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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卿仙骨(木秋池)


季应玄简直要听笑了。
原来太羲宫是堂堂正正的仙门么。
他怕自己再听下去,真的会忍不住对雁流筝动手,借口头疼发晕,说想休息一会儿。
“那我不打扰你了,晚些时候请人送些吃食给你,你喜欢吃什么?”
季应玄说他不挑,流筝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望着她轻雀般欢跃着离去的背影,季应玄面上温和恭谨的神色渐渐冷下来。
昨天他在北安郡向他舅舅张郡守逼问剑骨的下落时,张郡守难以忍耐被剥皮断骨的疼痛,颤颤交代了一个名字。
太羲宫少宫主,雁濯尘。
十年前他离开太羲宫,四处寻访的根本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能替换给雁流筝的剑骨。
他用术法盗取当年朝廷科举取士的题目,以此作为交换,诱使张郡守在自己外甥的茶水中撒下符药,然后趁着他意识清醒却无力反抗时,用一柄生了锈的屠羊刀,活生生剖开了他的后颈,夺走了他的剑骨。
那是血淋淋从人身上剥离的剑骨,可是雁流筝刚刚说什么……万年参。
轻轻巧巧地将这桩罪孽,变成了一块腐烂的木头。
太羲宫众星捧月、受尽宠爱的大小姐,如今正占用着原本属于他的剑骨,却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逼真得仿佛将她自己也骗过去了。
可惜他尚未逼问出取回剑骨的方法,张郡守便畏罪自尽,否则他今日便能取回剑骨,然后一把火烧了太羲宫,何必再与她惺惺作态,虚与委蛇。
流筝不知道季应玄的口味,便挑了些自己喜欢吃的,着人送去了客院。
送吃食的管事见了季应玄的模样,心中大觉不妥,连夜报与雁宫主与宫主夫人知晓,于是第二天早晨,季应玄被请到了观世阁里。
他一走进去,就有十几双探询的目光钉在他身上。
坐在上首的是雁长徵和其夫人,雁濯尘站在他们身侧,两边分列着八个年纪不同的男子,都是雁长徵的门下弟子,雁流筝的师兄们。
雁家人的相貌都极出挑,雁长徵与其夫人已有二百多岁,因修道之故,瞧着只有凡人三十岁的年纪,雁濯尘虽是二十岁的模样,实际上也有一百多岁,只有雁流筝年纪最小,芳龄不到二十,却集全家之所长,眉目端正明艳,气质温柔可亲,是全师门护在掌心里的明珠,捧在天穹上的明月。
所以雁流筝从凡界带回一个姿容标致的年轻男人,众人对这件事的态度都很微妙,尤其是一众师兄,打量季应玄的眼神既鄙夷不屑,又如临大敌。
季应玄态度从容,恭谨平和地同众人见礼,没人说话,雁长徵身后的珐琅掐丝屏风边却突然探出一个头,是雁流筝。
她对着这派肃穆的场景笑出声,春风似的,照得这屋里也亮堂了几分。
“你别害羞,”雁流筝对季应玄说,“我爹是太羲宫的宫主,他想看看你的资质,说不定能收你做徒弟。”
雁长徵蹙眉轻斥她:“说了不许你过来,怎么又偷听。”
流筝小声道:“我怕你们欺负他。”
雁濯尘脸上没什么表情,众师兄听了都十分嫉愤,愈发瞧这凡界小白脸儿不顺眼。
雁长徵让流筝回避,流筝却一把搂住了她娘的胳膊,钻在她娘怀里,有恃无恐地朝雁长徵眨眨眼。宫主夫人忍俊不禁,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是允许她留下的意思,雁长徵不好说什么,转头去看季应玄,心里叹了口气。
本想给他些为难,逼他离开太羲宫,如今当着流筝的面,却不好做的太过了。
他问季应玄:“你如今多大年纪,从师何人,修的是什么道?”
季应玄的目光从流筝身上收回,垂目温声道:“小生今年二十有三,因天资拙钝,又缺少机缘,所以红尘里虚度半生,只学了些工匠手艺,没有从什么师,也不曾修什么道。”
雁长徵问:“这么说,你没有剑骨?”
季应玄垂落的目光里陡然有一瞬的冷意,语气却是轻淡自愧:“没有。”
“这就难办了,我太羲宫是剑修门派,你若没有剑骨,炼不出本命剑,入不了逍遥道,只学些花架子的招式有何意义。”
雁长徵顿了顿,朝站在最末首的年轻弟子说道:“子雍,你同他过两招吧。”
子雍早已跃跃欲试,闻言祭出了自己的命剑,季应玄却只得了一把桃木剑。
流筝小声说这有点欺负人,雁长徵说道:“凡界兵器在剑修的命剑面前不堪一击,他既没有剑骨,炼不出自己的命剑,给他铁剑也好,木剑也罢,又有何分别?”
确实没有分别。
季应玄有些不耐烦这没完没了的试探,望着对面持剑的子雍,正在考虑是接受羞辱,还是直接将他的命剑捏碎。
正欲出手之际,却听流筝颇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没有命剑又如何,我也没有自己的命剑,师兄们未必打得过我。”
她说她没有自己的命剑?
季应玄微怔,这一犹豫的功夫,子雍持剑逼到了面前。
他平日里最黏流筝,醋意最大,又年轻气盛,是以这一剑招式凌厉,毫不顾忌对方是个没有命剑的凡人。
季应玄克制住了反击的念头,只作势持剑格挡,桃木剑迎锋折断,他仓促后退,还是被没有收敛的剑风扫到。
发冠碎裂,乌发散落,几截断发落在地上。
季应玄抬手碰了碰眼角,摸到了新鲜的血痕。
“子雍!”流筝蹙眉喊了一声,她正要起身上前,却被宫主夫人轻轻按住。
宫主夫人和气温婉,启声说道:“子雍,寻常比试,你锋芒太过了。”
子雍见伤了人,讪讪收了命剑:“我怎知他如此不堪一击……师娘,师姐,我错了。”
雁长徵说:“此事不能全怪子雍,季公子虽然求道心炽,却实在不适合入我太羲宫门下,季公子,你觉得呢?”
季应玄将断落的发丝和玉冠碎片拾起,脸上淡淡的,并没有众人意料中的羞愤表情。
他说道:“太羲宫以才取人,我这样的天资,本不该妄生非分之想,只是承雁姑娘高看,所以忝颜一试,如今这个结果,我当然心服口服。”
他看了雁流筝一眼,似含落寞,似是豁达,配合他如今这副狼狈却不难看的模样,实在是叫人心生不平。
他说:“只是我答应了雁姑娘帮她改进机关鸢,以报答她高看之恩,等此事完成,我便离开太羲宫,不再叨扰。”
流筝抿着嘴唇不说话,看样子是有些不高兴了,只是她娘的手搭在她手背上,她便没有说什么。
这个结果,算是令众人都满意。
一朵业火红莲悄无声息穿过太羲宫的结界,飞往周坨山。
周坨山里,墨族少主墨问津正手持一把精巧锋利的精钢锛,专心雕刻一块手心大小的圆木盘。趁着他抬头擦汗的功夫,红莲挤到他面前,莲蕊中的火苗险些舔上他手心的半成品,吓得墨问津猛得后退了一步。
红莲轻转,化作一面铜镜模样,镜子中出现了季应玄的脸。
“莲主大人,您可真是……”
墨问津心有余悸地捂着自己的半成品宝贝,正要抱怨几句,忽然看见了他眼下那抹血痕,猛得瞪大了眼睛。
“哎呀,难道这是您研究的独特妆容吗,像您这样道法高深,总不会是受了伤吧?”
季应玄掀起眼皮冷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真是受伤了呀?啧,这要是给我二妹知道,今晚就杀到太羲宫去,那就有热闹看了。”墨问津笑出了两个酒窝。
季应玄往他怀中一望,说道:“令妹若来,请她将你新近研究的宝贝都带上,我拿来养红莲。”
墨问津知道他真的能作出这般焚琴煮鹤的行径,忙收了嘴上神通,连道:“不好不好,哪敢搅扰莲主大人的正事。”说罢挠挠头,又问:“莲主大人联系我,是有什么吩咐吗?”
季应玄道:“有一只玄铁锻造的机关鸢,展开时能载动两人,收拢后体型如麻雀,我想问问你,能否再进一步改造,使其收拢后缩成弹丸。”
“有图纸吗?”
“我画给你。”
季应玄阖目,心念微动,周坨山的红莲分出一瓣,用红线粗细的业火凌空画出了机关鸢的构造图,不仅是立体的,而且十分详细。
墨问津惊讶于他的记忆力:“这机关鸢十分精巧,有我墨族的古风,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季应玄说:“这是太羲宫雁长徵之女雁流筝的坐骑。”
墨问津闻言挑眉:“啊,太羲宫啊……”
他脸上露出八卦好奇又不敢多嘴多问,怕季应玄把他的宝贝拿去喂红莲的表情。
季应玄简单告诉他始末:“我要找的东西确实在太羲宫,而且是在雁流筝手里,只是我尚未查明将它取回来的法子,所以要在太羲宫待一段时间,需要取得雁流筝的信任。”
“改进机关鸢,是为了讨好雁大小姐吗?”
“讨好”这个词,令季应玄眉心微蹙。
“可以改,可以改。”墨问津自知说错话,忙将话题转移到机关鸢上。
他用手指挥着红莲花瓣,现场对着机关鸢的图纸修修改改,一边改一边又忍不住多嘴:“所以莲主大人,您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弄的?”
墨问津此人,爱八卦如爱机括,可以三天不吃饭,但是不可以三天找不到乐子。
看在他帮忙还算积极的份上,季应玄将今日发生的事简单与他说了。
“嗯……雁长徵与雁濯尘的态度很正常,他们这些仙门世家,一向看不起凡人,何况亏心事做多了,总要提防着点,但我觉得,雁大小姐的态度有些奇怪,她为何如此热心地想要留下你?”
此事也问中了季应玄心中的疑惑,因为雁流筝的帮忙,他进入太羲宫的过程比想象中容易了许多。
可是,她为何要这样做?
“莫非她已怀疑我的身份,想要将计就计吗?”
墨问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他三下五除二将机关鸢的图纸改好,照着这图纸对机关鸢进行改进,它可以缩成弹丸大小,若是能再注些灵力进去,重量也会变得很轻。
墨问津对此十分满意,嘴上的门不由得又松了。
他对季应玄道:“照照镜子吧,莲主大人,您这副花容月貌,连我二妹看了都迷糊,那雁大小姐又不瞎,摆明了是喜欢上你了呗。”
季应玄闻言微怔,脑海中浮现出雁流筝言笑晏晏的模样。
先是惊讶,而后是渐渐的恼怒,漆黑的瞳孔中泛起讥诮的凉意。
他抬手碰了碰眼下的剑痕:“喜欢什么……这张脸么。”
就像喜欢他的剑骨一样,喜欢,然后夺为己有。
墨问津提醒他可以加以利用。
“雁大小姐这样天真的性子,一旦坠入情网,很容易奋不顾身,只需你说两句软话,想知道什么她都会告诉你,这不比你用机括术去讨好她更便捷吗?”
季应玄垂目不语,似在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
院中响起轻巧的脚步声,雁流筝人未到,声先至,扑棱棱惊起庭树上的飞鸟。
“季公子,你在吗?我给你带了点药。”
墨问津挑眉,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流筝心中颇有些愧疚。
带季应玄回太羲宫,请父亲收他为徒,皆是因为想要帮他,结果却弄得一团糟,令他伤上加伤。
“虽是剑风所伤,但命剑毕竟是灵器,你这脸,须好好涂几天药。”
细长如红线的伤口落在这样一张白玉面上,着实令人心疼。
季应玄握着她赠与的药瓶,目光落在身侧的铜镜上。
铜镜质地一般,蒙茸茸的镜面像覆了一层霜,却依然可见他干净利落的轮廓,高挺的鼻梁,纤长的睫毛落下,遮住晦暗不明的眼神。
一向有人说他生得好,听在季应玄耳中,与说他道法高明并无什么区别,都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最想要的,是自己的剑骨。
如果能抛砖引玉,取回剑骨,他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收回目光,季应玄态度温和地说道:“多谢雁姑娘,我这样没用,辜负你的期望,让你在旁人面前失了面子,还要劳你来给我送药,心中十分难安。”
雁流筝道:“这样的话不必说了,否则我该先向你道歉,咱们揖来揖去的,岂不是很滑稽?”
想象那副场景,很好笑似的,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季应玄也随她笑了笑,他说已经对如何改进机关鸢有了灵感,这几日就可以动手改造。
“如果能改造好,机关鸢可以缩成弹丸大小,或收在囊中,或系在腰上,比现在方便许多。只是如何减轻它的重量,仍需要翻阅典籍,寻找一些稀有的材料,不知雁姑娘可否请人来帮忙?”
这事却叫雁流筝有些为难。她的机括灵器都是她娘给她做的,她总不能叫她娘来给季应玄打下手,她爹可不好得罪。
她说道:“恐怕只能我来帮你了。”
季应玄眉心微不可察地轻蹙,想起了墨问津戏谑的断言。
雁流筝又想到自己并非时时有空闲,从绣囊中掏出一枚玉令牌交给他。那玉令牌是罕见的天然紫玉,雕刻成一只狸猫的模样,触手温润凉腻。
她说:“这是我的灵符,你带着它,就能不被结界阻碍,在太羲宫大部分地方行走,倘若需要什么材料,可到玲珑阁去寻春师傅,报我的名字,他会拿给你的。”
季应玄要找取回剑骨的方法,此物倒是能帮上大忙,他接过玉令牌,道了声谢。
见他一副神思重重的模样,雁流筝安慰他道:“你帮我改进机关鸢,也是坏了墨族的规矩,你放心,我不会眼睁睁看你被赶下山,被墨族的人追杀。”
季应玄道:“我继续留在太羲宫,岂不成了毫无用处的废人?”
“你怎会毫无用处。”
雁流筝想了想,说道:“其实我的资质同你差不多,炼不成自己的命剑,没办法与师门里的兄弟姐妹一起修习剑术,但我尚能做灵修或符修,你若留在太羲宫,可以陪我一道修习旁的法门,再不济,你身负机括术,总能派上用场。”
她如此热情地挽留他,叫季应玄耳边又响起了墨问津说的话。
她这样子,明显是喜欢上了你……
说不清心里是恼恨多些还是庆幸多些,季应玄暂且一应按下,状若无意地问出一个昨天就想问的问题。
“听说雁宫主与夫人都是天下有名的剑修,雁姑娘竟然没有炼出命剑么?”
“这个……”
流筝正想着该怎么解释,有人穿过客院,推开了正堂的门。
来人是雁濯尘,他看到堂屋八仙桌旁一坐一立的两个人,缓缓蹙起了眉。
他问雁流筝:“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给季公子送药,否则你们谁还管他死活。”
雁流筝想起昨天在观世阁里,父亲对季应玄不近人情的为难,而雁濯尘冷漠旁观,竟然一句话也没说。
他明明答应过要为季公子说情,又骗她!
这样想着,流筝便有些不高兴了:“你问我怎么在这儿,我还想问哥哥你来做什么,门也不敲,岂是待客之礼?”
季应玄被她挡在身后,适时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显得很虚弱:“莫非少宫主又是来试我的么……可否等我养好伤再说?”
“他敢。”流筝瞪了雁濯尘一眼。
雁濯尘甫一进门,挨了流筝劈头盖脸一顿奚落,真是又无奈又好笑。他的目光轻飘飘刮过季应玄,落在雁流筝身上,显出温和宠溺的意味。
“昨天的事是我食言,我同你赔礼道歉,行不行啊,好妹妹?”
流筝低低哼了一声:“受伤的又不是我,你应该同他道歉。”
“你说得对,我来客院,正是为了此事,”雁濯尘说,“不过看到了你,倒又想起另一件事,说出来能叫你高兴些。”
流筝好奇地望着他。
“祝锦行来了。”
便见她眉毛轻轻扬起,瞬间展颐,眼中如繁星乍现,明灯盈盈。
声音里也带着笑:“真的?他在哪里?”
“方才同爹娘简单见过礼,如今已在迎仙院安置,他此次来是为了……”
话音未落,流筝已转身往外跑去,浅紫色的云纱飘逸如晨雾,带起一阵悦人的降真花的香气。
她走得那样急,只匆匆对季应玄道了一句:“好好休息!”
季应玄望她出门去,提起八仙桌上的茶壶给自己续水,又挑了个杯子,问雁濯尘喝不喝。
雁濯尘却连坐也不肯坐。
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来是警告你,不要对流筝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流筝是太羲宫的明珠,须得仙门名派的公子才能与她比肩,伴她长久。而你只是一介俗庸的凡人,只配做她脚下的蝼蚁,若敢妄生僭越之心,我太羲宫的剑,可就不止伤在你眼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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