礼。”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沓契纸,“我以后一定给姑娘补足了。”
兰山君迟疑的接过契纸,而后顿了顿,从中拿出一张纸来。
她轻声问:“这个是大人的祖宅吧?”
郁清梧点头:“是,虽然不大,但却是我与……与邬阁老住过十余年的地方。”
兰山君目光一直没有从这张纸上挪开,良久之后才道:“这座宅子外头是什么样子的呢?”
郁清梧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神色怔怔,便也照着她的话回,“外头……有一条小溪,溪水里常有鱼过,我曾经从山中砍了竹子,请邬阁老为我做了一个竹瓮捉鱼吃。”
想了想,又道:“还有一片桃花林。之前本是没有的,但后来蜀州城里有富贵人家来这里买了地,专门种上了桃树哄妻子高兴,只是后来他妻子死了,又再娶了一个,听闻喜欢梨树,便去别地种梨了,再没来过。”
“这片桃林便成了我小时候的宝境,曾经偷偷去摘过桃子吃。”
文人雅士都爱桃林。当年邬庆川就因这片桃林到的他家。
他说,“我家过去,就是阿兄和莹莹家。他家中前面有竹林,我经常跟他和莹莹一块去挖笋。”
兰山君闻言,先宽慰他一番,而后郑重的把契纸收好,放进自己的怀里,半晌后才笑了笑,道:“原来外头有这样好的景致。”
郁清梧见她如此说,便趁机道:“若是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兰山君就看他一眼,摇摇头,“不了。”
她再次说,“不了。”
郁清梧一愣,而后点头,“嗯,我如今也不愿意回那座宅子里。”
如此,聘礼给完了,虽然也没有多少。几间铺子,几座宅子,都是他做县令的时候买的。但他能够在三年之间积攒到这些,可见也不是十足的清官,靠着两袖清风过活。
郁清梧给她说这其中的事情:“有时候你置办了宅子铺子,当地的那些乡绅才会把你当做是自己人。不然,县令过几年就死一个,也不是空穴来风。”
他道:“水至清则无鱼。”
兰山君点头,“就好像我杀猪,若是太过于实诚,那些奸诈之辈就会欺负我。”
郁清梧心中隐隐心疼她的过去,但他如今不仅要做太监,还要做一个克制的太监。他只能像君子一般宽慰,“且过山川,烟云过眼。”
兰山君便发现他还是个颇为豁达的人。
他没有沉溺于过往的痛楚里,伤还没好,就已经生出了蓬勃之心。她笑起来,道:“与君共勉。”
钱妈妈来叫人吃午膳,见着这一幕哪里还敢叫人。只站在拱桥上看着。
但很快两人就看见了她,朝着她走过来。
钱妈妈便怪今日的风,今日的水,风将水中倒映吹成了一根歪歪扭扭的棒子,就这么朝着小夫妻打了过去。
所谓棒打鸳鸯不外如是。
她心生懊恼,但也心生欢喜,道:“今日有仔姜豆腐,煎炒五花肉。也有豌豆炒肉和八宝豆腐。”
小夫妻爱吃的菜都有!
她道:“老夫人已经写了帖子送去镇国公府,明日就能先去说一说了。”
兰山君笑着点头,面不改色。倒是郁清梧脸上微微泛出出期待,等见到兰山君的神色后,又压制下去。
他晚间在札记上面写道:“我与猪兄,不分上下。猪兄在前,我在其后。”
顿了顿,自己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深觉这般写是涨它猪气势,灭自己威风,便又写道:“但猪兄在腹,我在宅中。”
好歹也算是宅中人,面上是好看的。
镇国公府里,朱氏欢喜的扶着老夫人坐下。兰慧好几日不曾见到兰山君,亲热的挨过去,“六姐姐,我今晚跟你睡!”
兰山君笑着点头,拉着她出门。
兰慧疑惑问,“是母亲跟老夫人有话要说吗?”
兰山君:“是。”
兰慧哦了一声,本没打算管的,结果突然听见堂庭里一声茶杯摔碎的声音,她脚步一顿就要回去,却被兰山君拦住,摇摇头,“慧慧,你陪我回去晒晒书。”
兰慧似乎明白了什么,点头道:“好啊。”
她握住兰山君的手,“六姐姐,我也有话要跟你私下说呢。”
屋子里,朱氏一脸不可置信,“什么?郁清梧?”
她皱眉,心中生出一股不满:“恐不太行。”
但却不敢直言太过,只能委婉拒绝:“虽也是青年才俊,但却是邬阁老的弟子……”
她道:“我们家与齐王走得近……”
她将这话的意思露出来,想着寿老夫人应该是知难而退了,谁知道她笑着道:“傻丫头,你家如今还剩多少人在朝为官呢?又有多少人得齐王赏识呢?”
朱氏虽然不曾了解过外头的事情,但大概也能知晓一些,见老夫人问这个,便羞愧道:“家中子弟……俱都平平无奇,没有得到齐王的赏识。”
寿老夫人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我这把岁数,本是不管这些事情的,只是我老了,旧人入梦,便总梦见你的母亲。当年你母亲是何等的风采——”
朱氏想起早逝的父母,不由得红了眼眶,“若是他们没有早早离去,我哪里需要受这种苦。”
寿老夫人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好孩子,丽娘,我知道你的苦。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里子做了寡妇,你是面上做了寡妇。寡妇撑着一家子人,有多不容易,我还能不明白?”
朱氏这么多年,哪里有人这般宽慰过她,她哭道:“老夫人,还是您懂我。”
寿老夫人抚摸她的背,“哭什么?你能做到现在这般,将儿女教养成人,实在是不容易了。”
她道:“只是家中无出头之人,哪里好去亲近那些天潢贵胄?与其在众多奉承中做个马前卒,不如只守着镇国公府的门楣过日子。”
“镇国公府也不差啊。”
朱氏心里是认同的,她也觉得不差,“不说别家,只说宋国公府,几十年前,哪里能跟咱们比?”
寿老夫人和气的点点头,“丽娘,我今日也是讨人厌来了。我劝劝你,镇国公府万不可再去齐王,魏王,皇太孙等人面前转了。”
她欲言又止,“阿璋这个孩子,我瞧着并不是那般的圆滑,这孩子实诚,本分,在那些人精面前肯定是要吃亏的。”
朱氏更认同了,感激道:“您这是拿我当自己的孩子才说这话。”
寿老夫人:“我不拿你当自家孩子,还拿谁呢?我也没几天活头了。”
她说,“在走之前,我就想把自己跟前这些事情都归置好。若是去年没碰见你,我也就不说了,可碰见了,我心里总放不下。”
于是从镇国公府的从前说起,从朱氏的母亲说起,说得她眼泪连连,几乎是忘却了兰山君的婚事。
寿老夫人:“好处没有得到多少,倒是把自己绑在上头了——何必呢?”
朱氏小声道:“是,齐王府对我们并不热络,我家四弟其实也隐隐有这个意思。”
如今局势越发不好,他们还是不掺和进去的好。
寿老夫人:“你们能如此想,可见是没有被权势迷住眼睛。”
又是一顿夸,朱氏不好意思的脸红起来,“您这是真心实意的为我着想。”
寿老夫人旧话重提,“我看中山君和清梧的婚事,也不是故意让你为难。”
她说:“若是你去说山君的婚事,未免要得罪齐王府。可我去说,去陛下和皇后面前说,这就不同了。一切事情,推到我身上,好嘛,谁要说什么,就来跟我说,我一个死老太婆怕什么?”
朱氏却开始思绪回笼,委屈道:“可我求着您给山君说亲,是想给山君说个高门,郁清梧的出身……也太低了。”
寿老夫人:“出身虽低,却不是池中之物,这般的人,将来必定是不可估量的。”
她叹息道:“也有高门可以说,但各人事各人知,我瞧着山君的脾性,不太好低头,需得嫁个会低头的。”
朱氏闻言,又有了兴头,“是啊,她倔得很。我还被她那驴蹄子撅过几回。”
寿老夫人:“哪里好这般说?她聪慧得很,自小就要活命,稍微软弱几分,就要被人拆骨剥皮吃了去,你哪里还有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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