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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她如今还年轻,虽终日操劳,眉眼间却能看出是个美人——卫渊的眉眼与她十分相似。
这双与他相似的眉眼里满含笑意,开口语气却陌生:“这位客官,您认错人了吧。我哪里有你这么大的儿子呢?我家要是有个像您这么贵气的孩子,我便也不用在这里卖包子了!”
卫渊看见一个十六七的少女从铺子里出来,伸着杆子从屋檐下将红灯笼收回去。那正是他的姐姐。
他张张嘴又闭上,最终说道:“我的母亲与您长相十分相似,她也是在您这个年纪去世的,我一时间看失神了。”
妇人露出怜惜的表情,她掀起围裙擦擦手,热情道:“您是外地人吧?今日按我们这里的风俗都要吃碗面条,以后长长寿寿顺顺利利。您要不嫌弃,便来我家吃碗面再走吧!”
卫渊答应了这邀请,他又看向铺子里拉风箱的男人,那男人身形高大,抬头看向卫渊,憨厚地一笑。
他沉默寡言的父亲,又从面目模糊变得清晰。
新年开张的第一日,大家也都不着急,午后包子铺便暂时歇息,卫渊跟着他们来到家中小院。
家里的一切摆设都还和过去一样,桌子上胡乱地摆着弹弓蛐蛐儿笼子。他看到了自己从前常穿的那双鞋,歪歪斜斜地摆在墙边晒着,如今他已经绝对穿不下了。
走时是主人,归来已是客。
他的兄弟姐妹们,大一点儿的帮忙干活,小一点儿的追逐打闹,谈话间时不时说起他。
“三弟跑去哪里了?刚刚还在院子里,这么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肯定又是躲药去了!昨日偷偷倒药,才被娘打了一顿,他今日定然见到药壶就跑了。”
“不过听说怪得很,今日上午要出去的人有几个在城外鬼打墙了,说转来转去又转回老地方,就是出不去……”
卫渊想起他儿时体弱多病,父母搜罗各式土方偏方,不知给他灌了多少药。
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些药的缘故,最终竟然只有他未曾染病,活了下来。
人声喧闹间,他母亲就从后厨端出面来,招呼道:“来来来,都来吃面!不等那个臭小子!”
卫渊面前的面热气腾腾,直扑他的眼睛。他年轻的母亲在旁边说道:“公子别嫌弃我们这里吃的东西简陋,就当吃个好寓意。长寿万福,游子早归家。”
卫渊低声重复道:“游子早归家。”
“你的母亲与我相像也是有缘,她在天之灵,若能看见你如今这一表人才,定然会以你为傲啊。”
他母亲宽慰着他,将筷子递给他,说道:“待吃完便去城中那彩结像拜拜,这福气便拿全了。”
卫渊接过他母亲手里的筷子,这已经修行辟谷之人,重新尝到八十年前的味道,安静地将碗里的面尽数吃完。
他母亲吃饭之时一直不停地念叨着他——或者说数落他。她说这么重要的日子,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家最需要祛病禳灾的就是老三,他竟面也不来吃,像也不去拜。
“这小子有本事就一辈子也别回来,看他回来我不揍死他!”
他母亲愤怒道,惹得他父亲说了一句,节日里说死不吉利,她才止住话头。
而后卫渊便又跟着这一家人去往城中的彩结像拜神,那塑像上挂满了各家人系上去的彩结。人群里里外外将神像围得水泄不通,卫渊这一家老小都虔诚地在地上跪拜许愿。
卫渊跪在他母亲身边,便听得他母亲许下长长的愿望,从他的外祖母外祖父,到公公婆婆,到自己,到夫君,再到每一个孩子。
“……我们家老三今日没来,他是个顽皮的孩子,神明大人您多担待,他自小体弱,是最需您庇护的。望您保佑,他以后身体健康,能成为个正直善良,诚实踏实的好孩子……”
卫渊闻言沉默许久,低低地笑了一声。
正直善良,诚实踏实。
这是在说谁?那个叫做卫渊的孩子吗?
神并没有听见他母亲的愿望,她的儿子并没有成为一个正直善良,诚实踏实的好人。
她的儿子长大之后,阴险狡猾,狠厉而肮脏,双手沾满鲜血。死在她儿子手上的人,大概比这一整座城的人还要多。
他母亲在天有灵,并不会以他为傲,大概只会非常失望。
卫渊默默起身,却听到身边那位妇人低声道:“……我是不是贪心了?别的先不论,求您让他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人吧。”
“只要他能长大成人就好,别再让他生病了,您拿些我的寿数给他也好……求求您了……”
卫渊的动作顿住,他安静良久,突然转身离开人群。他在所有跪倒参拜的人群,和向此处涌来的人们间穿行,终于走出熙攘的人群,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巷子里。
他终于停下步子,扶着墙慢慢弯下腰去。数十年来心怀恨意,搅弄风云,一步步爬上高位把持朝政,终于令所有蔑视他之人低下头去,逼得仙门改革的卫大人,这背影第一次看起来像是个孩子。
巷子里传来压抑的悲泣之声。

街巷之中热闹而欢乐的人声、车轮声, 仿佛一场来自于八十年前的梦境。
一双藏蓝的靴子调转方向,温辞转过头去,离开跪在城中参拜神像的人群。
他在这复生之城内缓缓而行, 路过的百姓纷纷转头看他, 低声惊叹。
有热情者与他打招呼, 跟他说道:“您生得真是好极了, 我还没见过比您更俊俏的人咧!”
他们便如八十年前,他以孩童之身踏入此地时一般。那时他们围住他,好奇地嚷嚷:“瞧啊,来了个跟天仙似的娃娃!”
这座城中的人说他在落灯日出现,恐怕是神明坐下的童子,于是给他吃穿, 张罗着找一户好人家收养他。
温辞有些恍惚, 一些埋藏在深处的记忆一一浮现。
多年来他只记得他们赤红又充满憎恨的眼眸, 记得街头巷尾的尸体与鲜血横流,它们在噩梦里一遍遍出现,不曾褪色过分毫。
然而当他一步步沿着街道向前走去时,那些鲜血淋漓和尸山血海似乎正一步步退去。从中走出依然鲜活、善良而热情的人们, 悬挂灯笼整洁热闹的街巷, 和晴朗的春日天空。
走出他在高门后曾向往的人间。
最后从中走出一个白皙瘦小的孩子,他眼眸深深,脖子上长而细的胎记如同一道红绸, 红得刺目。
温辞停下脚步。
那孩子仿佛站在那尸山血海与这晴朗人间的交界处, 凝视着温辞。
“有人来救他们了吗?”男孩向温辞发问。
温辞慢慢地摇头。
“有人来救你了吗?”男孩又问。
温辞再次摇头。
男孩沉默地低下眼眸,好像这个孩子曾隐藏在温辞的噩梦里, 在数十年的折磨之中,盼望着每一个能够得到拯救的机会。
他又抬起眼睛:“有人愿意爱你吗?有人在知道你的一切之后, 仍然需要你,爱着你吗?”
温辞终于点点头。
血海渐渐褪去,这热闹繁华的人间逐渐取代一切,那孩子的身躯在晴朗日光中渐渐变得透明。
男孩弯起眼睛,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好,你已得救了啊。”
话音落下之时,这伴他多年的孩子终于完全消失在阳光之中,消失在街上的熙攘人群之中。
时常萦绕在温辞耳边的,他所拖拽的枷锁声恍然间淡去。
他仿佛终于能恰如其分地,与他的过去共处一世。
这复生之城偏僻的巷子里,卫渊扶着墙站在阴影之中,却见脚边的阳光里,出现一个熟悉的影子。
卫渊直起脊背,回头看去。
阳光从巷子口倾泻而入,策玉师君站在那巷口的烂漫春日之中,阳光太过耀眼,以至于看不清她的神情。
“你哭了吗?”她问道。
她的语气暧昧不明,介于策玉和谢玉珠之间。有那么一瞬间,卫渊仿佛看见谢玉珠站在了巷口。
“谢玉珠没有话留给你,但她有与你相关之事嘱咐于我。我有言在先,这并非什么好话。”
这个站在阳光里的身影不知为何,突然松了口。
“她跟我说你是个麻烦的家伙,你是恶狼、是疯马、是没有刀柄的利刃。”
卫渊低低哂笑一声。
“她希望我能成为你的缰绳,她认为我是世上唯一能牵制你的人。若有朝一日你走入歧途,她希望我能阻止你。”
卫渊默不作声。
“她还说你是个可怜的家伙,让我不要把你说的话当真。你要是偶尔同我耍心眼,她请我宽宥你。”
“这便是她所说全部,除此之外,她没有要我转达给你的话。”
卫渊仍旧没有说话,他低着眼眸站在阴影之中,没有再追问。
策玉安静一瞬,然后道:“不过她有话想对你说,犹豫过是否要我转达,最终作罢。不过这孩子忘记了,她所有的念头我也都会记得。”
卫渊终于出声,他淡淡道:“她有很多话想要骂我吧。”
“卫渊不是谢玉珠的污点,你仍旧是她的遗憾。”策玉说道。
卫渊怔住,眼眸颤动。
“她想跟你说的,唯有这么一句。”
在那个桃花纷纷的月夜,卫渊收起谢玉珠醉酒扔出去的灵器,毁掉验谎的鸟儿,抱着她回到客栈。
在洒满月光的路上,他嘲笑道——喜欢我,恐怕会是你这一生最大的污点。
那时谢玉珠躺在他怀里,宁静无声,仿佛沉沉安睡。
她竟听到了。
她并未沉睡。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醒来的,抑或是一直都醒着?
她听见了什么,抑或是她什么都听见了?
策玉师君安静片刻,后退两步,转过身去。
就在她要迈步离开的刹那,卫渊却忽然迈步朝她而来,一步踏入巷口的暖阳之中,抓住她的手腕。
策玉回过头来。
卫渊抬起眼睛看向她,阳光似乎有些刺眼,他的眸色一片浅棕色。
他凝视着策玉,眼眸里翻起风雨,仿佛有许多话想要问。也不知过去多少时间,来来往往走过多少人,他却慢慢松开手。
“抱歉。”
他最终没有再追问下去,只道抱歉。
也不知道是为抓住策玉的手腕,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顿了顿,卫渊轻笑一声,对策玉说道:“你所说的那个条件,舍修为、弃长生,我答应了。”
策玉立在阳光里,身上的太阳纹闪闪发光。她惊讶地挑起眉毛,说道:“此事并非儿戏,你可想好了?”
“她不是要你做我的缰绳么?”
卫渊走出巷子,与她擦肩而过,走进春日暖阳之中:“那我把缰绳交到你手上的时候,你就要拿好才是,策玉师君。”
人生就是七分遗憾三分糊涂。
这句话师父总是挂在嘴上,他不服气,总是想要把师父和他自己的遗憾一同弥补回来。但是如今他才发现,他这一生,都在为了弥补遗憾而制造新的遗憾。
千疮百孔,无以圆满。
时轮不停运转,卫渊借住在他以前的家中,这一日回还,仿佛黄粱一梦。
第二日太阳初升之时,林雪庚终于发来这复生的旧城即将消散的信号。
卫渊、策玉和温辞在城心的彩神像前碰面,彼此并未交谈。
这三人一人为噩梦而来,一人为好梦而来,一人为见造梦而来。法阵消散时轮停转,这世上便再无复生的梦境。
城中的百姓不觉有异,以为这只是寻常的一天,在清晨中懒懒散散地打扫街道,开张迎客。
有人讨论起城里的怪事,说出了城门在田里便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去。
有个卖货郎推着货车,跟彩神像旁边店铺的老板闲聊,声如洪钟,将这鬼打墙的情形说得神乎其神。
只听他的声音在彩神像上空盘旋。
“……可不是嘛!我走来走去又走回原地,老夏也这么说!我看田边儿上站着一个抽旱烟的姑娘,我就跟她问路,朝着她指的路一走,嘿,直接走回城门口了。”
“更稀奇的事儿是什么你们知道吗?那姑娘居然一个人自言自语,她旁边站着个小女孩,但她都不和那孩子说话,就冲着空气喊什么师父师父的。怪瘆人的。”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余音尚在这街心回荡之时,却见所有砖瓦屋舍纷纷扬起,向天空飞去。
百姓们纷纷大惊失色,然而还未来得及恐惧惊诧,便纷纷消解干净,化为枯骨掩埋于地,又或者化为灰烬涌入卫渊衣袖之中。
相似的风暴再起,从重建到消解,这座八十年前的城重新埋于土地之下。方才还鲜活的人转瞬消失在残酷的时间洪流之中,不见踪影。
时轮应声碎裂,同样化为齑粉,同这复生之城一起消散于晴空之中。
春日散去,寒冬来袭,朝阳明媚。
时轮停转之时,尘埃落定,仿佛无事发生。
温辞、卫渊与策玉师君站在冬日枯黄的田野间。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那边,站着林雪庚与叶悯微。
叶悯微依旧和那孩子相依而立,她衣袂飘飘,仿佛安静而寻常。
一个时辰后,在扶光宗曾关住谢玉珠的碧霄阁内中,叶悯微端坐在桌前,望着坐在她面前的一圈人。
此处气氛异常严肃,仿佛三堂会审。
策玉神色肃穆,仔细端详着叶悯微。
“方才镜影术也未能将你复制,甚至连照出你的身影也不能。被时轮复生之人能看见林雪庚,却看不见你。万象之宗,这是怎么回事?”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林雪庚对策玉的语气颇不满,她眯起眼睛道:“怎么,策玉师君是在逼问我师父吗?您想把她关在这碧霄阁里,就跟从前关住谢玉珠一样吗?”
策玉却不理会林雪庚,她指向叶悯微身边坐着的阿喜,道:“或者我将这孩子带走,你便肯说明情况了吗?”
林雪庚捏紧拳头,她转头看向温辞。自进来之后温辞便靠门站着,面对叶悯微的反常和策玉的诘问,竟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巫先生!?”林雪庚大惑不解,她唤温辞道。
沉默许久的温辞终于起身,他抬眼看向策玉,淡淡说道:“你别逼她,若她真想做,就能让你们看不见也碰不到这孩子。”
他从碧霄阁那金碧辉煌的门扉边走到叶悯微面前,弯下腰来看向她。他眼里映着阳光,仔细看去,竟没有叶悯微的身影。
他一字一顿道:“没有人能把叶悯微关起来,因为她根本就不在这里。”
叶悯微沉默不语。
在坐所有人均露出惊疑之色,卫渊问道:“那这里的……”
“我们看见的,就只是我们‘看见’的叶悯微。”
温辞慢慢道:“她控制了我们的意识,让我们能看见她,听见她说话,感受到她的存在。但那只是我们的感觉,她其实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她仍在心想事成之地。”
这言论太过骇人听闻,林雪庚愣了愣,便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这种事情……师父怎么可能做到?”
“叶悯微向来无所不能。”
温辞回答得干脆利落,他指向叶悯微身侧的阿喜,继续说:“借这个孩子之手就可以做到。”
“阿喜非常特殊,她曾被魇术所伤产生异变,精神肆意游走如同乱流,可以侵入周围人的精神之中。她与阿喜的意识连结,因此阿喜走到哪里,她周围的人就可以‘看见’叶悯微。”
叶悯微仰头望着温辞的眼眸,她说道:“你发现了啊。”
“嗯。”
“从什么时候?”
温辞轻笑一声,他低声道:“从一开始。”
“我说过,你演技很差。”

第125章 承诺
碧霄阁内安静片刻, 策玉的目光在温辞与叶悯微之间回转一圈,她看向叶悯微,问道:“万象之宗, 梦墟主人所言可是真的?”
叶悯微被戳破后, 似乎比原来还轻松许多。
她转过头面对策玉, 答道:“大体如此, 不过过程比这复杂很多,你们想听吗?”
她举起手,比划道:“有人拿纸笔来记一下吗?虽然我可以在你们眼前伪造出纸笔文字,但毕竟没有实体,你们离开阿喜东西就会消失。”
叶悯微的神情真挚,乃是天下独一份属于她的从容。
她的音容笑貌没有半点破绽, 他们甚至能够“触碰”到她, 感觉到她的体温, 有皮肉柔软的触感,找不到一分一毫与真人的差异。
令人难以想象,这些感觉都是假的,模样、声音、触感、温度, 所有感觉都可以作伪, 都是她为他们的意识所造。
她在他们所感知的世界中,凭空捏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她。
而实际上,此时此刻这桌子之后空空如也, 他们所有人都在围着一个虚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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