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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哐撞南墙(张大姑娘)


孩子虽然有偏疼,但是东西她是一样不少的,有哥哥姐姐的一块橡皮,就有她的,不过他们的东西是用,熠熠的东西就是囤,囤着就高兴,睡觉前她就把自己的东西,脑海里面过一遍。
没几天,桃花过来花期,她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去学屋,下午的时候学屋门口有货郎老头儿来摆摊,哪个学校门口他都常去,赚的就是毛儿八分的孩子钱,当然还有手工活他也给老太太收,这个星期收桃花蕊,熠熠早就问过来。
采花蕊的时候格外的难,花瓣晒干了一搓就碎了,花蕊也跟着碎了,手轻着点才行,老人家看她不易,那么大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秤,这点东西得下多少劲儿吧。
且瞧着她,比别的孩子要顺眼,“给你打的高高的,算二两。”
熠熠就定睛一看,她自己是要看清楚的,认秤还是老人家教的呢,她肯学,觉得学了以后用的到,脸上带着喜色,没有奶奶们的重量多,但是她怪满意,“一两要两块钱,这得四块钱。”
给了四张钱,她卷起来,咕咚咕咚跑到教室里面去。
下学的时候家里没人,她拖出来自己的铁盒子,放在桌子上,里面还有个小铁盒子,套娃一样的,打开数自己的钱,攒了一整个春天的野菜钱都在里面了。
大的小的一张叠着一张,最后成一沓,零零碎碎的,能买七十斤地瓜干了,她从小到大攒着的钱,够一年学了。
抿着嘴笑,拿出来一张小的,想了想,又拿出来一张,给熠月买本儿的。
为着这样漂亮的硬壳本儿,熠月隔三差五地惦记着,她也没别的希望,以前爹在的时候手头松,大家还能有个零花,到了王守香这里,孩子是不需要钱的。
因此三个孩子手里一个比一个干净,熠月要买本可以,草纸就行,她回家剪开了缝起来就是个本儿,便宜好用不心疼,但是硬壳本儿,别想了,写上的字儿能当状元卷儿吗?
因此熠月倒是能分的出来,希望就在老小这儿呢,她给老小天天早上起来做饭呢。
熠熠清点完资产,满意地放回去,想了想不放心,又换了个位置,拖到柜子底下去了。
多谨慎的好孩子啊。
熠月第三天就拿到了硬壳本儿,夜里睡觉都得放床头,上面画的封面儿漂亮的很,嫦娥奔月的,里面打好格子线,纸张又细腻还带着油墨香。
等着熠熠再上学去的时候,她赶早就爬起来,破天荒下厨,王守香摸着她的脚后跟把鞋子提起来,疼她不行,“怎么不睡了,不用你早起干活,再睡会去,缺觉可不行。”
熠明站在院子里听着了,下意识看一眼熠熠在洗衣服呢,怕她听见了打岔儿过去,“哪里那么多觉的,起来就起来了,人起的早才精神,越睡越想睡。”
儿子说的也是有点道理的,熠月也点头,头上的红头绳掉色显得暗沉,“饭我来做,你们都歇着,早上我煮鸡蛋,熠熠吃两个。”
看着碗里两个鸡蛋,熠熠有点不敢动,总觉得不正好,只吃了一个,人均一个鸡蛋就是高标准生活了,另外一个熠月看她不吃,自己吃了。
“你好好上学去,认真听课。”
送熠熠到门口,熠熠觉得不大适应,“我笨,上学也白上的。”
这是熠月说的。
熠月怕是自己都忘了,“你在我们家是笨的,但是在别人家还是聪明的,只比我笨而已,去吧。”
熠熠站着不动,就盯着她看,脑子里面闪过一个念头,“你在家做什么,盼着我走了你——”偷我东西是不是?
“瞎说八道,你没良心的,我是你亲姐姐,你有什么好东西让我盼着你走了拿,金窝银窝还是金山银山等着我,白给你做饭吃。”说完砰一声关门,脚步声哒哒地往里,传来铁盆碰撞的暴躁声儿。
熠熠咂摸一下嘴,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她姐平时爱占便宜,但是从来不会偷东西,都是明抢的,当面直接拿她铁盒子里面的东西。
小跑着上学去了,穿山越林,不觉得累。

第3章 各自为政
日头洋洒洒地落下,硬面光亮的黄泥坪操场烘烤出属于夏天的热气,熠熠坐在上面挪动一下,背上绒汗塌出来微咸的气味,会弹钢琴的老师也会带着孩子背古诗词,学生们就跟田野里得向日葵一样,随着风摇头晃脑。
日落十分,熠熠手摸索着地坪表面细细的黄土,乡下的孩子是不避讳土的,抓一把土轻轻搓开,就着风斜斜地松手,她眯着眼睛看,干燥微热的土壤,是屋顶红瓦盖着落日一样的橘褐色。
“我背过了,一节课四首。”旁边的胖丫头傻乎乎地笑着,这是熠熠达不到的记忆力,她用力地背,来回滚刀肉一样地背,也才两首。
因此听了格外的难过,记下来别人是背四首的,她拿着唐诗宋词本儿,回家的路上也在心里背,到家了还是磕磕巴巴地在心里。
她就觉得自己笨,闷着头,“二姐,我是不是真的笨。”
熠月看她进来,身体后仰着缩,眼疾手快地把布包塞到被子里面去,外面卖油条的吆喝声音宏大而响亮,“油条嘞——卖油条嘞——”
就在卖油条的推车进村子,在他第一声油润的叫卖里面,熠月就放开了磨盘的推手,然而她兜里跟月亮一样清白。
隔壁大娘家孙子听见了,一会儿就开门买几根酥脆的油条去了,这样的油炸鬼简直是人间美味,面空的地方酥脆,牙齿能对着咬下去,面厚的地方醇香有咬劲儿。
多馋人啊,于是在静立一分钟后,二姐儿便心里拿定了主意,紧张地翻找出来柜子下面的铁盒子,甭管是谁的了,先拿出来用用吧。
本只想拿个油条钱,临走又多拿一张,买回来先吃一根儿,嘴上油还没擦干净呢。就被熠熠闷头进来吓一跳,解馋之后情感就占据上风了,说是不敢说的,于是心虚就变成了理直气壮的责问,“发什么神经的,哪个好人说自己笨的,脑袋聪明的都给说傻了。”
转眼又担心别人欺负她了,当即从床沿儿上跳下来,叉着腰,“说,谁骂你了是不是,还是谁挤兑你了,显着她们了是不是?”
凶得很,熠熠心里有些苦,淡淡的稀疏的眉毛挤兑在一起,“没有,别人一节课能背四五首五言诗,我只能两首,我回来背了一路,也没熟。”
多可怕,多伤心的事儿,没有比发现自己笨更无能为力的事情了。
熠月护短的很,眼睛立起来狐狸眼一般,精神气儿这会能骂到学校去,“谁背四五首了,显着她们了是不是,那么能干怎么还得上学呢,就吓唬你,指不定一首都不记得。”
熠熠觉得不是,她拿着书,人家背给她检查的,就低着头难过,熠月拉着她手,她还是能辅导一下妹妹的,字儿最起码认得多,“你来,我拿着书给你提。”
卡顿一句熠月就等着,接不上了熠月也跟她说,还能大体说说什么意思,很会联想,一首怎么也得来个七八遍,直到滚瓜烂熟,熠月一边神气地拽开一根四股的油条分她一半儿,“你看,你这不是聪明着呢,背着背着就熟了。”
熠熠心里也松口气,精神气儿回来了些,人生少了许多沮丧,“姐,我明早上再起来背给你听。”
“不用,你路上自己背。”她已经是极大的耐心了。
“姐,你哪来的钱买油条的?”熠熠咯吱咯吱地咬着,她也爱吃油条啊。
哪来的钱?熠月心虚的很,“哥给的,只许他疼你是不是?”
又拿着之前的事情打击报复,“见天的给你带五香馒头回来,你们吃独食我还没算账,当我跟你们一样的,我买一人一份儿的。”
说的自己都很信,看熠熠就理直气壮,你们吃独食呢,我拿个几毛钱花花怎么了,一根油条二毛五,她不就拿了两个五毛钱吗?
算什么?
指挥着熠熠干活去,“吃了油条,烧水去,再把饭烧了,鸡鸭的饭菜也热好。”甩着红头绳就出去了,熠熠到底比不过她二姐奸滑。
二姐先去小卖部里,换了一根头绳儿,多新鲜,五毛钱一根,粉色的多漂亮,她先前用的都是红色的呢。
美美哒拿回来,怕给家里人看见了,上学的时候才在路上戴,美的不得了。
当夏天第一波蝉蜕出现在高高的树梢时,熠月开始提心吊胆地看着熠熠的小篮筐,看她仰着脸拿着个竹竿儿开始戳蝉蜕,于是熠月便在一次寻常晚饭中提出,“我得去看看我舅奶。”
舅奶,就是外婆。
这边自从爹死了,奶奶这边都不来往了,没法来往,是接济还是不接济呢,儿子都没了,谁还疼孙子呢。
别的孙子也不是没有,更何况还有俩是抱来的。
熠月的眼神无比坚定,“舅奶年纪大了,地里活儿忙不完,我去了能帮做饭,还能带一下弟弟们。”
舅舅家的孩子也多,多个烧火丫头打下手,地里的人就能吃上热饭,回家就能有口热水喝了。
只是很直白的一个问题,熠熠越想越不对劲,二姐什么样子脾气她是清楚的,自己家里活都是强撑着干的,能跑到舅家帮闲,蹊跷。
蹊跷的很,这一切当她打开自己尘封了一个月的铁盒子的时候,第一层打开还是如常,还是两块橡皮儿,几只红绿铅笔在里面,崭新的跟今天的绿色一样。
只是当她打开里面套着的小铁盒子的时候,上手的重量就让她心里下沉,当打开来看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
这样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以至于熠熠的人生迎来了第一次崩溃。
截止八岁积攒的所有的钱,鸡毛一样微小的钱,如粪土一样消失不见了,眼前发黑,熠熠咬紧了牙,眼泪装在深深的眼窝里面不落下来,转脸的时候珍珠帘子断了一样的。
铁盒子扔脚底下,转脸就跟个炮仗一样跑出去,“我找她去!”
哐当一声,盒子是盒子,盖子是盖子,熠明看了也明白了,捡起来给她放着,“肯定是熠月干的,我说她好好儿的去舅家,这是钱给人拿完了。”
钱呢,花完了,原先她想补进去的,可是她的口袋真的清白。
以至于粪土之物根本进不去,因此只好用拿越多,亏空到最后只剩个盒子了,她知道熠熠卖了蝉蜕肯定要放钱进去的。
因此需要冷处理,比如说,她去舅家避一避风头。
但是虚的很啊,这会儿走到村口才觉得轻松,再翻两座大山就行了,中午就能到了。
这些日子的心理折磨也散去了,口袋里面装着一把子头绳头花,还有指甲油呢,多么快乐的女孩啊,太阳打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像是个快乐的百灵鸟儿。
然后这个百灵鸟就给一个炮仗炸了,熠熠冲上来先贡献一头牛犊,把她顶翻在地,扑到路边的小沟里去,然后拽着熠月的脖领子让她正当了,抡起来拳头就开始捶。
那架势,拳打镇关西气势如虹,憋的脸跟个红太阳一样,等熠月反应过来时候,已经被人骑着使不上劲儿了,加上她胆子也怂包,因此只顾着抱着头,给熠熠打了一顿通快。
熠熠还没哭呢,她先哭了。
“我没有,我真没有!”死不承认,坚决不承认,谁还是个贼了。
熠熠就深呼吸,伸出来虎口卡着她大腿上的肉,旋转!
“承认不?”
“是我拿的——”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的熠月承认了,口袋里面的花绳子都掉出来了,还有亮晶晶的指甲油,假的塑料戒指,一切吸引女娃娃的东西,她给自己置办的很齐全。
能怎么办?
“你得赔我。”熠熠心如死灰,能把她二姐卖了吗?
好吃懒做还偷钱,哪个好人家愿意要的。
“我没有钱的。”熠月低着头,看着赶来的熠明,也羞人的很,拉着熠熠的手,“千万别跟别人说,以后早上起来不要你打草,也不要你做饭了,你不是爱背书,活儿我干。”
熠熠对着熠明摆摆手,示意他别着急,虎着脸加一句,“以后鸡鸭猪食你来煮,下晌的水你来烧。”
“那你干什么?”熠月不愿意,她又不是冤大头。
熠熠的脸更冷酷了,“要么你上山找钱去?”
她得赚钱,你懂个屁。
从熠月身上下来,才觉得伤心,一抽一抽地哭。
不攒钱的人永远不懂这样下沉的绝望,熠明气急败坏地骂熠月,被王守香拉住,“家里说,家里说去,你外面说她干什么?”
马海洋骑着自行车路过的时候,就看到这样混乱但各有各的心胸局面的一幕。
小的闭着眼睛哭,大的女孩儿哭几声就转着眼睛扫看别人脸色,最大的那个气急败坏地掰扯,当妈的拉着手劝着他。
这会儿他才对上号,看着熠明,这是他的亲生儿子。
马海洋,熠明亲爸爸,基于各种原因当年自愿把孩子送人。
现如今,第二次来到淌水崖,为了要儿子家里去。
为什么第二次?
肯定是第一次不成功。
给王守香骂天骂地骂到退村!

第4章 长兄为父
就这么一大清早儿的,马海洋已经骑车一小时了从镇上过来了,熠熠从地上爬起来,又扭身把二姐拉起来,一把划拉起来地上的鸡零狗碎,这都是钱买的。
熠月弯腰,先给熠熠身上的灰扫地机一样地扑打着,昂首挺胸地看着眼前这个死男人,说一句死男人不为过,“你来干什么?”
语气是极其不耐烦,马海洋笑笑没说话,外面没法说。
刚才的内讧四人组,路上沉默的跟鹌鹑一样的,熠明拉着两个妹妹的手,两个妹妹不牵手,一左一右抱着哥哥的胳膊肘儿,钱都是浮云,人才是亲的。
熠熠这一瞬间,看着三个人在日出下的影子,想起来老师教的朝花夕拾,早上的花儿晚上才捡起来,绕来绕去从有到无,人生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出生就有的,晚年一无所有,只能想想了。
她搞不懂文学,也搞不懂鲁迅,但是她搞得懂老师讲这个的时候,遗憾的样子大概是人生无望的谷底,同学们都说老师是爱而不得。
朝花夕拾三兄妹到家,靠着王守香坐着,熠月就格外地机灵了,在马海洋刚打算把两兜子点心水果放在八仙桌上的时候,斩钉截铁开口,“拿走,我们家不缺,我们也不喜欢这个。”
语气态度不影响她盘点清楚那是一兜子红富士苹果跟几包老三样,三刀酥,蜜棍儿,羊角蜜。
八仙桌配两把官帽儿椅,这个椅子以前她爹坐的多,现如今人不在了,王守香就坐之前丈夫的位置,有时候不如马扎儿舒服,也没空坐那么高高在上的。
她今天高座儿了,另外一个熠明坐上去,俩人脚边就是小马扎上俩姐妹,跟观音下面的小女神仙一样的。
马海洋知道棘手的很,看一眼熠明,多好的孩子啊,有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他个子不是很高,南方人往北走一点儿,个子就比不过人家了,但是秀气又文质彬彬的样子,皮肤又细腻,口音还带着家乡音呢。
一个看起来文弱又无害的三十来岁正当壮年的男人!
马海洋还是笑着把东西放下,自己坐在四人对面的马扎上,背对着门,斜面北墙八仙桌,“留着吃,留着吃吧。”
“嫂子——您看,今天我来”,他本来打了一晚上的腹稿,又跟家里老婆商量了一个星期,但是今天这个架势一摆出来,就没法说了,他那些感受没人在乎,“我来了就跟您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您跟大哥是好人,我尊重你们,也敬佩你们。”
他看了眼儿子,心里就跟煮了一锅红豆粥一样吗?小火咕嘟着,越来越粘稠,火候眼看着到了啊。
茶不思饭不想的,这样好的一个儿子,多么招人喜欢啊。
他是拿出来全部的诚意,来接孩子回家的啊,以至于一身笔挺崭新的中山装的口袋里面塞了满满的钱。
他为了孩子考虑到很多,而且他还为王守香这个失去儿子的家庭考虑很多。
但是人人垮着脸,恨不得当他是空气,所以他那些话就索性平铺直叙的说了,“我身体也不太好,熠明家里去了以后,我供着他上几年学,然后就接我的班儿上,他就是城镇户口了。”
他是镇江人,当年报名,自愿援助北边的,在县城家具厂指导木工,属于高级工,技术人员的。
只不过家具厂的办公地点在镇上而已,没办法,这地方离着山里近啊,山里的木头下山就运过来,两方便利。
城镇户口,就是从种地的成了工人,从交公粮的变成了吃国家粮的人。
多好的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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