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的位置灼烧着,苦涩到了极点。他的赐婚诏书,只要拿出来,他就能带走她,谁也不可阻拦,但。裴羁慢慢缩回手,对上苏樱震惊的眸子:“退下。”
康白已经担下此事,只要他肯替他们圆这个谎,假的婚约,也可成真。康白带走她,最多与张法成结下私怨,以康白的手腕必定也能保她无虞,但若是他拿出诏书带走她,他与张法成,则是私怨加上性命攸关的国事。到时候,却是带她跳出一个火坑,又跳进另一个火坑。
他不怕死,但他要她活着,好好活着。
苏樱僵硬地站着,在难以置信中怔怔看着裴羁。到现在还不能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裴羁,竟然替她圆谎,竟然承认她与康白有婚约。
眼前还是两年前的人,又仿佛不是了,苏樱恍惚着,直到康白走近,伸手挽她:“走吧。”
裴羁猛地转开脸。眼前似有血色弥漫,不想看,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双眼怔怔望着他,纤长的手指伸出来,搭上康白的手腕。
心上似被重重一击,嫉妒愤怒几乎把人撕碎,余光瞥见张法成横身拦住他们:“慢着,我可没答应让叶画师走。”
“怎么,”裴羁冷冷回头,“本相令他们退下,张将军可有异议?”
张法成正要开口,阿摩夫人一把拉住:“法成,让他们走。”
张法成不得不让开,苏樱跟在康白身后,快步向厅外走去,身后裴羁还在看着她,目光越过满庭灯火,清冷孤寂。
眼前蓦地闪现出许多年以前,她隔着书房的细竹帘子窥见的裴羁,青年温润如玉,轻言细语安慰着哭泣的妹妹,那么耐心,那么宽和,让她一霎时起了贪念,从此在心里烙下重重一笔。
时光如刀,让所有人都改变了面目,但有些事,又仿佛从来不曾改变过。
“叶师,”康白凑近了,低着声音,“方才是我唐突了,我们得尽快离开。”
是啊,得快些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变数。苏樱点点头,脚步向着外面,却又不由自主,留神去听厅里的动静。
裴羁在说话,不高不低的语声:“我原是有些私事要办,圣人得知我要向西,便叮嘱我向张节度致意,圣人还道千秋节时备了美酒,期盼与张节度一道把酒赏菊,共度佳节。”
“好说,好说,”张伏伽在笑,“裴相什么时候到的沙州?可有住处?”
“前天到的,有些私事要办,住在客栈。”裴羁道。
“裴相既然来了,怎么能住客栈?”张法成的声音,“来人,去把裴相的行李和随从都带过来!”
几个侍从飞快地跑出来,苏樱心中一凛,停住步子。
张用踏着夜色, 冲进石牌楼集市。
老远将马匹拴在集市外,在漆黑夜色摸进客栈,撬窗翻进宋捷飞房中:“宋员外, 相公命我立刻带你离开!”
宋捷飞从梦中惊醒, 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他拖下床, 一路摸着向客栈后门飞跑, 宋捷飞知道这时候不能声张, 又忍不住要问:“出了什么事?”
“相公在节度使府, 只怕一会半会儿脱不了身,后续探查相公命员外主持, 我们这些人都由员外调遣。”张用飞快地说道。
“啊?”宋捷飞一脚踩空, 张口结舌, “这, 这,我怎么能行啊?”
“到这时候,不行也得行了。”张用一把拽起, 半拖半扶带出客栈外。
耳边响起节度使府门外裴羁的叮嘱:一旦进府,我恐怕不会容易脱身, 你立刻回去带宋捷飞离开, 后续之事由他主持,你们都听他调遣, 辅助他尽快查清账目之事。
裴羁显然早已料到一旦进入节度使府就会被扣押, 但他还是去了, 他没有说是为什么, 但张用猜测, 必然与那个画师叶苏有关。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让康白如此紧张, 又让裴羁不顾生死,一定要闯进去救护呢?
张用百思不得其解,拖起宋捷飞送到马背上,催马刚刚走出几步,另一边一大队人马举着火把冲到了客栈前门:“开门,节度使府的,奉节度使之命来请裴相的同伴!”
请么?只怕是抓,好在人手大多已经派出去办事,留下的几个方才他也通知到了。“走!”张用加上一鞭,护着宋捷飞一径往夜色深处去了。
粟特会馆。
馆中的护卫层层把守住各处出入口,康白安顿完苏樱,匆匆离开:“我再去趟节度使府,带叶儿和阿周出来。”
苏樱送到门外,目送他的背影穿过庭院,隐入夜色,抬眼四望,处处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环境,让人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两年的安稳日子,只怕从此是到头了。
她曾想过会不会有这么一天,但从前想到的,多半是被裴羁发现、逼迫,却是万万不曾料到裴羁找到了她,却肯替她圆谎,助她逃脱。
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于震惊迷茫之中,生出怅惘。他眼下是被张法成扣住了吧,张法成嘴上说着挽留他在府中款待,却立刻派出那么多人手去客栈抓他的随从,显然用心不善,她不清楚张法成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想不通的是,以裴羁的城府手段,怎么会贸贸然在深夜之中闯进节度使府,又不曾有半点防备,就这么被张法成扣下了呢?
“娘子,夜深了,回房歇着吧。”侍婢上前来请。
苏樱点点头,走回房中。折腾半夜,该当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养好精神,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变故。合衣躺下,万籁俱寂,脑中却纷纷乱乱,片刻也不能安宁。
一刻、两刻,半个时辰后,依旧没有丝毫睡意。康白还没回来,叶儿和阿周不知情形如何,苏樱睁开眼望着架上沙漏,不知第几次回想起节度使府中的情形:裴羁右手按着左胸,语声低沉,听说过,长安无人不知。
无声无息,沙漏一点点落下,下方的琉璃瓶中渐渐堆出层叠的山峦,苏樱沉默地看着。她全都留意到了,今夜裴羁有五六次,默默伸手,按着心脏。是他新添的习惯?是那里藏着要紧的东西?还是她当初留在那里的伤,还不曾痊愈么。
节度使府。
啪!阿摩夫人重重一个耳光甩过去,张法成跪在地上,被打得脑袋都歪在了一边,她手腕上戴着几个镯子,手指上又是一排戒指,金属和宝石的棱角在他脸上划出长长的血痕,张法成捂着脸,一霎时暴怒,当着张伏伽的面又只能忍下去:“伯父,娘,是我错了。”
“弟妹快别打了,”张伏伽急忙拦住,用身体护着他,“孩子们有什么不是好好教导就行,莫要打他。”
“大哥有所不知,他是看上了那个画师叶苏,所以深更半夜把人弄了来,我知道了正要让他送回去,结果康白就追过来了。”阿摩夫人叹着气,眼中含泪,“这个不肖的东西,喜欢人家小娘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竟然深更半夜上门去请了来,这事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坏了大哥的名声?”
张伏伽原本也觉得今天的事情来得蹊跷,经她这么一说,心里明白了大半。张法成是看上那个叶苏了,只是没想到人家有未婚夫,还是在西域颇有分量的康白。连忙劝慰道:“既然是误会,说开了也就无事了,康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纠缠,只不过法成啊,你以后行事可得谨慎些,再不要这么莽撞了。”
“是。”张法成低着头,“伯父,我觉得裴羁来得奇怪,只怕是要对你不利,得留住他在府里,免得他背地里弄鬼。”
张法成长叹一声:“我问心无愧,随他去吧。”
刚刚收复河西时,人人心热,都盼着归附朝廷,他派出五六批人马前往长安上表,奏明归附之意,那时西域一路上还有数个异邦阻隔,又有吐蕃时时出动厮杀,这些人里只有一队在一年多后到达长安,向先帝奏明了他收复河西,期盼归附之意,先帝下诏封他为归义军节度使,又调遣陇右军助他退敌,起初那几年河西与朝廷,可说是好得蜜里调油。
可惜好景不长,之后宦官弄权,二十几年间帝王更替五六次,越换与河西越疏远,以至于生出忌惮防备,竟然要他将唯一的儿子送去长安为质,若不是阿摩夫人站出来将嫡亲的儿子送去,这一关,还不知道怎么过。
他如今父子团圆,阿摩夫人却是丧夫之后,连儿子都天各一方。张伏伽心中愧疚,拉起张法成:“法成啊,以后你行事谨慎些,不可再如此莽撞。”
“是。”张法成答应着,又道,“伯父若是不方便的话,裴羁由我应付,绝不让他坏你的事。”
“我也没什么事可让他坏的。”张伏伽摇摇头,“他想查什么,就让他查吧。”
前几年王钦掌权时,几次三番要他增加赋税,又要他进献贡品,还曾派了个监军来监视,后面王钦倒台,那监军被缉拿归案,朝廷并没有再派新的监军过来,他以为是朝廷信任他,还曾暗自庆幸,没想到裴羁竟亲自来了。也许真是要拿他什么错处,好对付他吧,但他问心无愧,由他去吧。
“伯父。”张法成还想再说,阿摩夫人打断他,向张伏伽道:“大哥,你就让法成去办吧,他虽然蠢笨些,对你却是忠心耿耿,裴羁显然来者不善,有法成照应着,你也好有个防备。”
张伏伽沉吟着,许久:“好。”
府中刁斗报着时辰,已然丑正了,张伏伽转身离开:“弟妹,法成,你们快些休息吧,时辰不早了。”
张法成一直送到门外,待到他彻底离开,这才返回屋里,捂着脸埋怨:“娘,做做样子就行了,你下手也太狠了些!”
“你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将来早晚在女色上栽跟头。”阿摩叹着气,取了药膏给他涂抹了伤口,“你先前弄去私宅那些人才逼着你处理了,你又来弄,还扯出了康白,给我惹出多少麻烦!”
“康白不过是个下贱胡商,我要他的性命易如反掌,母亲怕什么?”张法成不服气。
“你以为只有康白?”阿摩夫人抹完了药,啪一声放下药盒,“裴羁只怕也是为那个叶苏来的。”
“怎么可能?”张法成不信,“我打听过,叶苏在沙州待了一年多了,裴羁一直在长安,他们怎么可能认识?”
“你性子太粗疏,看人看事总是不能留心细节。”阿摩夫人慢慢在榻上坐下,“今夜我观察了很久,裴羁从进门后就一直盯着叶苏,那个叶苏看他的神情也古怪得很,我总感觉她对裴羁,似乎比对康白更熟悉亲近,你这次,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怎么可能?”张法成还是不服,“就算裴羁认识她,又怎的?他如今在我手里,老实就算了,不老实,一刀杀了。”
“你伯父不会让你动他的,”阿摩夫人思忖着,“我担心裴羁是为了账目的事来的,他现管着户部。”
“那又怎的?”张法成,“这里是我的地盘,不信他能翻出大浪。”
“你的地盘?”阿摩夫人冷冷看他一眼,“河西如今是你伯父的地盘,将来是张敬真的地盘,跟你有什么相干?”
张法成冷哼一声:“只要过了重阳。”
母子两个都有片刻沉默,少顷,阿摩夫人低声道:“裴羁总是摸心口,只怕那里藏着机密东西,你想办法探探底。”
“老夫人,郎君,”房门敲响几下,侍婢在外面禀报,“先前那个康郎君又来了,要接叶画师的亲眷回去。”
阿摩夫人点点头:“你让后头把那两个女人放出去给他。”
“不行!”张法成连忙拦住,“留着她两个,也好拿捏叶苏,那个女人我要定了。”
“蠢材,过了重阳,有多少个叶苏你拿不下?”阿摩夫人推开他,扬声吩咐,“让康白在院门外头等着,一会儿就把人给他送出去。”
报时的刁斗一声接着一声,空旷清冷地响着,裴羁慢慢走出门外,站在廊下,抬眼眺望。
三进的跨院在节度使府正中间,前面是张伏伽的公廨,后面是张法成的偏院,他若是有什么举动,两边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说眼下房前屋后,廊下院里,密密麻麻光是站在明处的侍卫就有二三十个,暗处更不知还有多少。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进府,便会被软禁。只是看一开四张伏伽的言谈神色,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一切更像是张法成在推动。
外面有低低的说话声,裴羁听出了是康白,快走几步来到院门前。
果然是康白,踏着夜色往张法成院里去,裴羁迈出门槛,侍卫立刻上前:“裴相,还请回去休息吧。”
“退下。”裴羁并不看他,一径向前,“康郎君。”
久居上位,自有一种凛然气魄,侍卫不敢再拦,眼睁睁看着他转过廊庑,又见康白迎过来行礼:“裴相。”
灯笼从他身后照着,他长身而立,不卑不亢,裴羁冷冷说道:“我记得你还要进京筹备圣人的千秋节大法会?再不走,时间来不及了。”
康白明白,他是要他尽快带苏樱离开,点头道:“正是着急赶时间,明天就走。”
“那就好。”裴羁冷冷看着他。总有三十多岁了吧,这般老,容貌也只是平常,他怎么敢。然而眼下,又不得不假手于他,“你应当知道,我有什么。”
是说赐婚诏书吧。若这个有用,他又何必千里迢迢,四处找人。康白抬眼一笑:“那也得你情我愿才行。”
裴羁一阵愠怒,嫉妒之外,又生出强烈的不安。她是不愿意嫁他的,难道她愿意嫁康白?不,不可能,这两年来他虽然不曾刻意监视过康白,但凡是与她曾有过关联的人他都查过,康白若是与她早有瓜葛,他不会不知道。是谎言。康白这么说,也是为了从张法成手里带走她。“便是情愿,也不会是你。”
“事在人为,眼下说什么都还太早。”不远处有动静,康白回头,看见张法成院里侧门开了,有灯光漏出来,忙向裴羁一叉手,“我还有事,告辞。”
他快步离开,裴羁怀着愠怒抬眼,几个护卫带着两个女人出来了,是叶儿和阿周,康白急匆匆迎上去,接了她们两个离开,一转侧间阿周看见了他,惊讶地张了张嘴。
裴羁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还好,她们总算是,全数脱险。
但张法成只怕不会让她们这么轻易出城。康白一大把年纪了,总该有些手腕人脉吧,但愿能够顺利带走她们。
“裴相,请回去吧。”侍卫有上前说道。
裴羁转身回院,远处屋脊上传来三声鸟叫,两长一短,是张用的信号,他已经安置后宋捷飞和剩下的人,回来接应了。
裴羁慢慢走回卧房,熄灯睡下。万籁俱寂中后窗一声轻响,张用悄无声息进来了:“郎君,都安排好了。”
“好。”裴羁低声道,“你这两天跟着康白,务必协助他带叶画师出城。”
张用摸不着头脑,又着急带他脱险,忙道:“郎君,要么我找几个兄弟,想办法先带你出去?”
“不急。”有他在府中吸引张法成的注意,外面康白压力也能小点,他既然来了,正好趁机弄清楚张伏伽与张法成是否同谋,“你先顾着叶画师。”
张用再忍不住:“郎君,叶画师是谁?”
为什么让你如此不顾惜自身,冒死也要先救她?许久,在黑暗中,听见裴羁沉重苦涩的语声:“是她。”
张用张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翌日一早。
苏樱早早收拾好,换上粟特人的衣帽,跟在商队里往城门去。护卫前后牢牢护定,粟特会馆的馆主和城中有头有脸的粟特人都在前面陪着康白,康白回头,轻声叮嘱:“你跟着我就行,其他一概不用管。”
苏樱点点头,夹在人群里快步向城门方向行去,刚刚转过两条街,张法成带着人马来了,笑眯眯地拦在路中间:“康郎君,叶画师,我伯父重阳节有要事邀请二位,眼下二位还不能走,其他人若是想离开,请便。”
士兵牢牢把住道路,康白回头,对上苏樱同样了然的目光,至少今天,他们是走不了了。催马上前:“敢问法成将军,节度使有什么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