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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说罢谢玉珠靠近叶悯微,软声道:“好不好嘛,师父?”
叶悯微其实并不完全明白谢玉珠所说的事情。不过“谢玉珠的师父”这个身份,和之前那些描述都不一样,它不是从传闻中听来的,也不是人们的演绎。
只要谢玉珠在她身边,当谢玉珠这样唤她时,她就可以拥有这个身份。
“好。”叶悯微答应下来。
谢玉珠笑起来,她挥起手,黑一块红一块的衣袖在空中挥舞:“好哎!我可是万象之宗的首徒!”
两人坐在梁杉街头,溪水潺潺而过,叶悯微在那写满了各种形容词的视野里,又写了一行新的字。
——谢玉珠的师父。
其实叶悯微来过梁杉,也走过这条溪水边的街道。她便是沿着这条路一路走到阜江城,去参加一场为了讨伐自己而举办的盟会。
来时孤身只影,去时有人相随。
另一边某个天地苍苍、白纸纷纷的梦境里,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此人身着彩衣,衣上遍布血迹。
他一边在梦境里行走,一边把自己染血的衣服脱下,看也不看便丢在地上,让白纸把它们掩埋,只剩下一身雪白中衣。
他再伸手拆掉自己的发髻与珠翠,边拆边往前走。在白纸纷纷的尽头,依稀有一个伏案的书生,他坐在阴暗逼仄的隔间里满头大汗,蘸着笔墨努力地在白纸上书写,却一点墨迹也留不下。
无论书生怎么努力,从他手下飞出的只有白纸,铺天盖地,源源不绝,洁白得令人绝望。
温辞手上的铃铛叮咚作响,刹那间漫天飘扬的白纸上都出现了墨色字迹,密密麻麻,工工整整。那写着一篇篇策论的纸张纷扬落下,铺在白茫茫的地面上,掩埋住一个人漫长的、数十年如一日的半生。
书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小心地捏着终于写上墨迹的纸张,手指颤抖,大汗淋漓。
温辞站在他的对面,在那一方窄窄的隔间对面。书生在幽暗的灰色里,而他在空无一物的白色里。书生并没有看见温辞,只是抱着那纸笔,脊背颤动,喜极而泣。
温辞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些遍布墨迹的纸,一张一张地读过去。
世上最坚不可摧的纸张是什么?是一个书生数十载寒窗的功名纸。
白纸如此强悍,是因为书生希望它完整又锋利,全心全意恳求它不要破损。恐惧之深,恳切至极,方能化为利刃。
恐惧便是一切魇术的源头。
深刻的恐惧加上精妙的控制,这才是高明的魇术。
温辞手上的铃铛声响得活泼清脆,仿佛孩童在无忧欢笑,一路跑远。他继续迈步往前走去,在那困住书生的隔间不远处,从空旷的白色里升起一堵高墙,墙上贴着一份看不到尾的长长的皇榜。
温辞张开五指在空中一转,手中便出现了一支毛笔,他胳膊高悬,在皇榜上第一甲下挥笔写上“孙以敬”三个字。
刹那间所有的纸张从地上腾空飘起,晃晃悠悠地升入空中。鞭炮与锣鼓声突然而起,鞭炮红屑飘满天地,一排面目模糊举着及第高牌的人马走过,贺喜之声响彻云霄。
天地之间立着那终于从灰暗隔间中出来的书生,他已然满眼泪水,两鬓斑白。
可叹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温辞俯身一拜,雪白的身影与梦境融为一体,在渐渐消散的梦境里他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今夜辛苦,祝噩梦结束,美梦成真。”
铃铛声停,旭日东升,天光大明,这个夜晚于此终结。
历经这惊心动魄的一夜后,叶悯微与谢玉珠在城中寻了一家客栈,换了衣服梳洗干净。谢玉珠连伤口都来不及清理倒头便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买来伤药包扎好伤口后,她们终于在客栈的桌前坐下。
谢玉珠早已饥肠辘辘,点了一桌子好菜。叶悯微在那桌菜里寻找了一遍,并没有看到柿饼,便遗憾地叹息一声。
谢玉珠狼吞虎咽地吃了好一会儿,肚子填了个半饱才发现叶悯微没动过筷子,恍然大悟道:“对哦,师父你早就能辟谷了,恐怕也不用睡觉吧?怪不得每次点菜,再好吃的菜您都不吃,您就没什么想吃的吗?”
叶悯微不假思索道:“柿饼。”
“……您为什么这么喜欢吃柿饼?”
“因为好吃。”叶悯微理所当然地回答,见谢玉珠仍然一脸不解,她想了想便补充道:“昆吾山上我的屋子旁边种了一棵柿子树,每天结一个果子。”
谢玉珠奇道:“哦,这是什么仙树,您种的还是梦墟主人种的啊?”
叶悯微摇摇头,她并不记得。
谢玉珠的饥饿得到缓解,此时终于有余裕考虑其他的事情,她试探着问道:“师父,对于梦墟主人还有您自己的过去,您知道多少啊?”
“梦墟主人和我是五十年的好朋友,曾共同隐居在昆吾山上,一起研究出魇术和魇修。二十年前我们决裂大战,他就此失踪。我魇修失败,我的魇兽夺走了我的记忆和修为,还有灵器……”叶悯微迅速地回答道。
谢玉珠越听越熟悉,她举起筷子制止了叶悯微继续说下去。
“……您该不会要把我给您说的东西复述一遍吧?”
“这三个月里,我从你这里知道的东西最多。”
谢玉珠沉默一瞬,她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师父,除了我告诉您的,其他的您都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您的故事我从小听到大,听的可全乎了,我把那些危言耸听的部分摘摘,从头跟您说一遍。”
她放下筷子思索片刻,清清嗓子,拿起旁边一个空碗往桌子上一磕,就跟那算命先生拍醒木似的。
“话说……”
话说叶悯微此人自小入道修行,师出仙门三大宗之一的逍遥门,乃是老门主最疼爱的亲传关门弟子。逍遥门有一至高圣地袭明塔,由镇门之宝浮空界碑支撑着,九十九层高耸入云,塔顶只有门主和下一任门主可去。
叶悯微十二岁进逍遥门,十三岁上袭明塔,十五岁便随老门主登上塔顶修行,二十岁出头便成为整个逍遥门的首席弟子,修为只在老门主之下。她是奇闻中的奇闻,天才中的天才,尤善术法。
数十年后老门主坐化,并未指定下任门主。但所有人都觉得,定然是叶悯微接任逍遥门门主。
“当时适逢五年一次的大论道,师父您代逍遥门出席论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其余仙门闹出龃龉,不欢而散。后来您就离开逍遥门不知所踪,并未接任门主。”
“您的故事咱们先放到这里,倒回去说说梦墟主人的身世。”
这就要说到中原地带千年来流传的一个传说,说世外有一处心想事成之地。顾名思义,只要到达那里,无论所求何事都能心愿成真。千年来传说都只是传说而已,无人知晓它是否存在,又在何处。
百年以前,突然有十几艘大船自东海而来,船上之人自称巫族人,居住于东海的海岛之上,为避灾祸来到中原。
这些巫族人与中原人不同,极为长寿,衰老缓慢,且生来便有纵梦之能。据说巫族人的先祖去过“心想事成之地”,纵梦之能便是在那里所获。
中原人第一次从这些异族人身上证实了“心想事成之地”的存在,为此十分兴奋,花费十年时间与巫族人共建八风塔,以打通去往心想事成之地的道路。
八风塔建成,开塔之日巫族人全族与各门派的精英齐聚八风塔下,准备一同去往“心想事成之地”,当年可谓是仙道第一大盛事。
“没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是出了大差错。八风塔失控,赴会之人尽数丧生,以塔为中心方圆十里化为一片废墟,充满死人梦境,混乱可怖无人敢入。”
后来那个地方就叫做梦墟,这骇人听闻的惨剧被称为梦墟大劫。
梦墟大劫中巫族人遭受灭顶之灾,几乎全族埋骨于梦墟。然而天可怜见,巫族还剩下一个血脉,正是巫族族长的幼子。这位少主自小身患重病,被巫族族长托付给昆吾山上的天机老人照料,因此逃过一劫。
“这世上仅剩的巫族血脉,师父您也能猜到,就是巫先生,也是温辞。”
“自此无数人求见巫族血脉,均被天机老人拒绝。后来天机老人坐化,巫族血脉留在昆吾山上,说是自己重病未愈不能下山,仍旧不肯见任何人。”
“直到大论道之后,您出走逍遥门,出现在昆吾山下。”
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合于一线。

“您离开逍遥门后一直没有消息,再次现身,便是在昆吾山下请见巫族血脉。”
“不出意料您也被巫族血脉拒绝,然而您也没跟他客套,直接就破阵上山。上了山,估计温辞也没能耐赶您下去,您就待在山上不走了,这一待就是七十年。”
在这期间,因为各路仙门在梦墟大劫中元气大伤,几乎折损了一代中流砥柱,有些小门派的门主都死在了梦墟,所以许多术法几近失传。
有个小门派念着叶悯微术法天才的盛名,便捧着残谱去昆吾山,求叶悯微帮忙续上门内术谱。
叶悯微本人并没有露面,只是收了残谱,这门派本没抱什么期望,谁知没过多久叶悯微便补全了术谱还给他们。不止是补全术谱,叶悯微甚至还多写了半卷,在原本的术法基础上提出数种变化,把这些术法的威力提升三倍有余。
这小门派靠此实力大增,叶悯微也名声大噪,去昆吾山拜访的门派络绎不绝。起初还是些小门小派,后来连白云阙、扶光宗这样的大宗门都去了。
叶悯微从不拒绝,怎样残缺的术谱都能补全,几乎每次都能多写几卷拓展的变法,思路天马行空精妙绝伦,将整个仙门的术法水平生生往上拔高了一截。
叶悯微没有露过面,也不与来求教的人多话,因此各仙门逐渐对她放心,将机密术法相托。叶悯微由此接触了大量上等仙门术法,为后来的灵器之灾埋下伏笔。
“隐居三十年后,您宣布和巫族血脉一同研究出魇术和魇修,无私地将修炼之法公诸于世。一时之间你们名满天下,被拜为宗师。巫先生也病愈下山,他梳理梦墟中混乱的梦境,建立三十二重梦,以梦教授世人魇术,被尊称为梦墟主人,世上便有了魇师。”
“而您仍然待在昆吾山上,继续接受各派术法的求教,如此风平浪静二十年。”
瓷碗又在桌子上一敲,发出清脆声响,谢玉珠结束她的演说,收尾道:“这便是一切变故发生之前,您和梦墟主人的故事。”
跌宕起伏的故事到了尽头,叶悯微若有所思,谢玉珠观察着她的表情,问道:“师父您听了这些,感觉如何?”
叶悯微露出遗憾神色:“这么说我以前看过上百本术谱,还研究过温辞的纵梦之能?”
“……应当是这样。”
“太可惜了,怎么能全都忘了。”
叶悯微极少有这般痛惜的表情,於呼哀哉,只差没有牵衣顿足。
谢玉珠哑然无语,她不死心地追问道:“对那些恩怨是非,您就没什么其他想法吗?”
“没有。”
“……”
谢玉珠想她师父果然是世外高人,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红尘俗事都入不了眼了。
谢玉珠说服了自己,便放弃挣扎着眼未来:“那……咱们以后该怎么办呢。咱们一没修为二没情报,怎么去找您的魇兽呢?”
叶悯微思索片刻,便拿出视石戴上,再举起那个坏掉的金镯子,仔细端详起来。这次金镯子倒是没掉两个环下来,就是好像发动不了。
叶悯微的视石上出现蓝色的符号,她说道:“我先修镯子,然后买柿饼,再找到温辞。”
“师父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不知道。”
“……您说他堂堂梦墟主人,这二十年来是怎么回事,他假死是在躲什么?好不容易出现一次还扮男扮女装,借别的魇师的名头!真可疑啊!”
梁杉城的另一边,正趴在桌子上补觉的温辞打了个大喷嚏,揉着鼻子一脸郁郁地直起身来。小二陪着笑脸凑上去,说道:“爷,瞧着您睡得沉没敢打扰,菜都好了在后厨温着呢,现在给您上菜不?”
“行。”温辞简短地吐出一个字。
他有心事,觉也没睡好,故而心浮气躁面色不佳。手指在桌上烦躁地划拉两下后,他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盖,五指轮转之间那杯盖便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飞,直转出花儿来。
温辞看着翻飞的杯盖,心不在焉地喃喃道:“以她的脾气绝不会罢休,要是……”
顿了顿,他突然握紧杯盖,轻蔑道:“那又怎样,关我屁事。”
“爷,您这绝活真厉害!这么灵活的手我真是头一次见!”小二在一边啧啧惊叹。
温辞轻笑一声,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用不着夸赞。他抬起眼睛望向小二,懒懒地说:“怎么,我现在给你表演一个?”
小二立刻赔笑道:“我这就给您传菜!您稍候!”
说罢小二便一路小跑往后厨,心说这外族人相貌俊美,沉睡之时被所有人偷着瞧,没想到一睡醒脾气却挺大。
温辞又玩起了杯盖,边玩杯盖边等着小二上菜。春日阳光正好,酒家在街边放了许多桌子与凳子,温辞正坐在这街边的桌旁,头顶便是朗朗晴空,身边行人匆匆,一派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街道斜对面不知何时聚集起了许多人,高高低低的头顶之上,一条长长的粗绳被架在两根木桩之间,高高悬在半空,比屋檐还高。有个粗布灰衣的中年男人手执长杆站在粗绳之上,来回疾走,单脚站立甚至跳跃,如履平地。
围观的人们纷纷喝彩夸赞,男人坐在粗绳上豪气干云道:“我乃天下第一走索大王,索上虎江虎盛,今日献丑,多谢各位捧场!”
温辞闻言嗤笑一声,悠悠道:“天下第一?走索大王?如今什么人都敢称天下第一了。”
他说着就放下杯盖,松松筋骨起身走过去。小二正端着菜走过来,见这情形惊讶地问:“客官你往哪里去?”
“去会会天下第一。”温辞头也不回。
走索的男人正意气风发地表演着,就听见有人在下面大喊一声:“你这天下第一是谁封的?”
江虎盛低头一看,只见绳索下的人群里,走出个长得极漂亮的外族男人。这男人半披头发,发间编了许多细细的辫子,辫子里缠着五颜六色的小铃铛,里衣、褡护、长衫、腰带、裤子、靴子色彩皆不相同,黄、蓝、橙、绿各色交映,跟那花蝴蝶似的。
偏偏他还穿得十分好看,真是可气。
江虎盛在这一带演了许久的走索,也遇见过砸场子的。他抱着胳膊,理直气壮道:“我自封的,老兄不服气?”
男人仰头看着他,说道:“我不服气,该如何?”
“上来比比!”
男人轻轻一笑,几步便攀上木桩,轻盈地站在了木桩顶上:“求之不得。”
江虎盛眼见男人动作如此灵活,这才有了危机感。他清清嗓子大声道:“老兄既然来挑战,不妨报上名来!”
“我叫温辞。”男人抬脚试了试绳索,说话间便突然踏上绳索,也不拿竹竿,双手背在身后旋转前进。双脚交错间,甚至流畅地绕过仍在站在绳索中央的江虎盛,一眨眼的功夫便站在了绳索的另一端。
他花蝴蝶似的衣摆落下,温辞扬起下巴,慢慢说道:“本人乐舞百戏无有不知,无有不通。我说自己是第二,天下没人敢当第一。”
江虎盛怒目圆睁,愤而扔掉手里的竹竿,道:“好!咱们比比!”
梁杉城的另一头,谢玉珠正举着叶悯微修理了半天的镯子端详,她摸摸那仍然掉在外面的两个圆环,说道:“师父,这就算修好了吗?”
“没有。还是无法施展吹烟化灰术和生棘术,不过现在似乎可以施展一个新的术法。”叶悯微接过镯子,抚摸着镯子内侧的纹路。
“哇!这个镯子里居然藏了这么多术法,要是修好岂不是了不得。”
“我没法完全修好,它也不是我做的。”
“啊,怎么可能……”
谢玉珠话音未落,只见叶悯微摁下圆环内部的一个凸起,一瞬间狂风席卷而来,吹得人仰桌翻。师徒二人猝不及防,叶悯微的水晶视石和手镯一同掉落,千钧一发之际谢玉珠飞身救下视石。
谢玉珠双手捧着视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心跳如鼓。这可是万象之宗的视石!多么金贵的东西!撞碎了她能可惜得三天睡不着觉。
她心里不停说着还好还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桌椅倾倒、杯盘狼藉之间,那更金贵的万象之宗本人居然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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