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听见曹进德道:“无非弄得多了而已。你年轻,到底经验不足,看得不够多,你看这衣摆。”
他拿过桌上的蒲扇向自己衣襟上一扇:“你看这纹路,这拂动的方向,我这是麻布衣服,不大行,你弄件轻纱衣再扇扇看,效果又不一样。”
苏樱下意识地向前倾着身子,蒲扇摇动处,他衣摆晃动,麻布虽然不够轻灵,却还是有了种翩然欲飞的感觉,心中一动:“是不是有些像涟漪?”
曹进德抬眉,停顿片刻后点了点头:“不错。”
他本不想说的太多,没想到她竟看出来了。就连方才她问那些事他也都不想说,但这小娘子实在古怪,三言两语就像是有魔力,硬是勾着他说了这么多。
苏樱只觉得心里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想明白了,但又有些不很通透,忙又问道:“那么是不是也该多临摹流水之姿,融进风动之姿里?”
“也不能这么说。”曹进德道。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讲了起来,康白慢慢饮茶,偶尔在两人冷场的间隙里插一句话,让气氛再度热络,那曹进德说得投机,不觉便一径说了下去,待反应过来已经是戌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今日的活计却还没有做完。曹进德一个激灵连忙起身:“不行,时辰不早了,我还有活要干,康老弟,改日再聊吧。”
“那我明日再来寻你。”康白笑着起身。
苏樱忙也跟着起身,礼毕出门,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灰白的天色中一霎时冲到了近前,马背上的人看见前面有人却也丝毫不曾躲,只将鞭子一甩,嚷道:“让开!”
苏樱急急躲闪,边上康白飞快地伸手一拉,将她带到身后掩住,那马擦着她经过,斗笠被骑手带落,苏樱抬头,马背上的男人恰在这时回头,目光相触,猛然一勒缰绳。
大宛良马一声长嘶,高高扬起前蹄,男人跳下马行到近前:“你是谁?我怎么从不曾在府里见过你?”
苏樱见他来得莫名,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曹进德跟出来拦在前面,躬身行了一礼:“郎君,这位娘子是我的客人,惊扰了郎君,千万恕罪!”
“原来是曹师的客人。”那人点点头,笑着向苏樱一叉手,“有些急事赶着去见伯父,不小心冲撞了娘子,恕罪,恕罪。”
苏樱不认得他,康白却是认得的,节度使张伏伽的侄儿,张法成。不动声色将苏樱护在身后,向张法成一礼:“这位娘子与我同行,还请郎君恕罪。”
张法成也认得他,康家商队整个西域都是闻名,康白也曾到节度使府做过客,当下哈哈一笑:“原来都是熟人,好说好说!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康郎君再会,小娘子再会!”
他跳上马飞快地往前去了,走出几步又回头一望,向苏樱咧嘴一笑。苏樱下意识地又向康白身后躲了躲,康白低声道:“明日你不要过来了。”
“好。”苏樱没有犹豫。
方才那目光带着打量探究,让人心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以后有机会,再来拜会曹进德也不迟。
石牌楼集市。
裴羁赶在入夜时返来,集市上熙熙攘攘,纳凉的人们围着各个吃食摊子饮酒说笑,裴羁拣着空隙处慢慢走过,目光却在这时看见阿力沙家的招牌,还有院子里随着夜风拂动的,康家商队的旗帜。
第81章
苍蓝的天幕上零星嵌着几颗星子, 弯月如钩,隐在薄薄一层流云后,挂在天际另一边, 康白解下身上的外袍, 隔着骆驼递给苏樱:“披上吧, 天凉了。”
“我带的有, ”苏樱笑着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件短斗篷, 抖开披上了, “多谢康东主。”
各色碎布头拼凑织成的斗篷,若是换一个人穿, 未免会觉得花哨, 但穿在她身上, 却是锦上添花的观感, 映得她雪肤花容愈发精神,让人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眼睛。
康白到底还是移开了眼睛,催着骆驼向她靠近了些, 低声道:“叶师,有句话我想着跟你说一声。”
苏樱转过脸看他, 他一双微带蓝色的眼睛看着前方:“张法成是张节度亲弟弟的幼子, 当初归义军向朝廷上表归附,朝廷要求张节度送儿子张敬真去长安为质, 张节度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自然是不能去的, 后来是张法成的母亲做主, 送了长子张寿成入京为质, 因为这个缘故,节度使格外优容他们母子, 张法成在河西的地位比张敬真也不差什么,他素日里风评还算清正,不曾听说过有什么不法之事,不过世事难料,叶师连日辛苦,若是工期不那么赶的话,不如在家休息几天吧。”
骆驼脖子下挂的金铃叮咚叮咚响着,他低缓的语声夹在其中,一齐送进耳朵,苏樱明白,他是怕张法成动了什么歪念头,提醒她躲避之意。心里感激着:“好,我明日就向主持告个假,这几日就在家里吧。”
“我也可代你向主持告假,我与寺中上下也都还算熟悉。”康白转头看她一眼,目光相触,很快又转开了,“免得你再跑一趟。”
“那就有劳康东主。”苏樱没有推辞。
最初来河西时,她也曾多方打听,知道节度使张伏伽性子宽厚仁和,治理地方轻徭薄赋,所以才决定留下,这两年的亲身经历确实也印证了这一点,上位者既清正宽厚,治下百姓自然就能安居乐业,如今她渐渐也把这里当成了家,所以方才张法成那一幕才让她分外觉得不安,离开中原后,她已经很久不曾被人用那种目光打量着了。
“我送叶师回去四条街吧,”康白道,“夜深了,你一个女子到底有些不便。”
“我还想着再去趟经洞,赶一赶进度才好歇。”苏樱笑了下,“康东主放心,这条路我每天都走,极是惯熟,如今天热人们睡得迟,我只要赶在亥正前回去,这一条街上就全都是人,不会有事的。”
康白不能放心,虽然街坊四邻对她都极是尊敬照顾,但到底她一家子都是女子,那张法成看她的模样又怎么都觉得古怪。便道:“那么我陪你一道去经洞吧,时辰还早,我也正想走走。”
苏樱想要推辞,他已经带着骆驼往前去了,驼铃声叮咚叮咚随风传来,骆驼奴牵着她这匹快步跟上,苏樱在驼背上摇摇晃晃,看见康白团花胡服上的金银线在月光底下一闪一闪,波光也似的感觉。
石牌楼集市。
彭成从阿力沙家客栈打探了回来,上前禀报裴羁:“康家商队是昨天到的,康白亲自带队,说是要找一个能画经幡的画师,这几天一直在沙州各处寻访。”
裴羁颔首。画经幡的事他也知道,太和帝在宫变之后虽然停了丹药,但身体还是每况愈下,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太和帝近来也开始求神拜佛,亦且很快就十分沉迷,应穆一向身段灵活,投其所好,立刻便为他筹备了这次千秋节大法会。
称心夹缬领了活,康白亲自来找画师,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康白。裴羁压眉,他至今还记得康帮苏樱出京,又帮叶儿入川。让人如鲠在喉,耿耿于怀:“放两个人盯着,防着他有异动。”
“郎君。”房门敲响两次,宋捷飞查访回来了。
侍从上前开门,宋捷飞一个箭步跑进来,脸上带着点兴奋:“裴兄,属下刚刚亲眼看见张法成进了节度使府,吴队跟他一个侍从喝酒赌赛,从他嘴里摸出了底细,张法成准备在重阳节那天请张节度观看军演。”
为官多年,他一直循规蹈矩,每天的公务就是与各种数字、账目打交道,这次出来大开眼界不说,竟然还能装扮成百姓在民间查访,又亲眼目睹了吴藏混在酒楼里跟张法成的侍从喝酒、斗鸡、扑鱼,不动声色从侍从嘴里套出了许多张法成的底细,宋捷飞强忍着兴奋不好意思在裴羁面前显露,暗自在心里夸赞裴羁深不可测,连手下的侍从都如此厉害。
裴羁抬眉:“什么练兵?”
“重阳节当天张法成会组织沙州驻军在南校场演练,预备邀请张节度和城中要员全都到场观看,”宋捷飞抢着说道,“吴队还查到张法成在城南有处私宅,节度使府没一个人知道,他隔上七八天总会过去一趟。”
张伏伽这些年里一直把张法成当成亲生儿子一般对待,张法成的宅邸就在节度使府中,与张敬真毗邻,几处别业也都与张氏父子的别业在一处,若真有这么一处私宅。裴羁叫过吴藏:“你连夜去趟私宅,找找有没有可疑的物件,尤其是账目。”
既然做花账,那么必然有一本真账,张法成若是不曾与张伏伽同谋,那就必然不会方在节度使府,说不定就在私宅里。
吴藏领命而去,宋捷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还可以私闯民宅,偷?裴相行事果然不拘一格!忍不住上前请命:“裴相,属下能做点什么?”
裴羁思忖着,许久:“等。”
重阳节军演。沙州自收复后已经多年不曾打仗,张伏伽公务繁忙,只在节令时劳军慰问,平时并不怎么下去营寨,从那本花账来看,张法成应当私吞了不少军费,士兵的装备粮饷应当是经常克扣,积怨应当不少,寻常情况下张法成该当避免让张法成与军队接触,怎么会主动组织演练,给自己增加风险?
眼前似有迷雾重重,在这异域的夜里,让人怎么也不能安心。裴羁慢慢走到窗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康家商队的旗帜在夜风里飘动,这么晚了,康白还没有回来。
梵音寺,经洞。
壁上的油灯点亮了,火苗跳跃着,引得人影子也跟着跳,苏樱刚抓住脚手架,康白也跟上来了,伸手替她扶住:“小心些。”
苏樱向他点点头,手脚麻利地爬了上去,低头再看,他还在底下扶着,仰着头看她,苏樱不觉一笑:“没事,不用扶,再仰一会儿脖子都要酸了。”
酸么。康白下意识地揉了揉,再抬头时,她已经取出画笔开始画了,她仿佛很容易抛开杂念专注到手中的画笔,只是一眨眼间,她的神色就不一样了,眼中再没有别的任何事任何人,只是挥着画笔全神贯注的画着,映着飘摇灯火和满壁毫无装饰的佛陀,隐隐也是宝相庄严。
康白扶着脚手架仰头看着,不知不觉也忘了一切,时间过得极快,一眨眼她已完成手头的半幅图,带上去的墨用完了,叶儿正在另一头描画莲台、经幡等物,因为太专心,并不曾留意到这边的情况,她收了笔装进围裙的袋子,拿起墨钵便要下来,康白连忙爬上去几格,伸手来接墨钵:“我来吧。”
苏樱抬眼,骤然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心里突地一跳。一刹那间无端想起了裴羁,下一息定睛细看,却是截然不同另一张面孔,定定神含笑绕开:“没事,我自己来。”
三两下了脚手架,墨是提前研好兑好的,一大桶放在角落,苏樱走到近前正要拿,康白已经先提起来帮她倒,如一线溪流,不紧不慢注入钵中,苏樱垂目,也许康白在场的缘故,今日里总会无端想起从前的事,急急找着话题:“可惜明天不能再去拜会曹师了,今天其实与他谈得挺投机。”
又蓦地想起傍晚时在河边看见的背影,真的很像裴羁,但不可能,裴羁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况且那个背影,也是当地男人的衣着打扮,就更不可能了。
石牌楼集市。
夜色越来越深,外面的喧嚷声却越来越高,沙州白天酷热,没法出门,当地人都已习惯在夜间纳凉嬉戏,况且这里又是集市,摊贩众多,于是满耳朵都是人们喝酒赌赛的响动,怎么也无法入眠。裴羁披衣起来,悄无声息走出房门。
不知第几次想起苏樱。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起他?不求像他这样时时刻刻想着,只要有那么一小会儿,偶尔能想起他就行了。
胸口贴着的铜钱又开始灼烧,就好像她就在附近似的。但,又怎么敢如此奢望。裴羁慢慢取出铜钱,镇日摩挲,带着润泽的微光,铜钱后贴胸放着的,还有一卷圣旨。
他向太和帝求的赐婚圣旨。御笔写着他和她的名字,加盖玉玺,无可推翻。裴羁慢慢取出来,上面短短几十个字都已经烂熟于心,却还是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无声又读下去,如此,才仿佛能对将来多几分笃定的把握。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尽管她不知道。他会找到她的,夫妻,便该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都在一处。
“郎君。”院门外张用匆匆走进来。
裴羁收起圣旨,抬眼,张用带着几分尴尬转过目光:“张法成刚刚去四条街了。”
裴羁压眉,四条街距此不远,是百姓所居之地,张法成深更半夜到这里做什么?
梵音寺,经洞。
墨汁倒了大半钵,再满的话就不好拿了,康白放下墨桶,接上方才的话茬:“我与曹兄相识多年,对他还算了解,他并不是不欣赏你的才华,只不过眼下他还接受不了女徒的事情罢了。你放心,我这些天都会留在城里,待风头过了,我再陪你去拜会。”
苏樱心里熨帖,又觉得奇怪:“康东主不着急赶路吗?”
“不着急,先把经幡的事办完。”康白笑了下,此行本来就是为了找画师,有她引荐,想来很快就能找到,那么他也就不着急回长安,甚至可以画完后就在当地雕版印染,到时候让商队送回去,他留在沙州也不是不行,“我来这一趟,主要也是为了经幡。”
但她既要避风头,也就没法带他去拜会画师,岂不是耽搁他的正事。苏樱想了想,转身往角落放纸笔等物的小桌走去:“那么我把剩下几位的姓名住址写给东主,东主可以自行拜访,免得耽搁了正事。”
康白抬步跟上,她蘸了笔一挥而就,吹干墨递过来,康白接在手里,入眼便是一纸飘逸的行草,原来她的字,与她的画一样好。也是,她还能有什么不好呢。
心里忽地一动,康白转开脸,看见桌边靠墙放着半桶湿泥,极力想要找个话题,便指着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我想试着做做塑像,”苏樱顿了顿,觉得难为情,脸上有些热,“泥水总是调不好,不是太软容易变形,就是太干容易裂,试了许多次都不太好。”
泥水配比乃是塑像师密不外传的技艺,哪里就轻易让人学了去呢。康白余光里瞥见她微红的脸颊,心跳越觉得快,低声道:“将来拜了师,自然就会了。”
“除了这个,还有许多也不大行。”苏樱笑着摇头,“我原想着既然能画,塑像应当也容易上手,试过之后才发现两者截然不同,塑像似乎更重骨骼框架,乃至言谈说笑时肌肉的走向都要考虑,我作画重神韵,写实总差点意思,再有就是女子的骨相我还勉强算得熟悉,男子就全不行了。”
许是灯火晃了眼,鬼使神差的,康白应声道:“那么叶师可以拿我当做模型。”
话一出口,立刻觉得唐突,待要弥补,又不知该如何弥补,康白沉默着,听见苏樱轻快的语声:“真的?那就多谢康东主了!”
让他心里也跟着轻快起来,索性坦荡着转过脸来:“叶师需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其实她也不很清楚,只是凭着本能觉得塑像应当更注重立体,更看重骨骼肌肉,前些日子在寺庙里画经变时她也曾趁着无人偷偷磨过佛陀的金身,但比起真人,总还是不同。苏樱想了想,试探着道:“若是不唐突的话,我想看一看,绘幅草图。”
她也曾躲在暗处偷看过塑像师做活的情形,那些学徒会对照着师父的底图来做,与她绘画专注神情形态不同,塑像师的底图上会标注人体比例和骨骼结构,这些非是熟知,不可能逼真。她也曾拿阿周和叶儿练手,细细摸过观察过,但是男子的骨骼,她却是没有那么亲近的男人可用了。
康白心跳越发快了,猜不出她要怎么看,也不知是否需要宽衣,她并没有要求,他便原地站着,她很快走近来,围着他走动打量,康白抬着眼望着远处壁上的佛陀相,饶是活了三十多年,此时竟像年轻人一般,心跳快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