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桃枝离去的背影,秋筠垂下了眼帘,藏住了眼底不满的情绪。
桃枝很快就把药给端了回来,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何嬷嬷亲自熬的一碗糯糯的浓粥药膳和两碟爽口的小菜。
和金风一起在床榻前置了小桌,把粥和药都给摆了出来:“何嬷嬷说,喝药前要先吃些东西,不然空腹喝药对身体不好。”
金风端起药粥,缓缓搅拌了几下,散去些许热气,一勺一勺的喂年淳雅。
年淳雅本就没什么胃口,刚刚又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四爷,心里正烦躁着,只勉强自己喝了两口就别过了脸:“不吃了。”
金风张口就要劝,却见年淳雅委屈的瘪唇:“我手疼。”
书房,四爷正一个人生闷气,连苏培盛都给赶出去了。
苏培盛站在书房外,拿下头上的帽子扇着风,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在侧福晋房里时人还好好儿的,一出来就黑着脸?
难不成是侧福晋得罪主子爷了?
哪怕真是这样,主子爷不是也应该看在侧福晋今日受了大罪的份儿上,忍着点儿嘛,怎么就计较起来了?
一脑门子问号的苏培盛在书房外来回踱步,急的脸上直冒汗,就连帽子扇出来的风都不能缓解分毫。
这时,金风急匆匆的赶来,一脸的焦急:“苏公公,奴婢要见主子爷。”
苏培盛见状,心里咯噔一下,忙问:“出什么事了?”
金风不着痕迹的望了眼那半开的窗子,特意放大了声音,急道:“不知怎的,侧福晋忽然发了脾气,伤心不已,连药也不肯喝,奴婢们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奴婢斗胆,想请主子爷过去瞧瞧侧福晋。”
一通唱念做打,又见金风语气虽急,可眼中却无甚担忧,苏培盛渐渐品出味儿来了。
他一拍大腿:“什么?这可不是小事,侧福晋还受着伤呢,杂家这就去......”
话没说完,门吱呀一声开了。
四爷站在门口,冷冷扫了金风一眼,斥道:“无用。”
金风瑟缩的低着头,看见那双祥云暗纹的靴子大步从她面前走过,舒了口气的同时,忙和苏培盛一起跟上。
秋筠眼睁睁的看着不到半个时辰,生着气离开的四爷又重新回来,心中很是惊讶,刚刚才滋生出的那点子不满,被她死死的给压在了心底。
四爷还未进内室,就听见轻微的啜泣声。
他负在身后的手无意识的抓握了一下,绕过遮挡视线的屏风,就见那啜泣的人正背对着他,单薄的肩一耸一耸的,只看着,四爷就觉得心疼。
四爷的脚步声沉稳,不似金风她们训练有素的丫鬟轻盈,年淳雅一听就知来人是谁。
她头也没回,含着哭腔道:“出去,都出去,不许进来。”
四爷脚步一顿,良久,他问:“连爷也不许进来?”
哭声骤然停下,只见床榻上那人想要回头,却极力忍住了:“爷不是有事去了书房,还回来做什么?”
四爷看着床榻前的小桌上分毫没动的药汁和粥,面不改色道:“忙完了。怎么不用膳,连药也没喝?”
“没胃口。”
是赌气,也是实话。
不过在四爷听来,完完全全的就是赌气了。
四爷只觉得闷闷的,不知缘由,他沉沉的吐出一口气:“别为了跟爷赌气,就糟践自己的身子。”
年淳雅陡然转过身,却因动作太过急促,扯到了右手,她疼的直吸气,脸色也白的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四爷脸色一变,什么也顾不得了,两步上前把人虚虚揽在怀里,又急又气:“你做什么?”
她不理,用左手掰他环着她的手臂,“分明就是爷在和妾身赌气。”
什么毛病,生气了也不说自个儿生气了,一言不发就走人。
要是她没察觉到,岂不是就因为那一句话,两人之间就会生了隔阂?
被人说中心思,四爷沉默不语,环着她的手年淳雅是没掰动一点。
年淳雅索性放弃了,连装哭也不装了,气呼呼道:“要是妾身哪里说错了,爷可以告诉妾身呀,为什么要一个人生闷气?”
“要是妾身不让金风去请,您今晚是不是还真的准备宿在书房了?”
来了行宫后,年淳雅住在青枫绿屿的正房,四爷只要事务不忙,一般都会在正房安寝,极少有在书房留宿的时候。
四爷......四爷还是沉默。
年淳雅没得到回应,更气了,连胳膊上的疼都觉察不到,她用身子撞他:“您说话呀。”
四爷的身体纹丝不动,终于在年淳雅的催促下开口:“你嫌爷年纪大。”
不知怎的,年淳雅竟从这短短的六个字里,听出了委屈。
她惊讶不已,习惯性的就要调侃,话到嘴边猛然摇了下头:“不对,妾身没有嫌您年纪大的意思,妾身只是关心您,想让您注意身子......”
“你还是嫌爷年纪大。”
年淳雅:“......”
不是,年纪大这个坎儿就过不去了是吧?
她心累至极,索性不再争辩:“那爷要如何才能不生气?”
四爷微微低头,看她因为同他争辩而脸色红润,精神气儿十足的模样,唇角微扬:“是雅儿惹爷生气,这难道不该雅儿自己想么?”
年淳雅微微瞪大了眼,朝着自己的右手呶了呶嘴:“妾身还受着伤呢,您就忍心妾身还要带伤思虑吗?”
本也只是逗她的,四爷轻轻碰了下包扎的很是严实的手臂,向来幽深的让人看不清情绪的眸中,此时竟含了分柔情:“还疼吗?”
年淳雅不懂四爷的话题跳跃的为何如此之快,但还是仔细感受了下:“好多了。”
四爷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是新燕在耳边呢喃:“你好好的,就好。”
开着半扇窗,连冰都不必用,这样的温度最是舒适。
内室床榻之上,四爷搂着人,两人交颈而躺。
年淳雅嗅着四爷身上的松柏香气,白日的事情是越想越迷糊:“爷,白日惊马的事既非意外,那爷可曾查出是谁所为?”
她应该,好像没得罪过什么人吧。年淳雅有些不确定的想。
四爷眸色微暗:“不曾,对你的马动手脚的奴才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谁的命令。”
年淳雅不是很理解:“都不知是何人吩咐的,那奴才也敢听命行事?”
这人到底是有多蠢。
“总是会有人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豁的出去。”
年淳雅不理解,身为上位的四爷更是不会理解,故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轻微的不屑,和那奴才敢伤了年淳雅的怒意。
年淳雅没去问那奴才是如何处置,心里约莫也有了数,“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吗?”
即便四爷不说,年淳雅也知道这事儿并不简单,况且行宫不比府上。
在雍王府,一切事宜四爷一人做主即可。
可行宫的主人现在是皇上,就算四爷要做些什么,也得看皇上的脸色。
诸多受限,很是不便。
四爷摸了摸手掌下顺滑的青丝,没有把自己的打算说给年淳雅听,也没有说一些安慰她,让她忍耐的话,只是很郑重的保证:“你的伤不会白白受了,爷会为你讨回来的。”
早在宜妃出现在马场,提起自己受命管理行宫大小事宜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这件事的幕后指使,只会是宜妃。
也只有宜妃,才有这个胆量敢对上了皇家玉碟的侧福晋动手。
所以这笔账,只能是宜妃来还。
只不过年氏才出了事,若是宜妃转头也出了事,难免太过明显,还是得寻合适的时机。
太后在知道年淳雅受了伤的第二日,就派了人来探望。
来人是太后宫里仅次于老嬷嬷的一等宫女苏木,地位不算低,给足了年淳雅脸面。
年淳雅吊着右手,脸上扑了些脂粉,看起来惨白如纸,人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多谢太后记挂,妾身不胜感激。”
说着,就要扶着金风起身朝松鹤清樾的方向行礼谢恩。
那摇摇欲坠的模样,看的苏木心惊胆颤,忙上前阻拦:“侧福晋不必如此,有心即可。您对太后娘娘的敬意,奴婢回去后会如实转告太后。”
年淳雅面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这怎么好,不能当面谢恩,妾身已经很不安了......”
苏木生怕年淳雅因为一次行礼谢恩再出个好歹,那是千劝万劝:“太后娘娘一向慈爱待下,知晓侧福晋伤着,特意吩咐了侧福晋安心休养,侧福晋若是执意如此,岂非是辜负了太后娘娘的一片心意?”
“这......”对上苏木几近祈求的目光,年淳雅不情不愿道:“便听姑姑的就是,还请姑姑替妾身带句话,就说等妾身痊愈后,再为太后讲故事解闷儿。”
“是,奴婢定然把话带到。”
苏木行了个礼,笑道:“那奴婢就不叨扰侧福晋了,奴婢告退。”
坐回位置上的年淳雅忙指挥着金风:“快去送送姑姑。”
太后派人来后,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没过多久,宜妃,和嫔,还有几位贵人常在也纷纷都派人前来探望。
虽说来人只是个宫女,但背后的主子到底是后宫嫔妃,年淳雅只能亲自接待。
一整日下来,说是养伤,可伤没见得给养的多好,人是累的不行。
晚上,医女前来换药。
年淳雅看着解开了纱布后紫肿的手臂,突然就有些胆怯:“是不是伤的很严重?”
医女柔声道:“侧福晋放心,您这伤看着严重,但没有伤到骨头,只是皮肉伤罢了,待奴婢用药给您揉一揉,每日再冰敷一刻钟,会好的更快一些。”
至于之前四爷对宜妃说,伤的很重,要休养三个月,实则是故意的。
要问这谎言会不会被太医给戳穿?
那就是担心的太多了,雍亲王担忧自己的侧福晋,想让自己侧福晋多养些日子,哪个没眼色的太医会如此不识趣?
“还...还要揉?”
年淳雅知道这是化瘀的最快办法,可医女的手还没碰到自己,自己已经开始疼了,要是真的揉了上去,怕是会疼的浑身打颤吧。
医女的脸上是柔和的笑:“侧福晋莫怕,您刚刚喝下的那碗药,有麻痹痛觉的作用,虽说不能完全麻痹,但也是有些效用的,没有您想的那么疼。”
年淳雅信了,但她信早了。
什么没有想的那么疼,分明还是很疼。
这副身子自幼娇养,身上连个疤痕都没有,可见几乎不曾受过伤,如此,又怎会耐得住疼?
她死死的咬牙忍住,忍不住时还能听到偶尔一两声痛呼。
一通揉捏化瘀结束,年淳雅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香汗淋漓的。
过后,她抱怨道:“什么麻痹痛觉,哪里有用了?”
医女悻悻笑道:“许是药量不够。”
扭伤在太医看来只不过是小伤,开的药药量自然不足,能感觉到痛,也实属正常。
年淳雅:“……”
手腕上每日换一次药,每次都要揉一会儿,弄得年淳雅看到医女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直到半个月后,年淳雅的手腕才完全好,但对外还是称作未好,还需将养。
一直称病,年淳雅就不好往外跑,只能闷在房里。
好在四爷不忙的时候也会来陪她,年淳雅还不算太无聊。
这日,康熙来了兴致,召了众人于马场比骑射,四爷一早就走了。
像是掐着时间一样,四爷刚走不久,宜妃身边的南菱就来了。
年淳雅在正厅见她:“南菱姑娘怎么来了,可是宜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南菱福了福身,浅笑道:“今日天气好,如意洲的荷花开了满池,美不胜收,宜妃娘娘不忍辜负这美景,便简单的办了赏荷宴,特意命奴婢来请年侧福晋同去。”
金风听罢,当即就皱眉道:“南菱姑姑,我家侧福晋的伤还未曾痊愈,不便出门,怕是要辜负宜妃娘娘的美意了。”
南菱的视线落在年淳雅依旧包扎着的手腕上,笑盈盈的说:“宜妃娘娘说,侧福晋近来为了养伤,总是闷在屋子里,到底于心情无益,这心情不好,伤好的也就慢了些,所以才想着请侧福晋出门去散散心。”
“再说了,侧福晋伤到的是手腕,旁处也无大碍,并不影响出行。”
虽摆着一张笑脸,但说出去的话却令人不容拒绝。
金风对南菱强势的态度感到不悦,她忍着不忿道:“可是赏荷宴上人多,万一挤着碰着了,岂不是又会加重伤势?”
说着,她暗暗瞪了南菱一眼,“而且我们主子爷临走时交代了,不许侧福晋单独出门,所以这赏荷宴,侧福晋怕是难以成行。”
南菱脸上的笑意顿消:“既然如此,宜妃娘娘也不会强求,回去后奴婢会如实告知的。”她屈膝道:“奴婢告退。”
“南菱姑姑慢走。”
金风冲着南菱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不过也是个奴婢,竟敢这般放肆。”
脸上虽然挂着笑,但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尊敬之意,真是岂有此理。
年淳雅笑了笑,轻声安抚她:“好了,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生气,不值得。不过刚才的事,你还是要亲自跑一趟马场,告知苏培盛。”
宜妃派人来请,她却拒绝,哪怕有伤作为借口,可实际上是一点面子也没给宜妃,宜妃难保不会记恨。
她对上宜妃可是没有丝毫胜算,还是把这件事交给四爷去头疼吧。
“奴婢这就去。”
马场,金风搜寻到苏培盛的下落,小跑着上前,在苏培盛耳边嘀咕了几句。
苏培盛眸光一泠,“姑娘先别回去,等杂家禀报主子爷,看主子爷有何吩咐。”
正好还没轮到四爷上场,四爷正坐在场下喝茶观战,苏培盛几步上前,低语几句,又不着痕迹的往金风那边看了一眼。
四爷顺着苏培盛的视线看过去,指尖一下下轻点着杯盏腹壁。
须臾,他神色不变的嘱咐了苏培盛几句,苏培盛很快跟着金风一起离开。
坐在四爷身旁的七爷没听见四爷和苏培盛说了什么,但看到了不远处的金风。
他似好奇的问:“四哥,怎么了?”
四爷颇有几分无奈:“女人家的小性儿罢了。”
七爷恍然,感同身受道:“是了,女人都是事多又粘人,只是弟弟瞧着小四嫂该不是不懂事的人啊。”
四爷道:“她受了伤,又查不出幕后指使的人,心里难免不安。”
一说起这件事,七爷感叹道:“也不知是谁如此大胆,敢在行宫这般行事。”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阵阵欢呼,四爷顺势低眸饮茶,没再说话。
御前侍卫比过了骑射,拔得头筹的是一个一等侍卫,康熙赏了他一把好弓。
之后就是随驾的四爷五爷七爷等阿哥,以及几个宗室子弟。
骑马四爷尚且能在眼下这兄弟中占个头名,可若是加上射箭,便比不过一个从军的宗室子弟。
那力压四位阿哥夺了头名的宗室子弟一脸兴奋,却没见康熙隐隐有些不悦的神情。
“老四老五,你们瞧瞧,多大的年纪了,竟是连个小辈都比不过,好意思吗?”
四爷配合道:“儿臣惭愧。”
闻言,刚刚还在高兴的宗室子弟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笑容霎时收敛,朝康熙拱手道:“启禀皇上,都是几位爷手下留情,否则奴才也难以取胜。”
康熙有了台阶下,脸色好看不少:“行了,赢便是赢,什么让不让的。”
那宗室子弟这才松了口气,默不作声的退至人群中,把自己给藏起来。
马场的骑射比至结尾,宜妃在如意洲落水的消息传到了康熙的耳朵里。
康熙甫一听到这消息,下意识的往底下看了一眼,眉心褶皱尽起:“意外?”
魏珠也注意到康熙的那一眼是在看谁,只不过他心下一惊,全然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头是越发低了:“是,宜妃娘娘在如意洲的湖中亭登舟时,不小心失足落水。事后有人专门去检查过,没有任何异样。”
听到这儿,康熙松了眉心,抬了抬手:“下去吧。”
低下的四爷还在若无其事的同七爷谈论着什么,不知说到了什么,四爷那板着的脸上还隐隐有了笑意。
赏荷宴还未正式开始,就因为宜妃的失足落水而结束。
好在如今是盛夏,如意洲湖水虽凉,倒也不至于让人寒气入体,顶多是让人生两天病。
可宜妃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腰还不小心撞到了岸边的石壁上,既出了丑,又丢了脸,人是气的浑身颤抖。
她趴在床榻上,抬手摔了南菱端来的药,妩媚的眼睛里充满了怒气:“再去给本宫查,本宫就不信,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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