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晏平飞跑着冲了过去。
另一边,杜若仪也发现了异样,连忙唤过侍从:“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她怕的是裴羁伤情反复。心中有几分懊悔,在夜色中不停地来回踱着步。这是她是头一次训斥儿子,更是头一次动手,气头上下手原本就狠,哪知道事情这么寸,刚好赶上他受伤,如今半夜里这么大阵仗到处找人,难道是伤情反复,发冷发热?
再耐不住性子,急急忙忙正往跟前走着,侍从回来了:“夫人,是苏娘子生病,郎君叫大夫过去看看。”
杜若仪松一口气,随即又起了淡淡的愠怒。遥遥望见院门前七八个大夫都从睡梦中被叫起来,衣冠不整地往里面去,侍从们举着火把照得半天通明,附近的村民也被惊动的,鸡鸣狗吠,还有人披衣起来观瞧。
如此行事,她竟找不出一丁点从前裴羁的影子。从前的裴羁诸事务求简便快速,再大的事也都是悄无声息地办完,她敢说若是这次病的是他,断断不会弄出这么大阵仗,但为了苏樱,他可以。
鬼迷心窍,面目全非。
这件事,她不能不管。杜若仪在黑暗中沉默地转身往回走。裴羁已经无法自拔,那么,便是她这做母亲的出手,带他走过这一关。
堂屋里。
“大夫呢,怎么还不来?”裴羁伸手在苏樱额上摸了摸,触手湿冷,她疼得厉害,额上全都是汗,心中焦急到极点,想替她揉一揉捂一捂,又不敢乱动,只是低声安慰着,“别怕,大夫马上就来,来了看看就好了。”
苏樱半晌才嗯了一声,肚子里像揣着一大块冰,又像有刀子搅着拧着,难以言说的疼,咬着唇羞于喊出来,湿湿的额发被裴羁拨开,他低低在耳边道:“疼得厉害就叫出来,不要怕羞。”
苏樱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 :“大夫呢?”
“来了来了,”张用飞跑进来,“都叫过来了!”
外面连奔带跑的脚步声,七八个大夫鱼贯而入,惺忪着睡眼作揖:“见过郎君。”
裴羁目光掠过,落在白日里诊治失忆的大夫身上:“你来看看,娘子肚子疼得厉害。”
大夫顿了顿,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深更半夜把人全都叫起来,结果竟只是肚子疼。也只得上前诊脉,边走便道:“有没有烧些热汤热水给夫人喝着?”
“喝了些热的参茶,”裴羁压着眉,她醒来说疼,他就立刻喂她喝了暖壶里的参茶,那茶放了半夜只是温热,怕效力不够,忙又让人去厨房开火烧热水,“你看看,是不是她腹中的孩子有什么不妥?”
这是他极担心的,先前怕说出来惊吓到苏樱,便不曾提,如今大夫来了,却是必须说清楚。
紧紧握着苏樱的手,只恨不能替她受这份苦楚,灯火下看见她低垂的眼睫突地眨了几下,让他心里一跳,忙问道:“怎么,还有哪里不好么?”
她只顾忍疼说不话,边上大夫吃了一惊:“怎么,尊夫人有了身孕吗?白日里诊脉时不曾提过呀。”
连忙搭上手腕听脉,又问道:“上次行经是什么时候?”
苏樱还是疼得不想说话,旁边阿周连忙代为答道:“成亲还不到二十天,不过已经两个月不曾来癸水了。”
大夫便不言语了,凝神细听了好一会儿,又看脸色舌苔,向裴羁摇了摇头:“以在下愚见,尊夫人这脉相不像是有喜啊。”
裴羁微张了唇,心里猛地一空,余光里瞥见苏樱低垂的眼睫,灯影子斜斜照下来,她半边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让他突然有些慌张,忍不住轻轻搭上她的肩:“樱娘。”
她嗯了一声还是不说话,裴羁顿了顿,转向大夫:“不是有喜,那是什么?”
“更像是肝气郁结,以至于经期不调。”大夫还在听,边听边摇头,“尊夫人近来是不是有过大喜大悲?或者舟车劳顿,心力交瘁之事?”
大喜大悲。舟车劳顿。心力交瘁。每一样都有。裴羁沉默着,半晌:“是曾经舟车劳顿,心力交瘁。”
心里懊悔到了极点。她舟车劳顿,心力交瘁,都只为逃离他。她现在记不得了,所以还能安安静静在这里听大夫说着病情,若是她想起来了,她会如何做?
“那就是了,”大夫点点头,“夫人许久不曾行经,一般人容易往身孕上头想,但这脉相并非滑脉,我观寸脉沉伏,应当是肺经虚亏、多思多虑的症状,夫人身体的底子是好的,只不过近来大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事多事烦,思虑太过,本来就亏虚了,再加上突然劳累,大喜大悲,所以身体垮了。我看夫人这个脉象,近来是不是夜不能寐,四肢酸软无力,头晕目眩?”
裴羁垂目听着,手搭在苏樱肩头,看见她苍白的脸颊,不住微微颤动的睫毛。不是有孕,她在惊讶,还是难过?
“阿弥陀佛,可不是嘛,”阿周红着眼圈道,“小娘子这些天总是睡一两个更次就醒了,饭也吃不下多少,我一直以为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原来是病着。”
“可说呢。”大夫捻着胡子点头,“这癸水不至,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如今夫人觉得腹痛,应当是要行经,但内里湿冷阻滞,经血行不下来,依我看也不必吃药,红糖水热热的喝几碗下去,捂着汤婆子暖一暖,经血行下来了,自然也就不疼了。”
阿周不等说完,早已跑去厨房弄红糖水,大夫起身告退,裴羁犹自不能放心,向门口等候的大夫一望:“你们都来看看。”
身孕之事前期最难确诊,万万不能大意。
又一个大夫连忙进来诊脉,裴羁紧紧守着苏樱,觉得她仿佛突然之间平静了许多,莫非是肚子不那么疼了?连忙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她抬眼看他,点了点头。
神色的确比方才平静许多,让他突然有种错觉,她仿佛是因为听见不是身孕,心里欢喜的缘故。
“这脉相不好说,”第二个大夫听完了,犹豫着说道,“有点滑脉的意思,又不很像,总是月份太小的缘故,尊夫人有没有身孕总要再过几天才能说得准。”
剩下几个大夫也都依序诊了一遍,有说是身孕有说不是,红糖水熬好了送过来,因不知道该按着什么诊治,此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让苏樱喝,阿周求助地望着裴羁:“郎君,现在怎么办?”
“喝吧。”裴羁接过红糖水,轻轻搂过苏樱,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这个不是药,对身体无碍,便是热水此时喝一点,也有益处。”
苏樱垂着眼,就着他的手慢慢将那浓浓的一碗红糖水全都喝了下去,肚子里冰冷的感觉稍稍缓解,他拿着帕子给她擦汗,又把空碗递给阿周:“再倒一碗。”
第二碗慢慢的也喝完了,肚子里突然搅疼起来,苏樱忍不住嗯了一声。
肚子上一热,裴羁伸手捂住。他方才手心对着搓了半天,此时热热的贴着,说不出的怪异中,又觉得肚腹里丝丝缕缕的松动。苏樱垂着眼皮,出了太多汗,头发凌乱地沾在脸颊边,他腾不出手给她拨开,便低了头用下巴撩了一下,苏樱急急转开脸。
“念念,”裴羁看见她转侧之间,瘦得只剩下一点、苍白的脸,心里像是刀割,无数懊悔,“我……”
她不曾有孕。
当初决定娶她,是因为听说她有了身孕,如今并没有,可他在这短短几天里,一步推着一步,已将自己的心思看得彻底明白。
他哪里是因为她有了孩子才要娶?无非是给自己找的借口。他根本就是爱悦她,想要她,因为此事与自己一贯的行事截然不同,因为知道娶她必将让自己的人生天翻地覆,所以藉由怀孕一事,说服了自己。
深吸一口气:“有没有觉得好点?”
苏樱点点头,比起方才,此时已经缓和许多,也许是精神不再那么紧张的缘故吧。
汤婆子装好了,裴羁接过来,替她在肚子上放稳,她低垂着眼皮似极是疲惫,朦朦胧胧的眼,裴羁柔声道:“再睡会儿吧,睡好了才有精神。”
苏樱点点头:“好。”
是该好好睡,睡好吃好,尽快把身体养好。
身子一轻,裴羁抱起她,慢慢往床边去。苏樱抓着他一点袖子,看见他肩膀上慢慢渗出红色,伤口又撕开了。
苏樱转过脸。
裴羁将她在床里放好,盖上被子,又在她身边坐下。
她闭上眼不说话了,身体蜷缩成一小团,抱着汤婆子。应该还疼吧,她不肯声张,只是默默忍着。裴羁细细将她汗湿的头发拨开理顺,放在枕边,心里空落落的,悔恨啃噬着,片刻也不能安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他分明有机会,她曾不止一次问他会不会娶,假如他那时候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假如他那时候,答一声,娶。
他自负聪明,算尽天下人心,到头来才发现他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曾看清楚过。
“郎君。”张用在门外晃了一下。
裴羁知道是有事,细细把苏樱的被子掖好,看着阿周接替他坐在身边照顾,这才起身出来,张用连忙迎上来:“窦郎君在外头等了好一阵子了。”
裴羁出来院门,窦晏平守在门口,急急问道:“她怎么样了?”
裴羁在火把晃荡的光影里看他,当初隔着山洞窥探他们亲吻时的不甘和挫败,翻腾着又涌上来。他曾经是有机会的。当初她那么羡慕地看着裴则,那么小心翼翼迎合他的喜好,那一声声阿兄,分明昭示着她对他的依恋。
哪怕她想要的只是兄妹之情,只要他加以引导,亦不难变成男女之情,可他偏偏,从一开始就错了。裴羁冷冷道:“夫妻间的事,你也要问?”
窦晏平再没想到得了这么一句回答,一时间气血上涌,恨怒着又压了下去。置气斗狠都是无益,眼下她的身体最要紧。“她哪里不好?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让我去看看她。”
“你不是大夫,看又何用?”裴羁心中的不甘越来越重。为什么窦晏平能够看清自己的内心,毫不犹豫决定娶她,为什么他一直蹉跎至今,才明白自己的心意?“抑或那些亲密照顾之事,你能替我这个夫婿去做?”
夫婿二字咬得极重,窦晏平再忍不住,脱口骂道:“卑鄙!”
裴羁看他一眼,转身离开:“大夫看过了,暂时没有大碍。”
卑鄙又如何,只要能留住她。今后他会百倍千倍地弥补,只要能留住她。
“郎君,”堂屋门前阿周迎出来,轻着声音,“小娘子睡着了。”
裴羁点点头,轻着步子往卧房走,阿周跟在身后,嗫嚅着问道:“要是小娘子没有身孕,你,你……”
裴羁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会娶她。”
“阿弥陀佛,”阿周低低念了一声,“那就好,太好了。”
裴羁来到卧房,苏樱果然睡着了,蜷成一团靠着床里,睡梦中犹自不能舒展的眉头。裴羁在床边坐下,轻轻替她抚平。
若是他能早点明白自己的心意,哪里还有窦晏平的机会。
他全给弄砸了。
总想着尽快成亲,即便她想起来从前的事,那时候夫妻情分也已经深厚,再加上有孩子,自然就是拆不破的姻缘,可如今,很可能没有孩子。他该如何留住她?
耳边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她想来是又疼了,睡梦中也忍不住,裴羁连忙伏些,轻轻拍着,极小声地安慰:“乖念念,不疼了。”
她闭着眼睛没回应,一丝声息也无,裴羁突然害怕,连忙探手在她鼻子下试了试,呼吸轻柔绵长,她还在睡着。
而他,是怎么也不可能睡着了。将灯移开到角落里,放下帷幕遮住,光线昏暗,她睡颜渐渐恬静,裴羁趴在她床边,隔着被子搭住她的手,懊悔惧怕,患得患失,片刻也不能安静。
苏樱这一觉睡得极是安稳,像骤然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虽然还不曾从疲累里超脱,精神却轻快了一大截。醒来时稍稍一动,立刻听见裴羁的声音:“你醒了?有没有好点?”
苏樱睁开眼,对上他沉沉凤目。瞳仁漆黑,眼白湛青,眼底密密麻麻,全是红血丝。
这一夜,他应当不曾合过眼。苏樱垂眸:“好多了,你怎么不睡呀?”
“我睡过了。”其实何曾有片刻合眼?一直留神听着她的动静,悬了一夜的心,“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苏樱扶着床慢慢起来,怀里的汤婆子还是热的,想来在她睡着时,他给她换过了吧,“我想起来走走。”
裴羁连忙上前扶她坐好,又给她拿衣服,她低着头裹着被子,似是害羞,低声道:“我要穿衣服了,你回避一下吧。”
裴羁也只得出来,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阿周在服侍她穿衣,低着声音跟她说话:“昨晚上裴郎君一眼没眨,守了你一整夜。小娘子,你有没有觉得好些?”
“好多了。”苏樱低着头,肚子不像昨夜那么拧着搅着的疼了,变成沉闷下坠,隐隐的疼,“要不要再喝点红糖水?”
“已经熬好了,你漱过口就能喝。”裴羁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苏樱顿了顿:“好。”
“小娘子啊,裴郎君对你真是尽心尽力。”阿周感叹着,扶她在镜台前坐下,慢慢梳着头发,“不管先前怎么样,这些天我都看在眼里,他是真心想娶你。小娘子啊,就算你病好了,也千万别忘了这段时间的情分,别太怪他了。”
“我先前,因为什么怪他?”苏樱抬眼。
阿周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苏樱低着头,突然觉得身下一热,蹙紧的眉头一霎时舒展开,轻声道:“周姨,我好像,来癸水了。”
早饭是裴羁那边做好了送过来的,杜若仪匆匆用过,看见那边院子里车马成簇,侍从有条不紊地走动检查,不由得一怔:“怎么,他竟还是要今天启程?”
伤成那样,昨夜又折腾了大半夜,想来并不曾合眼,竟还要赶着回魏州吗?
“是,”侍婢道,“方才三郎君那边打发人来问夫人是回长安,还是有别的安排。”
回长安,他想得倒好!杜若仪冷冷道:“跟他说,我也去魏州。”
起身要走,又一个侍婢匆匆进门,走近了低声道:“夫人,婢子刚刚听说,苏娘子并没有身孕。”
杜若仪将手中巾帕重重一掷:“整理行装,出发。”
巳时跟前,诸般事情都收拾得妥当,苏樱搭着裴羁的手在门外上车,启程前往魏州。
车子是从邺城那边寻来的蒲轮安车,车轮经过特殊处理,能够防震防滑,比普通马车安稳数倍,裴羁跟在车边,殷殷叮嘱:“若是不舒服立刻叫我,咱们就停下来歇着。”
苏樱点点头,余光瞥见队伍后面窦晏平骑着马,正往这边张望,不由得转过了头:“那位窦郎君也跟我们一起走吗?”
裴羁顿了顿:“是。”
心里立刻又焦躁起来,那边窦晏平也看见了她,拍马追来,老远便问:“樱娘,你好些了吗?”
又见她向车里躲了躲,似是有些羞怯,但出于礼貌还是应了一声:“好多了。”
只短短三个字,态度也像对陌生人一样冷淡,还是让他心里如同毒蛇啃咬,妒忌怎么也压不住。裴羁深吸一口气,将车窗掩上:“风大,关上吧。”
她又推开了,轻声道:“我怕闷。”
裴羁顿了顿,既不忍心委屈她,也只能让自己继续忍受毒蛇啃咬的痛苦:“那就开着吧。”
车子起行,窦晏平被侍卫拦着不能近前,便不远不近跟着,时时向这边一望,她怕气闷,窗户始终不曾合上,便被窦晏平看了个够,裴羁沉着脸,看见队伍末尾有 ,杜若仪跟上来了。
快步走过去,唤侍卫赶过车子,向杜若仪道:“特地为母亲寻了蒲轮安车,母亲请坐车吧。”
“不坐。”杜若仪在旁边看了多时,早就看得明白,这车子一共两辆,另一辆苏樱坐着,他是为苏樱寻的车,顺带着给她。淡淡道,“休要拿这些小巧心思来讨好,我自乘马,不需坐车,倒是你,骑得了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