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下,他一双精光四射的桃花眼紧紧盯着他,裴羁心中微哂。他费尽心机求娶裴则,原就是要把他绑在一条船上,又何苦再拿裴则来加砝码。抬眉:“当初裴则手里的药,是不是你给的?”
当日之事他细细想过,裴则深闺娇养,如何能有蒙汗药?除非是应穆给的。就连苏樱能走得无影无踪,连他多番搜寻都找不到痕迹,说不定也是应穆为她善后。
应穆眉心微动,半晌:“是。”
见他目光陡然一冷,应穆忙道:“我是为则儿着想,她知道你的事后心中伤痛,啼哭不止,我不能不管。况且无羁,我也是怕影响你的声誉。”
为裴则着想吗?只怕是担心此事传出去影响郡王府声誉,进而影响他立储之事。或者还想以此为把柄拿捏他。裴羁淡淡道:“公卿之位,并非难得。”
应穆顿了顿,知道以他的能力手段,即便此时罢官,迟早也会东山再起,如今太和帝已被架空,郡王府亲兵只有不到两百,无法成事,眼下最大的指望便是他能说服田昱,以魏博雄兵助他翻盘,低声道:“只要事成,将来无论你提什么要求,圣人都会玉成。”
裴羁看他一眼。当初之所以来魏博,一是为了离开长安,避开苏樱,二则也是看出朝中局势必将动荡,转机或在藩镇,因此挑选了深受牙兵掣肘的田昱为入手点。他所谋者,原本也在国与民,倒是不消应穆以利益来诱惑。
但,既然如此。“我想要一道赐婚圣旨。”
应穆怔了下,下意识地向外一望,门关着,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苏樱就在府中,知道裴羁因为坚持要娶苏樱,受了杜若仪家法,又被卢崇信攻讦,褫夺官职。但他万万没想到,裴羁竟如此执迷不悟,如此不世之功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竟只要换一桩婚事。“无羁,圣人恩典非同儿戏,还是多想想前程吧。”
“前程我自会挣。”裴羁抬眉,“我意已决。”
求一道赐婚圣旨,风风光光娶她过门,从前他亏欠他的,总能以此殊荣,弥补一二。
应穆紧锁双眉。当初筹划与裴家联姻时,却是不曾看出来他竟是这么一个情种。但他连罢官都不在乎,更不可能听从一个并不亲近的妹夫劝告。此事还得再加几重保险。“若田昱不肯相助,还能找谁?”
裴羁淡淡说道:“窦晏平。”
应穆大感意外,他与窦晏平,难道不是因为苏樱结仇,水火不容吗?“为何是他?”
“他麾下牙兵两千尽皆能战,亦且对他忠心耿耿,只要他肯相助,遂王府和郡主府也都尽属圣人,两家亲兵加起来将近五百人,再加上窦家的部曲和你郡王府的亲兵,总还可以一搏。”裴羁道,“况且这些人都在京中,调动便利,不比藩镇兵,入京时很难避开耳目。”
应穆点点头。魏州到长安一千多里地,即便田昱答应,如何瞒过耳目运兵到长安也是个问题,这么看的话窦晏平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窦晏平肯吗?裴羁如今同他是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自然会帮他,但窦晏平身家优越,又何必冒这个险?“他会甘冒此险?”
裴羁垂目:“他是正人君子。”
当初能哄骗他去剑南,便是看准了他这一点,如今亦是。窦晏平只要见到太和帝的密诏,必然会选择诛奸佞,保社稷。
听见应穆幽幽说道:“若他能出兵勤王,功劳未必在你之下。”
不错,窦晏平若能出兵勤王,功绩必然在他之上,到时候对付他必然更加容易,但,国难当前,岂能因私人恩怨,妨害大业?裴羁淡淡道:“我知道。”
全然疯魔了,丝毫不考虑自身,还有裴则的利益。不过,他要的是诛杀王钦,夺回储位,只要能办成,倒不在乎是谁来办。应穆点点头:“除了窦晏平,以你看来,朝中还有哪些人可靠?”
“顾相、沈相皆对陛下忠心耿耿,兵部王尚书三朝老臣,亦可托付。”裴羁不紧不慢说了下去。
应穆默默听着,这些与他素日暗中观察的,一大半都对上了。裴羁远在魏州,又仿佛沉迷于女色,没想到对朝廷动向掌握竟如此精准,心机之深,其实可怖。幸亏他早早将他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三更刁斗响时,应穆起身离开,他是乔装改扮,混在江河的随从里一道来的,如此身份裴羁自然不能相送,站在窗前看他压着斗笠飞快地出了二门,厢房的灯突然亮了,帘幕后人影一闪,是苏樱,她不曾睡,独自在窗前看月。
让他突然间心尖一热。几个时辰不见,竟恍如隔年。快步出门来到她窗前,她不曾躲开,让他顿时生出无限希望,隔着窗子唤她:“念念。”
镂花的绮窗无声无息开了,苏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让他心里的希望陡然放大成数倍,隔着窗子,忍不住去握她的手:“念念,你终于肯见我了。”
攥得很紧,苏樱觉得有点疼,皱眉抽回来,他也觉察到了,喑哑着嗓子追问:“是不是弄疼你了?”
苏樱看着他,低低嗯了一声。
方才她躲在帘幕后看着,那个离开的人隐在夜色里,外面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廊下的灯笼恰好熄灭,她只模糊看见那人身量高高戴着斗笠,容貌如何却丝毫不曾瞧见。
但她觉得,不可能是来谈窦玄的往事,那些事不足以让裴羁带人去套间谈这么久。多半是其他机密要事,说不定与卢崇信有关。
“念念,”裴羁隔着窗户再又伸手,这次收着力气,轻轻握她一点指尖,“你若是生气,打我骂我都行,不要不理我。”
她的冷淡疏远比刀斧加身更让他痛苦。整个下午他枯坐房中,关闭门窗,试图感受在长安那一个月里她的心境。但,又怎能感知她那时痛苦的万分之一?他错了,错的那样离谱,而她这么好,竟然还肯见他,让他此时,简直要生出感激了。“念念。”
苏樱又嗯了一声,再次抽回手:“夜深了,你快去睡吧。”
心脏砰的一跳,她是肯原谅他了,亦且还这么慈悲,予他一些关切。在澎湃的心潮中裴羁甩开步子跑进门来,一把抱住苏樱:“念念。”
降真香气刹那间变得浓郁,他埋头在她后颈里,脸颊摩挲着,带起一阵阵痒意,苏樱嗅到另一缕极淡的香气,仔细分辨,却是龙涎香,是不是方才那人的熏香?江河手下一个随从,居然能用千金难求的龙涎香?
让她心中的警惕越来越强烈,轻轻伸手,抱住裴羁劲瘦的腰身。
这无声的鼓励让裴羁眼梢发着烫,喑哑着声音哀恳:“念念,我知道我过去错得无可救药,只求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以后好好弥补你。”
谁要他的弥补。苏樱垂目,轻轻抚他的头发,半晌:“方才来的是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裴羁道。这些朝堂中事,无谓告知她,让她烦忧。
“你不要骗我。”苏樱退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方才温和的神色透出几分冷淡,“是不是他们又要对付你?”
“不是。”裴羁顿了顿。她道,不要骗她。可这些事,如何能跟她说,“你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苏樱抿着唇,转开了脸。
她早知道必定极难撬开他的嘴,他虽然对她不无迷恋,但他一向公私分明,觉得不该说的,绝不会告诉她一个字。但,今晚来的那人显然是有要事,万一是要对付卢崇信,她需得打探出来让卢崇信早些防范,毕竟现在,卢崇信是她逃走的最大希望。
推开他走去榻上坐着,他很快跟过来,像白日那样伏在她脚边,仰头看她,苏樱叹口气,指尖抚了他的脸颊:“你总是这样,什么都瞒着我,你从来都不相信我。”
手指柔软得如轻云一般,却带起一阵阵灼热的战栗。裴羁在激荡的柔情中情不自禁贴上去,用脸颊去追她的手,喃喃分辩着:“并非如此,只是些没要紧的公事,你不必理会。”
苏樱缩回手,他失落失望,伏在她膝上,仰着脸追逐她的目光。苏樱索性又转开脸不看他:“什么没要紧的公事?你总骗我。若是没要紧的公事,你怎么会带进书房?我都知道的,那里是你办要事的地方,每次你都锁着门防着我,就好像我知道了,一定会坏你的事似的。”
裴羁看见灯火下她笼了一层光晕的脸,她眼圈微红,声音也似哽咽,让他心里一下子抽疼了,伸臂抱住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怎么可能防着你?”
“那么方才来的是谁,说的什么事?”苏樱抽噎着,轻轻伏在他肩上,“是不是他们又要对付你?你会不会有危险?”
裴羁嗅到她身上暖热的香气,她缭乱的发丝蹭着他的脖颈,颈窝处忽地一凉。急急捧起她的脸,她倔强着转开不肯让他看,眼角有亮光在灯火下微微一闪,她哭了。
是为他担心。让他突然一下几欲癫狂,痉挛着捧住她的脸:“念念,我的好念念。”
微凉的唇覆上来,带着虔诚,吻去她眼角的泪。苏樱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他抱她抱得那样紧,简直要把她嵌进骨头里去了,让她觉得疼,不适应,又有说不出的怪异。若不是她牢牢记着他过去是如何待她的,就几乎以为,他是真心爱着她了。
裴羁贪恋地吻着。眼梢,眼皮,鼻尖,脸颊,一切合适不合适的地方,微凉的唇很快变成了灼烧的烫,喑哑着声音,贪恋地想要得到她的一切:“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今天为的是朝堂中事,不是为我。”
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全身都像是在发热,发胀,澎湃着,无法压抑的爱意。她在担心他,哪怕他今天亲口承认了对她恶行,哪怕她还生着气不想见他,但她那样好,竟还为他担心。
“念念,”在淹没一切的爱恋中紧紧抱着她,嘴唇摩挲着,找到她的唇,轻轻吻上去,“不要离开我,求你。”
苏樱紧紧皱着眉头,看见他闭起的眼睛,他的吻得细致,缓慢,一点点辗转,研磨,拉长了时间,让人心里都开始恍惚。苏樱觉得透不过气,他的舌突然缠住了她的舌。
苏樱猛地推开:“你,你做什么。”
羞耻夹杂着抗拒,怎么都不肯让他再进一步,他在叹息,呼吸时,是忽冷忽热,怪异的气息:“别怕,我们从前做过的。”
是,做过的,那些她绝不愿意再经历的过往。苏樱伸手挡住,推开他的脸:“别碰我!”
裴羁在迷乱中睁开眼,看见她来不及掩饰的,满满的厌恶。
心一下子凉透了,颤着声:“念念,你……”
你想起来了吗,你看我时,怎会如此嫌憎。
苏樱心里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了头:“你别这样,我有点怕。”
长睫毛垂下来,遮掩住眸中的冷意,裴羁慢慢地,伏在她膝上跟过来,抱她的腰。
自下向上仰望,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眸中晦涩的光,她是被他惊吓到了,毕竟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亲密。轻轻搂她在怀里:“别怕,我们是夫妻,我们之前,比这更亲密的都有。”
抬头,试探着,轻轻再吻上去。她皱着眉躲了下,裴羁握住她的脸:“求你,让我亲一下,只一下。”
亲一下,只是一下,他忍了太久,忍不住了。
轻吻,舔舐,渐次深入。苏樱抗拒着,又不能不忍下,他越吻越急,肆意着掠夺,她被迫后仰,于是他反客为主,自下方欺身,转而掌控。
外面的灯火骤然亮起,有急促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苏樱一把推开了他。
裴羁喘息着退开,她理着鬓发,低低的声音:“有人来了。”
脚步声一下逼到近前,田午低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裴三郎。”
第71章
田午安静地等在外面, 裴羁没有回应,卧房的灯影乱了下,又过一时门户响动, 裴羁出来了, 站在阶上居高临下, 明显可以觉察到的愠怒:“何事?”
田午看见他露出袍袖, 修长笔直的手, 手腕处的袍袖不知因为什么压皱了, 层层叠叠的折痕。方才他在做什么?这样湿红的眼梢,怒恼中依旧带着喑哑的嗓。田午不觉勾了唇,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裴羁发怒, 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是为了什么, 这么一副愠怒又销魂的模样。“出事了,我来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裴羁见她目光灼灼一直盯着他看,下意识地拢紧了领口。唇齿间还残留着苏樱的香气, 让人心神不宁,只想赶快应付完, 进去找她。
“我刚得的消息, 我阿耶调来了博州兵。”他素色袍的掩映之后是虚掩的房门,田午从他手臂与腰身的缝隙里望过去, 看见门缝里裙角一晃, 是苏樱吧, 躲在门后面偷听, 裴羁弄皱的衣袖, 湿红的眼梢,都是因为她吧。
这样冷心冷情, 高高在上的人,方才在里面,会是什么情形呢。“一万人,带着往牙兵城寨去了。”
裴羁心中一凛。博州兵,仅次于牙兵的精锐之师,田昱是想斩尽杀绝,彻底除了牙兵。
定计之初,田昱便曾提过这个想法,他制止了,如今他不在,田昱想必是按捺不住,打算快刀斩乱麻,一举除掉牙兵这个心腹大患。沉声道:“备马!”
他快步进门,田午在阶下等着,看见侍从飞快地后面牵来了马匹,府中次第亮起了灯,照得道路一片通明,要跟随他一道出去的侍从很快在庭中结合,衣甲鲜明,鸦雀无声。这让她有点意外,她一向知道他谋略极强,但没想到他于驭下治家竟也井井有条,魏博就如千头万绪的一大家子,他的才干手腕确实是极契合了。怪不得阿耶那样看重他。
让她也有点觉得,魏博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离不开他。田午抱着刀,慢慢地往阶前走了几步,耐心等着。
卧房里。
裴羁握住苏樱的手,柔声叮嘱:“我有些急事须得出去一趟,你在家里千万小心。”
田昱太心急了,先不说牙兵不能全部绞杀,这个时机也十分不妙,若是不能尽快赶去阻止,必然会引起一场兵祸,到时候整个魏州都将卷进战火,生灵涂炭。
他急急要走,苏樱一把拉住:“出了什么事,你会不会有危险?”
白日里罢官免职也不曾见他如此严肃,想来是件大事,跟那个神秘来客有关系吗?
绷紧的情绪里突然涌进柔情,裴羁低头,飞快在她唇上一吻,低声道:“田节度想要剿灭牙兵,我得赶去阻止他。”
原来,不是为了对付卢崇信。苏樱心下一宽,看见他眸子里她的身影,他看她看得那么专注,于是她的影子也跟着一道专注地盯着她。苏樱突然觉得不自在,急急转开脸。若不是她牢牢记得他们的过往,这目光几乎要让她以为,他是爱她的了。
“念念,”裴羁看见窗外的灯火次第亮起,侍从们已经收拾好了,都在等他出发。时间紧迫,的确是片刻也耽搁不得。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缠绵的情思全都压下,紧紧握一下苏樱的手,“我走了,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快步离开,强忍着不曾回头,身后安安静静的,她没有追过来送他,让他有点怅然,但夜已经这么深了,她也累了,的确不该让她来送。
在阶前上马,终是忍不住回头,苏樱站在窗后,帘幕掩着半边脸,默默看着他。让他简直是要感激了,拨马回头,再又向她挥手:“回去吧,我走了。”
田午等在旁边,看见他骤然亮起来的目光,他挥手的动作热切又依恋,让她突然想起家养的猎犬,每次看见主人时也是这般狂喜的模样。摇摇头,将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开,提刀跟上去,裴羁伸手止住:“你留下。”
变脸好快,一霎时就成了那个冰冷寡欲,高高在上的裴羁。田午皱眉:“怎么,你一个人能行?”
“你去了,有用吗?”裴羁看她一眼,“留下看守门户,今夜若有变故,必定是天翻地覆的变故,我无暇分身,你须得保护好樱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