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自家人,人品靠得住,在洛阳当差又有人脉见识,出了什么事总能抵挡一阵。阿周心里一动,深吸一口气:“小娘子,我有个主意。”
“什么?”苏樱急急问道。
周虎头装满一桶水,看看水缸里只剩下浅浅一层,肯定不够今天用的,来的路上他看过,转过一条街就有水井,等浇完这桶就出去挑水把缸装满,两个妇道人家力气不济,做这些重活也够吃力的。
但她们两个妇道人家,不在小周村住着有家里人照应,跑到这边干嘛?
周虎头提着水桶又往菜地跟前走,隔着窗户阿周叫她:“虎头,你进来一下。”
大门外。裴羁压着笠帽来到门首,停住步子。
他必须亲眼看看,哪怕她烧成灰,他也能认出她。
周虎头迈步进门:“姑母,什么事?”
“先前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阿周拉过苏樱,“五娘的爷娘在世时,我给你们两个定了亲事,如今五娘的爷娘都不在了,她过来投奔我,正好也该把你们的婚事办了。”
周虎头大吃一惊。从不曾听过任何风声,此时乍然多了一个未婚妻子,半天反应不过来:“怎么先前没听姑母和阿耶说过?”
“我才回来,事情多,忙忘了。”阿周道,“五娘如今孤苦伶仃的,你一定要照顾好她,万万不能让任何人欺负了她。”
周虎头惊诧着,还有些缓不过神:“这,这个……”
苏樱低着头,向他福身一礼:“虎头哥,以后麻烦你多照顾。”
这是方才阿周想出来的权宜之计,裴羁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她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能解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身份。低低说道:“虎头哥,对不住,我来得急,没跟你打招呼。”
周虎头凭着本能还礼,定了定神。婚姻大事不会拿来开玩笑,姑母说订过亲,那就必定是订过亲。虽然从不曾听过,不曾见过这个五娘,但一个没了爷娘的孤身女子也是可怜,看在故旧的情分上该照顾照顾,至于婚事,总要跟爷娘商量了再说。周虎头思忖着:“五娘妹妹,等回头我跟我爷娘说一说,咱们再做打算。”
头一次见面突然就要办亲事,他一个办惯了差事的大男人也觉得脸上发臊,更何况是个弱女子,看她头都不敢抬,声音只在喉咙里窝着,必定也是害臊。周虎头转身往外走:“我去浇地,你歇着吧。”
“我跟你一起浇吧。”苏樱追出来,低着头,紧紧跟在他身后。
裴羁多半就在附近,她表现得跟周虎头越熟识,裴羁越吃不准。他那种多疑的人,凡事务求十分把握,只要他心里疑虑,她就有机会。
周虎头心里怪异着,又怕拒绝了让她脸上过不去,摘了头上的斗笠给她戴着,道:“日头晒得很,你找个荫凉地儿歇着吧,我一个人就行。”
伸手去提水桶,苏樱连忙跟上,与他一起抬着:“我跟虎头哥一起吧。”
门外,裴羁望着门缝里举止亲昵的两个人,眉头越压越紧。
不像。容貌不像,声音不像,这情形更不像。她不可能跟周虎头这么亲密,主仆之别不啻天壤,他们从前也不曾见过。
“郎君,要叫门吗?”吴藏低声请示。
裴羁沉默着,半晌,点了点头。
苏樱抬着水,跟在周虎头身后下了菜地,周虎头还在推辞:“我一个人就行了,怪沉的。”
耳边吱呀一声,院门推开了,是吴藏:“劳驾问一声,阿周在不在家?”
浑身的血液都在此时凝固,苏樱抬眼,看见吴藏身后冷冷抬目的男人。
“阁下是?”周虎头放下水桶问着,目光不由自主,被吴藏身后的男人吸引,绯衣玄履,长身玉立,笠帽遮着看不清脸,但隐隐流露的气势已经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敬畏。
苏樱紧紧攥着拳,裴羁。是他,他追过来了。耳边嗡嗡响着,拽住周虎头一点衣袖:“虎头哥,姑母在家呢,让他们进屋坐吧。”
裴羁摘下笠帽,凤目一瞬,望了过来。
第47章
漆黑的, 看不见一丝情绪的目光冷冷落在身上,仿佛无形的利刃,即将要扒开她的伪装, 看清楚她的五脏六腑。沉重的压迫感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苏樱用尽最大的意志支撑住, 拽着周虎头一点袖子, 躲进他身后。
不能慌, 你现在不是苏樱, 你是五娘。五娘在这情形下是什么反应?她小门小户出身,乍然看见闯进来这么多不认识的男人, 肯定害怕, 自然要向未婚夫婿求助。
周虎头怔了下, 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未婚妻子好似对他有点过于亲昵, 但她是姑母的干女儿,那就是自家人,自家人, 那是必须维护的。健壮的身板将人牢牢挡住,低声叮嘱:“你先回屋去。”
裴羁冷冷看着。这一躲一挡尽显亲密, 不像是作伪, 周虎头跟这个陌生女子关系应该相当密切。不是她,如果是她, 周虎头今天才跟她头一次见面, 岂能有如此自然流露的亲密。
失望着, 又觉得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此强烈, 让人眼梢发着烫, 对着这个相貌身影与她截然不同的陌生女人,就好像对着她那般心绪起伏, 怎么也不能安静。
他不会莫名其妙有这种反应,这女人,有问题。
苏樱转身往堂屋走去,含胸低头,刻意将步子走得笨拙沉重,身后蓦地传来裴羁冷冷的声音:“苏樱。”
脑子里嗡一声响,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凝固。他认出来了,她终于还是没能逃掉。步子迈不动,僵硬地站着,胳膊突然被拉了一把,阿周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护在她身前:“裴郎君,你怎么来了?”
握着她的手微微摇了摇,苏樱艰难着抬头,看见阿周沉着的脸,她不动声色拉着她,又招呼周虎头:“虎头,五娘,快过来参拜裴郎君。”
余光里瞥见裴羁绷紧窥探的脸,电光火石之间,苏樱突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裴羁并没有认出她,否则以他的做派,此时早该让人拿下她了。他在使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周看透了他的伎俩,这才出来阻止。
眼下才是真正的较量,若是她慌了神露出破绽,那就前功尽弃。苏樱蹲身,笨拙着向裴羁福了一福:“五娘参拜裴郎君。”
裴羁冰冷目光死死盯着她。不像,行礼的动作笨拙生疏,哪里有她半点风姿?又且皮肤暗黄嘴唇发白,一双眼虽然称得上黑白分明,但目光怯懦木讷,哪里有她明眸善睐的模样?就连腰身,也比她明显粗了一圈。
不是她。
阿周还在介绍:“这是我侄儿、侄媳妇,裴郎君快请屋里坐,虎头,快去开火烧茶!”
不是她。他昏了头,才会觉得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女人是她。强烈的失望之下,裴羁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苏樱依旧不敢抬头,呼吸噎在喉咙里,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看见绯衣的下摆在远处一晃,消失在重重高墙之后。他走了。那死死扼住人喉咙的压迫感骤然消失,手心里湿湿凉凉,全都是汗。
“周娘子近来可好?”吴藏看出裴羁情绪不对,尴尬着上前打圆场,“我家郎君有些事情过来洛阳,顺道来看看你。”
“多谢你家郎君美意,”阿周点点头,为着掩饰,反而主动提起,“方才裴郎君是不是叫了小娘子的名字?小娘子也在这边?”
“不是,没有。”吴藏连连否认,“我们不打扰了,告辞。”
一群人霎时走了个干净,阿周锁了门,急急挽住苏樱的手:“快回屋歇着去。”
仿佛劫后余生,只觉得手脚冰凉四肢瘫软,苏樱靠着她,感受着她身上暖热的体温,得她力量支持,这才能够慢慢往回走,旁边周虎头满腹疑惑,追问着:“姑母,那裴郎君是谁?”
阿周顿了顿:“裴羁。”
“他是裴羁?”周虎头吃了一惊,“这么年轻。”
都道是端方君子,可方才那短短一面,看起来心不在焉,又十分傲慢。还有那声苏樱。周虎头回想着吴藏的否认,皱着眉头:“那个侍从在说谎,方才裴羁肯定叫了苏樱这个名字,我也听见了,姑母,苏樱是谁,你是不是认得她?”
“我……”阿周犹豫着,看了眼苏樱。
事到如今,名姓都已经叫出来了,阿周在长安那么多年,周家其他人未必不知道她服侍的小娘子就叫做苏樱,这些小处的细节不如说真话,免得谎言越滚越多,处处都是破绽。苏樱看了阿周一眼,阿周会意,低声道:“我认得,她是崔夫人的女儿。”
周虎头又吃了一惊,几乎脱口说出苏樱是县令要抓的逃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忍住。这个苏樱竟是崔家的女儿,长安的贵人,一个十六七岁金尊玉贵的小娘子,怎么会变成官府追缉的逃犯?周虎头想不通,然而县令要找她,裴羁千里迢迢赶过来分明也是要找她,这个苏樱到底有什么玄机,为什么都要找她,又且一再叮嘱不能伤到她?
余光瞥见阿周扶着五娘进卧房去了,周虎头满肚子话没法说,只得退到门外,耐心等着。
卧房里。
苏樱扶着阿周慢慢在床上坐下,到这时候,才觉得噎在喉咙里的那口气丝丝缕缕,慢慢地往外透出来,手脚不自觉地发起抖来,阿周倒了一盅参须水送到她唇边,柔声道:“喝点吧,压压惊。”
苏樱抿了一口,微微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余悸稍稍缓和,听见阿周问道:“裴羁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要不要现在走?”
不行,他那人疑心重的很,说不定还在附近窥探,若是现在就走,肯定会被他发现破绽。苏樱低声道:“再等等。”
这两天谨言慎行,裴羁发现不了破绽,必定也就离开了。
大门外。
裴羁越走越快,日光明晃晃地刺着眼睛,影子拖在身后,拉长了,同样疲惫失望的姿态。
不是她。千里迢迢追到这边,竟然全找错了方向,天下那么大,她那么聪明,他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再想找到她,千难万难。
懊恼和失望交织着,裴羁重重压下笠帽,翻身上马。
“郎君,这边的人手要不要撤了?”吴藏赶上来请示。
裴羁抬眼,目光越过重重巷陌,落在远处那不起眼的小院上方。心悸的感觉始终不曾消失,让他久久望着那里,无法决断。
“郎君?”吴藏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半晌,听见他冷冷的语声:“继续监视。”
拉过马加上一鞭,疾驰而去。风生两耳,心中的矛盾犹豫前所未有。他已经放弃理性,选择依据直觉一路追了过来,眼下直觉还在,那就一条道走到黑,一直走到绝无一丝希望再说。
胸口那枚铜钱又开始灼烧,无数过往飞快地从眼前闪过。那个傍晚,书房里轻轻的吻。那个黄昏,他捏着她的脸,命令她叫哥哥。那个清晨,她落在他胸膛上,摇荡的黑发。头一次欲念,头一次破戒,头一次食言。他所习惯的,充满秩序的生活已经被她搅得混乱不堪,先前他一直试图将一切拉回到正轨,如今却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回不去了。
他太沉迷于她,甚至伴随她而来的混乱、失序,他也渐渐成为推波助澜的一个。
等找到她。裴羁猛地勒马,越过人来人往的长街,眺望远处河道上络绎不绝的白帆。等找到她,他会找到正确的途径,解决眼下的困境。
脑中却在这时,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万一找不到呢。
裴羁死死攥着缰绳。不,没有万一。天涯海角,上天入地,他也一定要找到她。洛阳没有,那就再回长安,一个人不会凭空消失,他会从头调查每一个蛛丝马迹,找到她去了哪里。
这件事,他不说了结,她休想就这么逃掉。
向善街。
阿周候着苏樱睡下了,轻轻掩上门出来,周虎头等在院里,急急迎上去:“姑母,那个苏樱,是怎么样的人?”
阿周看他一眼,到这时候,越发觉得他要捉拿的逃犯就是苏樱,叹着气说得:“小娘子待人极好,我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从不曾见过她跟谁红过脸,也从不曾见她打骂过下人,我这次回来时,小娘子还从体己钱里给了我十两金。只可怜她命不好,小时候便没了父亲,前阵子夫人也过世了,她舅家靠不住,她一个孤零零的小娘子,还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竟是个父母双亡的可怜人。况且姑母说她好,那就肯定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为什么就成了逃犯呢?周虎头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她在这边,姑母准备怎么办?”
“尽我所能,一定要照顾好她。”阿周抬眼,“你总问她,难道你有她的消息?”
“我,”周虎头犹豫着,许久,“姑母,我这次奉命要抓的逃犯,就叫做苏樱,长安人,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
阿周心里咚的一跳,果然。反问道:“如果是小娘子,你准备怎么办?”
周虎头皱着眉,又是许久:“我先回去查查她的案卷,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姑母等我消息。”
他快步离开,阿周回头,苏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躲在着窗户后面。方才那些话她都听见了吧。阿周安慰着:“小娘子别怕,虎头是个好心肠的,我再好好跟他说说,他不会抓你的。”
“好。”苏樱点点头,看着日头一点点向远处的山巅落下去,又一天即将过去,癸水还是没有来。
两天后,清晨。
苏樱醒来后急急掀开被子,床褥干干净净的,没有期待中的迹象,希望再一次落空。
沉默着起床,正收拾时阿周进来了,柔声问道:“小娘子,今天想吃什么?”
什么都不想吃。已经迟了整整二十三天,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了,她得尽快做出决断。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周姨,我得出去看看大夫。”
这两天风平浪静,裴羁再没有出现过,大约是找不到她去了别处,趁着眼下安稳,她得尽快解决掉这件事,尽快离开此地。
“哪里不舒服?”阿周连忙来摸她的额头,“是不是昨天受了惊吓,没有睡好?”
“不是。”话到嘴边,终还是羞耻着说不出口,苏樱转过头,“周姨,我的癸水迟了二十几天了。”
阿周皱眉,待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时,一下子变了脸色:“你是说,你,裴羁?”
苏樱不敢回头,声音窝在喉咙里:“是。”
“我苦命的小娘子!”阿周一把抱住,哭出了声,“裴羁怎么能这么对你!”
先前苏樱说得含糊,她心里总还抱着希望,觉得以裴羁的为人,也许不会真做出什么,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结果。心中生出悲愤,刷一下站起身:“我这就去找他,我一定要他给个说法!”
她拔腿就走,苏樱连忙拉住:“别去!我好容易才逃出来,我不要见他。”
悲愤压下,阿周冷静下来,对,不能去找裴羁,他既然偷偷摸摸关着人,必定是不肯娶她吧,他那样的出身,前途无限,自然想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可苏樱好好一个女儿家,岂能让他这样糟蹋!“那我就去长安,去找裴阿郎,求他主持公道,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裴羁明媒正娶,接你过门!”
看她又要走,苏樱紧紧抓住:“我不嫁。”
便是死,她也绝不嫁他。
阿周怔了怔:“什么?”
“我不嫁裴羁。”苏樱看着她。即便有了孩子,她也绝不嫁裴羁,有那么一次屈辱的经历就够了,她绝不再让裴羁碰她一根指头,“此生此世,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那怎么成?你一个孤身女子,没有成亲就有孩子,以后可怎么过?”阿周焦急着,“你放心,裴阿郎是个厚道人,他要是知道了肯定给你做主。你已经迟了这么多天,再过阵子肚子就瞒不住了,得赶紧把婚事办了,免得让人看出来了背后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