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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这倒没有。寿老夫人并不掺和朝堂事,对几个皇子都是一样的,很受尊敬。
兰山君:“寿老夫人叫我做此事,我若是拒绝会如何?”
那肯定也不行。兰三少爷摇摇头,“你得去,不然母亲也会不依。”
男人有男人的拉帮结派,女人之间却没有那么多讲究,彼此和气着,给对方留下情面,日后也好相见,也能帮着男人缓和气焰。
毕竟朝堂瞬息万变,今日是敌,来日说不得是友。万不可得罪死了。
兰山君便笑了笑:“既然我得去,你又拦在这里做什么?”
朱氏在一边听得担心,就怕他们吵起来。眼见儿子势弱,连忙拉开他,“快些让开吧,不然要误了时辰。”
兰山君恭恭敬敬的谢过她,坐上马车去了郁家。
寿老夫人已经到了,见了她来,拉着过去问,“你家里可曾为难你?”
兰山君摇头,“没有。”
寿老夫人却已经打听到消息了,她说,“有!”
兰山君忍不住笑了笑,“那也算不得为难。”
寿老夫人叹气,“你放心,我还会亲自与他们说的,等事情了结之后,我再给你送些谢礼过去,明白人定然知道这是我要你做的,不会为难你。”
兰山君点了点头,心中感激。无论有没有寿老夫人,她都得来这一趟。
郁清梧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事情,她只需要过去为棺木遮住伞。
今日还在下雪。好在雪不大,兰山君穿了一件白色的斗篷,举着黑伞跟在郁清梧的身后。
依旧是他遮棺材上半边,她遮下半边。
郁清梧给她塞了一个暖炉。
他说,“今日霜雪重。”
兰山君摇摇头,“我不用。”
送葬遮伞的抱着手炉算什么样子?她说,“我自小就练刀,一身的力气,也不畏寒。”
郁清梧:“阿兄不会见怪的,他是个很随和的人。”
但兰山君依旧不愿意。
郁清梧没有勉强,便把手炉给了赵妈妈。
赵妈妈手足无措,还是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放在了屋子里。
主子们都没有用,她哪里敢呢。
寿老夫人是长辈,按着规矩是不能跟着送的。于是让钱妈妈等人陪着两人去。
絮风飘雪,郁清梧和兰山君撑着黑伞扶棺出门,一前一后,相顾无言,差不多走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到了南城的宅子里,将棺木稳稳的抬进了堂庭里放着。
郁清梧今日一直很平静,跪在那里跟兰山君一块烧纸钱。但就是太安静了,兰山君担心看了他一眼,没曾想他倒是微微回了她一个笑意,道:“别担心。”
别担心,他没事。
兰山君颔首。
屋内屋外已经挂满了白幡,左邻右舍纷纷过来偷看,兰山君没有让人关门,只让赵妈妈和钱妈妈在外头给大家发白饼。
收了白饼的人家,便要说几句死者的好话,这是为死者祈福的,阎王面前数功德,这些话要数进去。
郁清梧没有办过丧事,不懂这些,瞧见这一幕又朝着兰山君道谢。
兰山君拿了一个白饼慢吞吞嚼了一口,坐在廊下看外头的飘雪:“无妨。”
但顿了顿,她又说,“但你要是真谢我,我倒是真有一件事情想问问你。”
郁清梧跟过去,不好和她在一块坐着,便站在廊外:“请说。”
兰山君手里拿着饼,低垂眸眼,好似不太在意一般问起,“你知道不知道一种刑罚——”
她一出声,手就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这种刑罚很特别,它是把人关进一个小屋子里,整日里不见天光。”
她这几日一直在想老和尚跟她被关的联系。那就要牵扯到十六年前了。
她想,就算是老和尚所有的话都说谎了,但他是十六年前到的淮陵,这总不会错。
十六年前,也就是元狩三十二年,是一个节点。
可她不能直接问十六年前的事情。郁清梧本就心里对老和尚的事情有疑问,她若是这般问,他肯定能想到。
她也不能大肆去查这件事情,她摸不透后头有什么人看着自己。
她怕打草惊蛇。
她想了一夜,终于在天明看见天光的时候,想到了可以去查的东西。
——折磨她的这种法子其实也很特别。
她眼神看向更远白雪茫茫处,轻声道:“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人跟你说话,也不会有人与你衣裳,水,恭桶……”
“人活在里头,便没了尊严。”
“但他们会给你饭。纵然是冷菜馊饭。有了这些,你若是想活,也是能活的,只是活得……格外艰难些,犹如垂死挣扎的困兽。”
她心里如针扎一般痛起来,她的头低得更下,她将白饼放进嘴巴里咬一口,哽咽声就成了含糊不清,她轻声问,“这是我在一本书里面看见的,但我记不得出处,记不得名字,记不得哪些人会用这种刑罚去……去关一个人。”
郁清梧诧异的看着她。
但一想她可能是随口找了个问题抛给自己做谢礼,倒是也没有想太多。只是越发感激她,道:“我一定为姑娘查出来。”
他对兰姑娘实在是感激不尽,从一开始的素味平生到现在可以坐下来说几句话,其实也不过是几天。但她的恩情,他却是要还许久许久了。
他郑重的道,“以后姑娘但有差遣,郁某定然不会推脱。”
他真心实意的道谢,兰山君却突然生出了几分利用的心思。她上辈子不曾注意过朝堂之事,这辈子也不知晓怎么才能探寻里面的内幕。
但她知道,郁清梧在未来的十年里,却也叱咤风云过一段日子。
有时候很奇怪,明明他上辈子那般有名,但她却没怎么听闻,直到后头他跟邬庆川分崩离析,拔刀相向,他的名声一夜之间才呼啸一般卷到了她的跟前。
贪权谋利,背叛师恩,都是污名。
于是,生出利用这样的他去跟宋知味斗的心思,尤其是当着苏行舟的棺木,她又心怀愧疚。她便没有立刻答这句话,而是说,“等以后……我若是有事情,就找你帮忙。”
郁清梧认真点点头。
今日风雪虽然不大,但站了这么久,他的身上早已经堆上了一身的积雪。他一点头,头上的积雪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兰山君便道:“你还是进来吧,这种时候,别把自己冻病了。”
郁清梧犹豫一瞬,还是进了廊内,只是离得稍远一些。
两人半晌无语,兰山君便问了一句,“苏公子的事情……怎么说?”
郁清梧的眉眼便又低沉下去。
他这般模样,兰山君根本不用他说,就知道此事没有结果了。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现在的郁清梧,才刚刚开始踏入洛阳,远没有后面的权势,邬阁老说什么,他就得听什么。
她只能安慰道:“慢慢来吧。”
这应该是往后一生中最后稚嫩的时候。
郁清梧便发现自己很喜欢兰山君的安慰。她说话总是不急不缓,不浮不躁,让他本来藏满了戾气的心平静了些。
他也拿了个白饼咬一口,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
两人默默吃完一个饼,风雪还没有停的意思,兰山君沉默良久,还是试探性的道:“你是邬先生的弟子,你可以让邬先生去帮你查……”
她道:“我听人说,邬先生待你如亲子——”
郁清梧的神色更加复杂了,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对于如同父亲一般的先生来说,他此时质疑先生一句都是不对的。但先生压下阿兄这件事情,又让他察觉到了先生跟以前的不同。
重回洛阳一年后,先生好像变了。
从前跟他说的志向,天下,百姓,都不再出现在他的嘴里,先生让他做的事情,也与从前开始不同。
他陷入自己的思绪里,神情逐渐迷茫起来。
兰山君见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逼问,只是静静的站着。
这必然是一段痛苦难熬的日子。
廊外,大雪磅礴。
她站了一会,突然跟郁清梧道:“我家师父去世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场大雪。我来洛阳之前住在驿站里,碰巧,也下了一场雪。”
她说,“我当时就想,会不会是我师父来看我了。”
郁清梧方才满含戾气的心听见这句话,因着她话里面的眷念,蓦然之间戾气竟然消散了一些。他随着她看向漫天风雪中,突然问道:“兰姑娘。”
兰山君:“嗯?”
郁清梧:“我总觉得……姑娘之前应该是认识我的。”
他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兰山君愣了愣,而后摇头,“不曾见过。”
不算见过。
他断头的时候,不曾看见过她。
她看札记的时候,也不曾真的见过他。
她说:“驿站里,是我们第一次相遇。”
郁清梧笑了笑,“这样啊……我还以为,姑娘与我是故人。”

这份年礼,不是直接送去郁家的,而是跟寿老夫人的一起送去了寿府。
她没有明说,但箱子里面的东西都准备了两份,都是她自己做的春饼,寿老夫人应该懂。
寿老夫人如今极为喜欢兰山君,笑着对去送礼的婆子道:“让山君多过来陪陪我,我这里冷清得很呢。”
婆子是朱氏贴身伺候的,回去就跟朱氏道:“咱们家的六姑娘怕是要有大造化了。”
朱氏心中自然高兴,道:“我本想着,山君这般的经历,是不好说高门的,但如今有了寿老夫人青睐,却也说不定了,没准能说个好人家。”
婆子讨喜的夸了几句,得了五两银子。想了想,又道:“老奴出门的时候还瞧见赵妈妈领着凝冬那丫头往南城去。”
朱氏嘴角的兴奋便落了下去,哀哀愁愁叹了一口气,“那是去祝家的。”
若是往日,山君要同祝家的姑娘好,她肯定得说几句,但前几日刚刚发生了那般的事情,她是不敢再说了。
她道:“此事我是知晓的,以后瞧见了也不用管。”
兰慧过来的时候便听她念叨了许久,“我心中羞愧得很,之前没问过她往昔,被她好好说了一顿,现在怎么能过问她的交友?”
慧慧不懂,“如何不能过问了?”
朱氏叹气,“所以说你还小呢,你六姐姐那日的意思,我想来想去,这是要让我别太管束着——”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慧慧道:“母女之间哪里有那么多弯弯道道?您就是想太多了,咱们吵架后,我何曾远过你?”
又宽解道:“祝家的事情也没什么。男人在官场上做官,出门在外做生意,都讲究一个同乡情意,便是所谓的乡党,商帮。这事情落在女子身上也是一样的,以后我若是嫁去了别的地方,那谁曾经在洛阳待过,我肯定跟她更亲近一些,也好互相守望,通个消息。”
话是这么说,但祝家的门第也太低了。朱氏还是叹气。
兰慧笑着道:“母亲也别瞧不上人,祝家能从蜀州以通判之身进洛阳,岂能没有一点本事?说不得以后是要比咱们家还要好的。”
朱氏呸呸呸几句,“大过年的,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兰慧却对自家并不看好,她说,“祖父和父亲已经指望不上了,四叔眼看也到了头,大哥哥和三哥哥……大哥哥才学平庸,好在踏实,能够守成,我将来还能靠他,但三哥哥……哈!”
她一提起这个就气,“我就没有见过他那般能嚼舌根的男人!”
朱氏狠狠瞪她一眼,却又没法指责——大过年的嘛,是不能骂人的,她怕给儿女带去晦气。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只能低声道:“你且住嘴吧!”
兰慧见好就收,撒娇道:“母亲,后日去齐王府拜年,我跟六姐姐说好了一块穿黄色的那件衣裳,我记得你私库里面有一套黄色的宝石的头面——”
她挨过去,“我准备跟六姐姐分了,母亲给不给?”
朱氏:“我就你们两个女儿,我不给你们给谁,拿去拿去!”
她这时候倒是记得问了,“你六姐姐喜欢黄色?”
兰慧:“喜欢,我问过了!”
这几日,她一直都在六姐姐那边陪着,就是怕她因着母亲和三哥哥质问她的事情伤心。方才也是从六姐姐的院子里来的。
朱氏叹息,“我现在跟她相处,战战兢兢的,就怕自己做错了。”
兰慧:“母亲越是这般,越是伤人心,越是将她疏远了。”
她低声道:“六姐姐的心,想来是被伤到了,但时日还久,慢慢来吧,总有一日她会知道母亲对她好的。”
有了小女儿的开解,朱氏总算开怀了一些。第二日是大年初二,她带着一家子人去道观里面见老镇国公和丈夫。
说句实在话,十几年没怎么见过了,朱氏纵然之前对丈夫情深义重,现在也是心静如水。
她对丈夫是有怨言的——谁守活寡十几年都有怨言。
十几年来,她还要自己一个人带大儿女,撑起整个镇国公府,实在是苦闷得很。于是上前叙旧几句,便独自去了一边坐着。
镇国公老夫人没来,她已经十几年不出府了。四老爷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正在跟老镇国公问好,兰三和兰慧便都坐在父亲身边说近日发生的事情。只有兰山君刚刚叫了一句祖父和父亲后,就没有再说过话,等了一会,也回来坐着了。
这叫朱氏……竟然生出了一份隐秘的欢喜。
但还是要劝一劝的,“下次再见就是明年初二了,好歹要去多说几句话。”
兰山君不动如山:“好,我待会就过去。”
她对这父子两个都没有好印象。
朱氏见她如此,心中为难,也有些不理解。
像慧慧,也是自小没见过丈夫几面,但心里还是会对父亲有孺慕之情。
山君好像就从来没有。
如此这般想了一通,又感慨一番,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众人说话也说完了,准备回去。
他们走之前,往往是需要镇国公父子“赶”他们一次的,这般好显得仙风道骨,不牵挂俗世。
刚开始,朱氏被他们一赶还念念不舍,如今是他们一张口她就道:“父亲和夫君放心,我一定看顾好家中。”
她转身带着人就走。
去完道观,就好像做完了一件憋了一年的大事,朱氏神清气爽,等第二日去齐王府,齐王妃还打趣她,“果然人多一个女儿,就多一份欢喜。”
镇国公府虽然没落了,但齐王妃是个和气人,还是很给朱氏面子的。
她是继室,今年才二十四岁,上月刚生了一个女儿,又是高兴的时候,便抱着小郡主给众人看,“你们瞧她像不像我?”
朱氏点头道:“眉眼极像。”
兰慧:“她的眼睛好大啊。”
齐王妃:“我也是如此觉得的。”
又看了看兰山君,对朱氏道:“我听闻那日寿老夫人去了博远侯府?”
她正好在坐月子,便没有过去祝寿。
提起这个朱氏便有些得意,道:“是,后头在路上碰见了,我还去了寿府。”
齐王妃:“这可真是,我还想拜见她老人家呢,但一直没有机会。”
这话就不好答了。难道朱氏还能说下回我带你去?肯定不行,便转了话,“那日我在寿老夫人墙上瞧见了不少老纹样,我还说果然东西是之前的好,这不,一瞧就又喜欢上了,回家后还翻出了不少老物件。”
但齐王妃却没有打算放过她,先道:“是这个道理。”
而后朝着兰山君招招手,“我听人说,寿老夫人尤为喜欢你?”
兰山君笑着道:“是,她老人家说我很像外祖母。”
齐王妃:“哦?”
兰山君:“她说最近梦见了外祖母。”
齐王妃便明白了,她道:“人到了年纪就喜欢追忆往昔。”
寿老夫人去博远侯家不正是因为做了一个梦吗?
如此就解开她为什么独独喜欢兰山君的谜了。
洛阳城里没有新鲜事,齐王妃想明白之后反而没了兴趣,她道:“你往后常跟你母亲妹妹过来玩才好。”
刚要继续说些场面话,便有丫鬟进来,道:“王妃,皇太孙殿下,魏王世子,宁王世子,晋王世子等人都到府上来拜年了。”
齐王妃一愣,“怎么突然来了?”
便也顾不上镇国公府一家立即道:“快让厨房准备着好酒好饭。”
朱氏闻音知意,“家中还有事情呢,今日就不先扰王妃的精神了。”
齐王妃点头,亲自送她们出去,“下回咱们再说话。”
但在马车等了好一会儿,却还是没有看见兰三的踪影。朱氏皱眉,“叫人去齐王府里再催一催。”
不一会儿,兰三少爷的小厮过来了,道:“来了好几个贵人,正好三少爷在,魏王世子跟咱们少爷相识,听闻他开年要去户部做从事郎,便说要问他几番学问,这会儿还在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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