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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相见(北倾)


不管,他懒,他现在只想品香。
他看了眼天色,提醒道:“今日昭和公主大祭,你去佛堂上柱香,就先回吧。”
了无跑了半个梵音寺,去方丈院找小师叔……
不仅扑了个空,还被过云训斥:“愁眉耷脸的,没个正形。”
于是,喜提一套五百遍戒规,下回回寺里交给僧值。
对着德高望重的方丈大师,了无嘴都不敢回,可怜巴巴的应了声是,瞅着更愁眉耷脸了。
过云眼不见为净,挥挥手让他去佛堂找裴河宴。
了无又跑了半个梵音寺,到佛堂。
扫地的沙弥见他风风火火的来,刚想问出了什么事,他一瞧见佛堂的香炉上已燃了些许时间的清香,话都来不及说扭头追了出去。
终于,在山门前撵上了要回屋的小师叔。
裴河宴刚经过地藏殿,殿内觉悟正主持法事,今日这种时候,无论哪里全院肃静。了无这样,实在不成体统。
他刚准备开口,了无抢先一步说道:“我今早六点开始,每隔一小时去一趟小院。从八点半开始敲门,到现在快两小时了,小师兄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裴河宴皱眉:“一点动静都没有?”
了无连声点头:“所以我才来找小师叔,想着要不开门进去看看吧。”
裴河宴回头看了眼山阶下星罗棋布的庙宇,他站在此处也还能隐隐听见地藏殿内的经文吟唱,他想起过云的提醒,转身撩袍上山,快步离去。
了了在梦魇中被叫醒,头疼欲裂。
这次的梦与以往不同,真实得令她感到害怕。她恐惧间,就像在悬崖前失足滑落一般,第一反应就是紧紧地扑住了她的救命稻草。
随后赶来的了无,在裴河宴身后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到双手挠头,满地找洞。
菩萨啊,小僧今日看了不该看的,不会被灭口吧?
裴河宴没管别的,了了如此恐惧之下,他只在被抱住的刹那,身体僵硬了片刻。他不习惯如此亲密的拥抱,这是他成长至今都没有过的。
但短暂的僵硬后,他尽量放松,一手撑着床沿,一手环至她背后,轻轻地拍了拍:“没事了,魇住了而已。”
他声音低沉,音色沉稳。重复说了两遍后,她明显平静了不少。
裴河宴微微低头,看了眼她散乱在肩后的长发。她出了不少汗,后颈处微微汗湿,此刻抱着他时,脑袋微微后仰,露出了肩膀与脖颈间一片白皙细腻的肌肤。
他似乎能感觉到抚摸它时滑腻的触感,视线停留了两秒后,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立刻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只有掌心的滚烫和心中刹那间的慌乱仍在提醒他,他妄动了心念。
了了的余光已经瞥见正努力缩小存在感,一步步倒着往回退的了无。她埋首在裴河宴的颈侧,刚才被吓住的虚脱感缓和了一些后,她的理智开始逐渐回笼,拥抱他的肢体也缓缓变得僵硬。
不是……她在干什么啊?
这下怎么办?晕过去会不会太假了……那给自己一拳呢?邦邦两下,应声倒地,一了百了。
她的脑袋还是有些疼,不知是昨夜忘了关窗被风吹得有些受凉,还是单纯做了噩梦受到了惊吓。
了了现在整个人都不太好。
她顺势扶着头,从他怀中退出,满眼虚弱。
她其实不知道,就她此刻满头冷汗,面色苍白的鬼样,都用不着她再伪装便已十分有说服力了。
“好点了?”裴河宴问。
他收回手,虽然仍坐在床边,可面对着了了,他竟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头疼。”了了揉了揉两侧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思考着情境烘托到这,下一步她是不是该柔弱地摔回床榻上更显得逼真。
还没等她想好要往哪边倒时,他先站起身,后退了一步:“那你先起来,我去门外等你。”
他退后的这一步,莫名的刺痛了了了。
她垂眸看着因为他起身而缓缓还原的床垫,又抬眼看向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他的背影,冷静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裴河宴。”
他果然停住,转过身来。
裴河宴没有同她计较她连名带姓的叫他……他似乎从来也没有把她放在与自己不同的高度去对待。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平等的。
“我做了一个很荒诞的梦。”了了说:“更荒诞的是,这些梦连续不断。”
“从我十三岁起,遇到你,它们就像苏醒了一样,纠缠了我很久。”她顿了顿,问出了困扰她许久的困惑:“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臆想了这一切吗?”
作者有话说:
过云:再聊下去,我就躺下了啊。

但这会,走是没法走了。
之前在重回岛上的教训还历历在目,他不想再因为逃避而导致事情无法转圜。
况且,门外还站着一个了无。
他虽然相信以了无的品性绝不会因为今天听见了什么就对了了产生别的看法,可他对这件事的处理态度会间接影响了无对了了的判断。
所以,这件事必须当下就要说个明白。
他转过身,看着了了。
令了了失望的是,他除了刚听到那句话的当下有过十分短暂的怔忪外,看向她时仍如寂静的海面,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激起。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都梦见过什么。”他像是打算和她慢慢谈,拖过一把椅子径直坐下。
他如此冷静,了了反而开始怀疑自己将他的一切照顾、亲近和偏爱都会错了意。虽然她说“我喜欢你”时,存了几分试探,并非表白,也不是倾诉情意。甚至,她在说出口之前,就想好了如何去粉饰太平。
可他的反应,实在令她有些难以看懂。就像她往深谷里丢了一块石头,本以为很快就能沉底,听见回响。可她等了又等,谷底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传来。她不知是谷底太深,还是石块太小。似一脚迈入迷雾,连回头都找不准方向。
了了收敛起自己的全部心思,轻轻拥住被角,回答道:“每次都不一样。”她回忆了一下:“我刚才梦见了地藏殿,那里在做一场法事。是拂宴法师在给昭和公主念往生咒,超度她。”
最后半句话了了说得有些迟疑,按梦里的情况,拂宴法师念的虽然是往生咒,可并不像是在超度,反倒像是在招魂……
她一犹豫,裴河宴就看出了她在这番话里有所保留。他并未就此追问,只是说道:“你说十三岁起,梦境苏醒。我只记得你跟我说过,梦见我带你去地狱,那有关我的,你还梦见过什么?”
了了被他问的一懵,一时竟想不起来。
在南啻遗址时,她大多梦见啻蛮与无宴,梦见南啻恢弘的宫廷与犹显稚嫩的女帝总是追着法师跑。后来离开南啻回到京栖,她梦见过白马,也梦见过妖狱,梦里总是滚烫滚烫的,连魂魄都要被烧干般,灼热到难以忍受。
直到她开始佩戴佛骨念珠,那些梦境才似被压制了一般,再无法对她造成影响。
再接下来,就是那日的千佛地宫。他如被困在此间的恶鬼修罗,虽披着袈裟,却囚于这地宫之中暗无天日。
随即便是今天。
要说直接梦到裴河宴,那极少极少,少到她几乎想不起来,是否梦过。
甚至,如果裴河宴问她,是以什么为依据判断这些梦都与他有关的,她也回答不上来。
她从懵懂着旁观这些故事,到如今能感同身受,这之间她用了很久很久。除了他们都与裴河宴如出一辙外,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直觉这故事里的一切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她回答不上来, 就耍赖:“你既然不信, 又何必问得这么仔细。”况且,两个人这么严肃地讨论她都做了什么梦,这很羞耻啊。
更别提,外头还有个听墙角的。
了了扯起被角捂住脑袋,将自己整个埋入柔软的被中,长叹了一口气。
“大多数人都有过第一次来一个地方但觉得分外熟悉的情况,他们会把这种熟悉感归结于在平行世界另一个自我的经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人会对宇宙万物对自然生灵有高于普通人的敏锐与感知,这对你来说,不是坏事。所以以后,不要轻易说一些让人误解的话。”
裴河宴的这番话,在用词上十分斟酌。
他很了解了了,死板客套的说教很容易引起她的逆反。而他今天的目的,单纯只是将她那句不合时宜的话合理化,起码不至于让她,或了无在接下来长达一个多月的相处里有任何的罅隙或不自在。
他能感觉到,了了说这句话时,更多的是在宣泄。可具体宣泄什么,他不得而知。
了了也不傻,他这么明显的递台阶,分明是不想打破两人之间的平衡。她拉下被子,往门外看了一眼。
了无抱着柱子,无助、弱小还可怜。
她没想太久,就选择了鸣金收兵。很多事,不急于一时。
但她记住了每一次被回绝被忽视以及被迫等待的情绪,这样的话她以后不会再说,也不会再试探。
且等着看吧,最后会是谁先忍不住。
行李都是昨晚就收拾好的,即便出发时耽误了一些时间,也没影响到行程。
飞机落地洛迦山时,了了在出口就和裴河宴等人分别。
明天周一,她本就要在普宁寺上工。这是去京栖之前便定好的,所以也不算突兀。
回了民宿,了了怕自己一歇下就再也爬不起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塞进了浴室里。
洗完澡,她在阳台上吹了会风。
洛迦山的夜风相比梵音寺,多了几分急躁。从海上刮来的风,带着蒸腾的水汽,咸湿温热,并没有那么舒服。
这趟行程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很突然。
她好像还留在那,只是躯体先一步回来了而已。
屋内的手机响了两声,应该是微信的提醒,可她懒得去拿。经过床铺时,也视而不见,径直将搁在书桌上的《四方塔》粉本拿出来,就着阳台的壁灯,一页页地翻。
人忙碌时,就能抛掉杂念。
她一向都是这样解决自己情绪问题的。
周三时,了了约了司机,在傍晚时去一趟重回岛。
这周五正式开工,她明晚在普宁寺下了班就要住到岛上,有些日常用品就需要提前搬过去一些。
明明就隔了一片海,她这来回搬腾愣是搬出了临时出差的感觉。
她去之前,提前和了无打了声招呼。得知她是要搬些衣物过来, 了无不由分说非要去码头接她。
结果, 东西拿回来了,了了却没跟着来。
裴河宴看这时间,猜她是没空吃饭了,还想着今晚一起煮点面,大家随意吃些。听见院子里传来动静,刚放下书走到门口,便见了无闷头走了回来。
他往了无身后看了一眼:“了了呢?”
“没来。”
裴河宴垂眸,看了眼了无手中的小行李箱,箱子上的行李牌还没摘下,就这么挂在把手上,随着了无的走动上下扑曳中。
他目送着了无把箱子推进她的房间,再关上门走出来,问道:“她有说什么吗?”
了无摇头:“什么也没说,小师兄坐的是别人的车,把行李交给我后,就跟那个人一起去吃饭了。”
他叹了口气,亏他还坐了轮渡去洛迦山的码头,早知道小师兄不跟着来,他才不献这个殷勤呢。
裴河宴听完,点点头,不再问。他如常地走入厨房,对还等着开饭的两个孩子说:“那我们吃吧。”
了了接到楼峋的电话时,刚从普宁寺出来。
他说他就在山下,问她一起吃个饭方不方便。
她原想拒绝,毕竟和了无约好在码头碰面,不好失约。可转念一想,她近来行事是有些跳脱,这对楼峋来说很不尊重。
这才临时取消了用车,让楼峋上民宿接了她一趟。
见她拎着行李准备出门,楼峋诧异之余,边帮她把行李放到后备箱边问她发生了什么。
上次楼峋打来电话,了了简单交待过几句,这次见面,便当面将最近发生的事都和他说了一遍。
车到码头时,她的故事刚好说完。
等交接完行李,再到餐厅时,离他预约的用餐时间已经迟到了十几分钟。
了了刚一坐下,预留的菜便接二连三的端了上来。她看着满桌的里脊、排骨、红烧肉,对楼峋的感激之情几乎无法言表。
“你都不知道,我吃素都快吃成豆腐了。那是一点荤腥都没有啊!”
她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得这么茹素斋戒。
楼峋笑道:“你不是无肉不欢,怎么忍下来的?”
“其实也还好。”了了吃了两块糖醋里脊满足了口腹之欲后,良心终于回来了一些,照实说道:“斋饭挺好吃的,不吃肉也行。就是总吃素的,心理上过不了这道坎。”
以前裴河宴没给她配车,她下山不方便也只能忍忍了。后来有车了,她又不好意思让人家司机上下山,只为接她去吃顿肉,又忍了。
人还是不能太成熟了,考虑得一多,快乐就少了。
“你还没说,你怎么来了?”
“不是要来优昙法界办展,提前过来看看场地,不然怎么开展工作?”楼峋给她剥去虾头,将虾夹入她的碗中,思量再三,还是说道:“合住的事我觉得不妥当,我帮你在重回岛重新租个公寓吧?”
了了百忙之中抽空回答了一句:“你是担心安全问题吗?没有比那更安全的了。”
就了无那个身板,来个贼都得小心贼被他一屁股坐死。
见她压根没往另一个方向想,楼峋提醒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三个男人,你住那我怎么都觉得不合适。”
了了干饭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打消楼峋的顾虑。也不好直接说是他想多了,有想法的人,现在是她。
还不知道谁危险呢。
“我有数。”她回避了这个话题,不愿再谈:“你这次来待几天?”
“明天就走了。”楼峋喝了口水,觑了她两眼:“这么急着赶我走,有事瞒我?”
“我能有什么事瞒你?不都是你一问我就什么都交代了吗。”了了觉得楼峋这次有点奇怪,特别像是来巡视地盘的,一个标点都舍不得放过,查问得那叫一个仔细。
她放下筷子,直言道:“你别是帮我爸看着我,看着看着,看出什么企图了吧?”

第六十五章
楼峋身边来来往往的女人不少,骄矜贵气的名媛、雷厉风行的资本、优雅知性的画家以及妖娆妩媚的舞者。
他周旋其中,游刃有余。
策展人需要强大的人脉与担事的能力,他无疑,十分胜任。
可这些刻在本能里的危机反应却在了了这句直白的提问下,片甲不存。
这个事,还得追溯回了致生。
他会认识了致生,不是意外,而是蓄意接近。
了致生成名很早,哪怕后来销声匿迹,他早年的作品在上流圈层仍旧颇受吹捧。不过壁画嘛,受众小,能欣赏的人不是将它作为室内装修的一部分,就是认为它是历史文化的藏品,不仅要讲究内容深度,还要求年份久远。
作品的成交量远远不如画展。
事情发生的契机,是了致生回校任教后不久,发表了一篇南啻遗址相关的壁画图样论文。论文发表后,只在小范围内引起了讨论与热度。但楼峋嗅觉敏锐,当即便辗转再三,联系上了了致生。
不出一年,国内顶奢不终岁便以南啻壁画为主题出了春日系列。
楼峋与了致生打交道的这些年,学习到了不少。除了专业能力外,更令他折服的是了致生的个人魅力。以至于后来,了致生身患重病,一日不如一日时,他还觉得甚为可惜。
至于了了,她不属于他归纳的女孩类型中的任何一种。
他见过她的脆弱,也见过她的顽强,她的任意形态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楼峋旁观着她,像是看着临崖生长的翅鸟。她不畏风雨也不畏凌空飞行,可坚韧之下,若是羽毛被雨水沾湿,重若千钧时,她也会回巢哭泣。等哭完,在下一个阳光灿烂日,又能重振旗鼓,重新起航。
其实了致生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要楼峋替他照看了了的话。
放不下的人,是他。撒谎找借口的人,也是他。
楼峋没回避她的问题,只是先迂回地反问了她一句:“你还记得老师第二次住院化疗的那晚吗?”
提到了致生,了了难免晃神。她端起茶杯,看向窗外。
路边刚好经过一对父女,女孩正踮起脚去够从墙内垂下的树枝,她试了几次,指尖都没能够到树叶,于是便转头和她的父亲说了些什么。
隔着一条街,了了听不见交谈声,可光从女孩撒娇的模样也能看出是在抱怨自己长得还不够高,连片树叶都还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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