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玩意可不兴说啊!”冯梦龙步伐一顿,神情莫名慌张。他忍不住又往回缩了缩:“若说《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也就写写柳公的风流史,那这《情史类略》可当真是泼脏水了,柳公要是知道,他不得——”
“反正他也打不到你。”叶昆池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冯梦龙毫不犹豫地缩回书桌后。
叶昆池头疼俯身,直接将冯梦龙从书堆后拔了出来,带着他的肩膀向门外走去,敷衍道:“好吧,不说就不说。快回话吧犹龙,记得一定要提我们将版的那两本书,衍庆堂《古今小说》和……”
“知道了知道了!”
冯梦龙无奈叹气。
他打好腹稿,又在心底反复演练。直到叶昆池不耐烦地再次催促,冯梦龙这才握了握拳,咬牙抬头——
【冯梦龙(1621):在下冯梦龙,字犹龙,久仰柳公大名。今日能与柳公对聊,犹龙三生有幸。】
【柳永(1037):犹龙,我且问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凭空污我清白?】
【冯梦龙(1621):柳公此言差矣。犹龙我平生最敬柳公不过,又怎会污您清白?柳公且听小生细细说来……】
冯梦龙眼珠一转,既不提那天幕刚才说的三个官妓养柳郎,也不解释柳永追问的众名妓筹钱葬柳七,偏偏讲起了话本里的另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说的是柳永在余杭县任上的仗义之事。有一日,柳永在县衙唱曲请酒,遇到一个叫周月仙的歌伎。见她闷闷不乐,柳永主动追问缘由,周月仙当即泪如雨下。
这个周月仙原是一地名妓,她与一个黄秀才感情甚笃,发誓要为他守节,自此不再接客。虽然黄秀才没钱为月仙赎身,但好在两人住处只隔着一条大河,周月仙每夜渡船与黄秀才约会,两人如胶似漆、恩爱异常。
与此同时,同县有个刘二员外,他垂涎周月仙的姿容,一直想一亲芳泽,却数次被月仙婉拒。得知此事之后,他心生一计:他嘱咐舟人,叫他趁月仙夜渡时趁机奸|污月仙。只要舟人事后取个执证回话,刘二员自有重赏。
有刘二员重金诱惑,舟人果真玷污了月仙。月仙遭此侮辱也不敢伸张,只能将眼泪往肚子里咽。此事之后,刘二员再邀月仙吃酒,酒席途中,他用舟人和月仙之事逼迫月仙。月仙羞渐万分,自知安身无地,只得从了刘二员外。
得知此事,柳永心生怜悯,当日就唤了老鸨过来,一面为月仙除了乐籍,一面又请黄秀才相见,亲领月仙回去,成其夫妇。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感激不尽。
冯梦龙不愧是写话本的,故事讲得娓娓道来。古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几乎都听得呆了痴了,心思随着冯梦龙的三言两语飘上坠下,一会儿替可怜的月仙抱不平,一会儿又对正义的柳永交口称赞,只恨不能亲眼所见。
若说柳永一开始还对冯梦龙编排自己有些不满,随着故事深入,那丝不满很快就烟消云散。胸膛里随之升起骄傲与肯定:是极是极,如果真有月仙之事,他作为余杭县令定不会袖手旁观。
【柳永(1037):这故事虽假,但犹龙将我的为人写得栩栩如生。不瞒你说,耆卿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柳永态度一缓和,冯梦龙立刻就感知到了。得到柳永亲口肯定,冯梦龙面色一喜,不由趁热打铁,再度追加糖衣炮弹:
【冯梦龙(1621):柳公有所不知,这故事也有几分真。不瞒您说,我就是那文中的黄秀才,而周月仙的原身就是苏州名妓侯慧卿。我与慧卿感情甚笃,就盼着厮守终生,奈何我当时家境贫寒,老鸨不允,终让慧卿被一介商人买去。山长水阔,一别无踪。从此我再也没去过青楼,一直思念着慧卿……若当时我们能遇见一个像您这样的县令,或许……唉……】
柳永的心肠顿时软成了一汪西湖的水。
他望着天幕上冯梦龙的回话,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心碎和怜惜。或许正如冯梦龙所写,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柳永觉得这素未谋面的冯梦龙简直就是自己天注定的知己,他与自己遭遇类似,就连心境都大同小异……
冯梦龙他有什么错呢?
他不过是太敬仰自己,所以给自己写了个风流小传罢了。虽然故事里的人名都是假的,但他柳永的好人缘确是千真万确,后世人不知今朝事,稍微夸张一下也是情有可原。
冯梦龙他有什么错呢?
他不过是一个痛失所爱的可怜人而已,他只是想遇到一个像自己这样正义又富有同情心的县令为他主持公道罢了。况且冯梦龙说得也没错,柳永自忖为官清正,讼简词稀,若是遇到这样的事,必不会袖手旁观。
柳永三言两语就把自己说服了。
【柳永(1037):犹龙,你若不嫌弃,我愿与你兄弟相称,为你的小说写个序跋。】
叶昆池在小院里笑得见牙不见眼,他手上的算盘拨得震天响,眼前仿佛已经堆满了金山银山。见柳永与冯梦龙称兄道弟,叶昆池趁热打铁,赶紧发送一波广告:
【叶昆池(1621):更多精彩,尽在衍庆堂《古今小说》和能远居《古今谭概》。《古今小说》今年再版,附赠柳公亲撰的序跋一篇,极具收藏价值。下月开售,数量不多,预购从速!】
【叶昆池(1621):柳公义弟冯梦龙,涉猎广泛、著作丰富!著有教辅书《麟经指月》,可为广大考生指点迷津,另有《马吊牌经》《叶子新斗谱》,分享打牌技巧;还有俚俗小曲《挂枝儿》可以教你唱戏。】
正当柳永与冯梦龙一口一个“柳兄”“冯弟”,正打得火热之时,天幕上悠悠飘过一句弹幕:
【乐子人:不对吧?我记得冯梦龙的《情史类略》不是这么讲的啊。故事里周月仙和黄员外才是私定终身的有情人,而柳耆卿就是那可恶的浪荡子。柳耆卿求女不得,反污声名,最后逼得月仙不得不从了他。冯梦龙还模拟柳耆卿的得意口吻写了一首诗:“佳人不自奉耆卿,却驾孤舟犯夜行。残月晓风杨柳岸,肯教辜负此时情。”】
【乐子人:而且故事最后也没人救出周月仙,只说“自此之后,月仙日夕常侍耆卿,耆卿亦因此日损其名”
………冯梦龙笔下的柳永纯粹就是个欺男霸女、自诩风流的渣男,你说冯梦龙敬仰柳永,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乐子人:哦对了,差点忘说。《古今小说》出版早于《情史类略》,我有理由怀疑是冯梦龙的书卖得不好,所以他痛定思痛决定写爆款话题,专挑“情”字下手,为流量豁出了老脸——毕竟正义官老爷哪有恶霸才子来得劲爆?营销号嘛,大家懂的都懂。】
【柳永(1037):冯梦龙!解释一下?】……
冯梦龙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还好叶昆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这乐子人是谁?知不知道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叶昆池两眼喷火,手上拎着的算盘像是瞬间变成了大砍刀,恨不得将天幕上的“乐子人”劈成两半。
“我就怕这个,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冯梦龙气息奄奄,两腿软得像面条:“昆池,咱们的《情史类略》要不还是别出了……”
“这怎么行?”叶昆池勃然大怒。
“你怕得罪柳公就不出书,这简直就是因小失大!老百姓就爱看这名人才子的八卦绯闻,柳公越是气急,大家就越是好奇。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只要你这书卖得广、传得久,难保有一天,后世提及柳永生平时,众人想到的就是你书中的内容。”
“再说了,犹龙你的哪本小说没有得罪人?债多了不愁,还是卖书要紧!”
【叶昆池(1621):柳公别生气,犹龙对您可是真爱啊!您要知道,犹龙编排的可不止你一人,您的事迹好歹还有几分真,已是犹龙格外偏爱。您若不信,我就再举几个词人例子——】
【叶昆池(1621):既然刚才仙人说到王相公、苏大家,犹龙的《警世通言》里正好有一则《王安石三难苏学士》,把王公写得那叫一个刻薄小心眼!那可是王相公啊,一朝宰相啊!但咱们犹龙没带怕的,该损一样损。不分贵贱、不分古今,咱们犹龙平等地重创每一个人。】
【王安石(1084):……】
【叶昆池(1621):再说苏东坡苏学士。苏家“一门三学士”自古有名,可三个大男人总是差点意思。犹龙灵机一动,直接给苏学士一家安排了一个小妹……】
【苏轼(1084):等等,你不要乱来啊!】
【叶昆池(1621):这个小妹可了不得,一代文豪苏轼儒道互补,名气大得没边儿,但与妹妹苏小妹相比,他还要矮上半截儿。关于这个苏小妹啊,犹龙写得最有名的故事莫过于《苏小妹洞房三难新郎》。】
【叶昆池(1621):苏小妹她才情过人,心气颇高,据说当初连王相公的儿子王雱都看不上,嫌弃他才疏学浅。她最后东挑西选,看中了苏轼的好友——大名鼎鼎的秦观秦少游!在洞房之夜,她出了三副对子,准备试一试新郎的才华,这第一副对子就是“东厢房,西厢房,旧房新人入洞房,终生伴郎”,大家猜,秦观对了什么?】
【秦观(1084):我夫人也在看天幕,我求你别再说了!】
冯梦龙:“叶昆池,你不要再讲了啊!”
第32章 【集句诗】
不管北宋的那几位词人有多崩溃,各朝各代看热闹看得是相当愉快。而且正如叶昆池所料,百姓们才不管故事是真是假,好玩有趣就行,他们本来就想寻个乐子,至于柳永到底是风流才子还是恶霸渣男,谁在乎呢!
叶昆池最后那个苏小妹的故事讲到一半就没了人影,把众人急得那叫一个抓心挠肺,其中最急切的读者之一,莫过于天生爱看热闹的汉武帝刘彻,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口中念念着苏小妹的对子,绞尽脑汁地琢磨下联。而他的面前,站着满满两排被强行拉来的文武大臣。
左边是文官,里面站着司马相如和东方朔等人,他们拿着笔满脸无奈,面前还有黄门托着绵帛——应陛下的要求,每个人都得根据苏小妹的上联给出一副对子,看这阵仗,他们倒不像是陪陛下的臣子,倒更像是在陪秦观的伴郎。
比起文官,武将们明显得空许多,李广和卫青袖手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刘彻在他们面前走了一个又一个来回。
“朕实在忍不了了!”刘彻走完不知第几个来回,猛地停下脚步,抬手就在面前的方框中写字:“朕现在就要看到下文!”
“使不得啊陛下!”李广一个激灵,差点没扑上去:“陛下,这天幕实在古怪。既有后世的宋真宗宋仁宗,说不定还会有前朝的始皇帝、西楚霸王……若是惊动前人,那可就不妙了!”
刘彻撇了撇嘴,不以为意:“这又如何,朕还怕他们不成?朕为皇帝乃人心所向,百姓爱戴,朕何惧之?”
“陛下,李将军的意思是,您别引火上身,这冯梦龙与叶昆池口无遮拦,您若不出声还好,万一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而他们又恰好给您编排了绯闻野史……您也不想在祖宗面前丢脸吧?”东方朔笑眯眯地接过话题,满意地看到刘彻缩回了输入弹幕的手指。
“可朕真的很想知道。”刘彻委屈巴巴地望着自己的臣子。
众人纷纷偏头回避刘彻目光,唯有老实人卫青一动不动。见陛下望向自己,他沉思半晌,试探道:“那……臣帮陛下问?”
“好好好!”刘彻眼睛一亮。
众人赶紧摁住卫青的手臂。东方朔摇头叹气:“陛下,且等等罢,总有后世人会问的。”
正如东方朔所料,与刘彻一样好奇的人不在少数。天幕上很快就布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式催更:
“求下句!”
“秦观到底对了什么?我一个朋友快咽气了,叶昆池你别让他死不瞑目!”
“冯公快快公布答案,我已留下家训,命令后世子孙必买你书以作报答,求你先告诉我洞房三难的答案!”
“叶昆池你倒是继续说下去啊,不然我派人暗杀你祖宗!”
“秦观在吗,可否告知下联?你两度应考均名落孙山,我这儿有大儒亲笔的五经总结,只要你告诉我下联,我包你下次高中!”
诸天万朝的催更话语很快布满了天际,密密麻麻的弹幕如黑沙般遮天蔽日,令人叹为观止。读者们热情不已,但北宋的“受害人们”却无语凝噎。
「北宋·1037年·余杭」
说好的迷弟突然变成黑粉,柳永有种被背刺的伤心。他沉默地望着天际,看着天上的各种内心泪流不止: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求冯梦龙公布答案,就没人关心下我这个受害者吗?
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柳永决定日后要向诗圣杜甫学习,多多作词、多多写文,将自己的生平全部写进诗里,最好再来个十篇八篇的自传……若说纸稿容易遗失,那就干脆刻个碑,对了,还得攒钱买块墓地,要大、要豪华——决不能让后世人误会自己穷得没钱下葬。
「北宋·1084年·江宁」
王安石和苏轼正在执手相看泪眼。两人沉湎在尴尬又悲愤的情绪中久久难以自拔。苏东坡将脸深深埋在掌心,只觉无脸见人:或许后世人不知,但只要熟悉苏轼的当世人大多能一眼看出,这苏小妹啊,活脱脱就是性转版的东坡自己。
而他的对面,王安石也是悲愤异常、耿耿于怀。他在哀悼自己公正宰相形象的同时还在替可怜的儿子王雱愤愤不平。儿子被污蔑“才疏学浅”,王安石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王安石一把抓住了苏轼的肩膀:“我儿是我亲手调教,哪里比不得秦少游?东坡,你小妹污蔑我儿才疏学浅,你得给我个交代!”
“王公!我没有小妹啊!”
苏轼苦笑,指了指自己:“王公,难道你没看出来,这苏小妹就是我吗?我到哪里小妹就跟到哪儿,就连作诗的痕迹也与我诗风颇似……我和王公也也算是同病相怜,王公,你就别往心里去了。”
闻言,王安石眯眼思索了片刻,缓缓松开苏轼的肩膀向后退去。苏轼松了一口气,正想重新找回刚才悲痛的情绪,却不料王安石突然冷不丁地再次凑近:
“那如果是你嫁人,你选我儿还是少游?”
苏轼:……
「北宋·1084年·汴京」
“夫人!开开门!”秦观挽着袖子屈指轻叩木扉,面上净是无奈。
屋里悄无声息,寂静得像是无人在内,但秦观可是亲眼看着自己夫人进门的——那两扇木门在自己面前重重合拢,差点没夹住秦观的鼻尖。
真是无妄之灾!秦观摇头叹气。
他原本在书房中备考来年的秋试,而他贤惠的夫人徐文美就坐在一旁替他缝补鞋袜,时不时还会过来替他磨墨添茶,端的是一派举案齐眉、岁月静好。
天幕刚出现时,秦观本想安心读书、不予理会,倒是徐文美主动把他拉出了书房,将他摁在院中的石桌旁:“夫君看书多时,想必眼睛都疼了,何不趁此歇歇?我给夫君备下了糕点,夫君且在此候着,我去去就来。”
徐文美去了很久,直到天幕上出现柳永和冯梦龙时,她才端着一碟白玉粉糕回到院中。
摆在桌上的白玉粉糕叠成了如意山的模样,精巧可爱,看上去就花了不少功夫。最让秦观感动的是,那碟粉糕竟然还微微冒着热气——他胃不好,吃不得冷食,也只有他的夫人徐文美会关切这些小事,还特意花了这么长时间为他热糕点。
在叶昆池提到苏小妹的“洞房三难”前,他的夫人正用锦帕捻起一块白玉糕,温柔地递到秦观嘴边:“夫君尝尝。”
秦观甚是感动,不由低头启唇——
然后吃了个空。
秦观迷茫抬头,却见刚才还柔情似水的夫人此时面色铁青,眉眼狰狞:“苏小妹?!秦少游,苏小妹是谁,你把话说清楚!”
两人一番拉扯,秦观指天起誓,好说歹说总算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为了哄夫人展颜,秦观连发数条弹幕:
【秦观(1084):郑重申明,本人秦观与苏小妹绝无私情!徐文美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与夫人犹金风玉露,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容污蔑。】
【秦观(1084):本人有诗文集《淮海集》自叙平生之事。诸位欲知少游生平,请以《淮海集》为准,请勿轻信小说话本。】
见秦观敢发弹幕对天下广而告之,徐文美的面色这才缓和了许多,把锦帕托着的糕点又往秦观嘴边送去,只是这一次,她说的不再是柔情蜜意的“夫君尝尝”,而是冷冰冰的“吃,别浪费了老娘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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