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哥舒翰看来,王忠嗣这样忤逆帝王的行为实在太不可取。
王忠嗣却还是摇头,他感慨道:“我的节度使之位,是陛下赐予,陛下要收回去,自然也是应当。陛下倘若收回了我的将位,那我就在军中当一个将士,将军与将士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哥舒翰看着王忠嗣,觉得自家将军读书读傻了。
自己拿命挣军功换来的官职,说不要就不要了?大丈夫活一世,不就是图一个建功立业?
王忠嗣面对哥舒翰不敢置信的眼神,笑了笑,语气亲切:“你啊,平日多读一读《春秋》,便知晓我的心思了。你且宽心就是了,圣人是我的养父,是圣明天子,绝不会因为我怜惜将士而怪罪我。”
哥舒翰嘟囔道:“末将如今挺好,挣军功就能升职,仕途青云直上。”
其实他对自家主将“圣人是圣明天子,不会怪罪我”的说法不太认同。
从寿安公主告诉他的信息来看,当今圣人似乎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啊……寿安公主还叮嘱他要是能面见圣人,一定要拍马屁表忠心送厚礼三步一步也不能少呢。
忽然一股寒风将帅帐帐帘掀起了一个角,几朵雪花飘入了帐内,落到兽皮毯子上,瞬间便融化成了雪水。
王忠嗣带着哥舒翰撩起帘子走到了帐外,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北风一吹便卷做一团,撞到人,雪花便摔在将士的铠甲上,不见了。
天色已经黑了,皎洁的月亮挂在夜空中,月光皎洁,与地面上的薄雪一同映衬的天地皆白,王忠嗣抬起头,任由雪花扑打在他的面上。
营地中传来打更的声音,月光落在帅帐左右守门将士的铁甲上,闪着寒光。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王忠嗣失神念道,他的视线望着南边。
那是长安城的方向。
“哥舒翰,我的父亲就死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上是将士的荣耀,可……我还是想多带几个将士回长安。”
王忠嗣的声音很轻,他喃喃道:“我不能让将士死在不该死的地方,哥舒翰,你懂吗?”
他像是在问哥舒翰,又像是向数千里外端坐于明堂之上的那位天子解释。
阿爷,你能懂我的心思吧?
长安城比朔方要温暖许多,勤政楼里摆着暖炉,宫人来回给暖炉添着炭,保证整个殿内温暖如春。
李隆基将手中的折子倒扣在桌上,不悦哼了一声。
“这个王忠嗣,又推脱不愿领兵攻打石堡城。”李隆基不悦道。
他认为自己是看重这个义子,才会将这样重要的战争帅权交给他,可他的这个义子却辜负了他的信任。
王忠嗣的借口在李隆基眼中假的一眼就能看穿,什么边关不平防范入侵,朔方紧挨着回纥和突厥,王忠嗣担任朔方节度使的这些年和回纥突厥互市修好,已经有四年没有过战事了。
偏偏他要调王忠嗣去攻打石堡城的时候就有了战事?
“朕看他是野了心。”李隆基跟高力士抱怨道,“好像就跟只有他心疼大唐将士的性命一样,朕难道就不心疼将士吗?可吐蕃挑衅,倘若我大唐不给予狠击,我大唐的颜面何存?朕的颜面何存?”
高力士赔笑:“王将军年纪还小,又是被您养大,您替他遮风挡雨这么多年,王将军的性子难免就天真了些,他自然不会理解您的难处。”
王忠嗣打小养在宫中,算是高力士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对王忠嗣也存有一些偏爱,便在李隆基面前不动声色的给王忠嗣开脱。
“朕也就容忍他到明年了,倘若明年他还这样,朕就罢了他的节度使位置,贬他做个侍卫。”李隆基无奈摇头。
可语气却还是责怪多于愤怒。
毕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义子,又不姓李,也不会觊觎他的皇位,李隆基对这位义子还是颇为疼爱。
只是心里难免有了个小疙瘩。
“陛下,右相求见。”宦官通报道。
李隆基面上换上了笑容:“让林甫进来吧。”
这一年多以来,李林甫做事更加稳重小心,事事都顺着李隆基的意思,大小政务,处理得无不合乎李隆基的心思,李隆基也因此对李林甫更加宠爱。
“年关将近,你可预备好了?”李隆基问道。
李林甫在李隆基面前从不会挺直腰板,他恭敬曲着腰:“臣已经全部安排妥当。”
“臣还有一事……”李林甫犹豫的看向李隆基,似乎不知道合不合适开口。
李隆基笑道:“你我君臣,有何不可开口?”
“今岁又是一个丰年,天下百姓太平安康,纷纷称颂陛下恩典。”李林甫先拍了一串马匹,而后才接着道。
“臣闻,上古之时,唐虞称载,周曰年。陛下治下大唐人人安乐,已经不下唐虞之功,臣恳请陛下改年为载,以彰功德。”
唐虞便是尧舜的姓氏,李林甫是以尧舜比李隆基。
李隆基挑了挑眉,有些意动,却依然矜持道:“此事稍后再议……”
而后君臣又说了一些关于年宴的安排,李林甫才从勤政楼离开。
离开勤政楼时,李林甫嘴角带着笑容。
他知道帝王已经动了心,只要帝王动心了,那此事就成了,他的马屁也就拍成了。
回到右相府,李林甫看着兵部送过来的折子,目露阴狠。
皇甫惟明请求进京,奏折被他拒了。
皇甫惟明跟他不对付,时常跟身边人咒骂他奸佞,又跟太子李亨是发小,打小就交好。
他只要回到长安,就肯定会与太子党联合起来动摇他的相位。
相位是李林甫的命根子,他绝不允许任何人觊觎他的相位。
也该是时候想个法子让陛下再废一次太子了。
李林甫叹了口气。
他跟李亨互相敌视到了如今的地步,倘若日后李亨登基,他必定落不着好,说不准便会家毁人亡……所以他决计不能让李亨坐稳太子之位。
天宝三载,是个好年份,该害一害太子了。
第127章
“……这段时间哥奴在朝上针对我阿爷,我阿爷为防着被他抓住把柄,便让我们尽量不要出太子府。”和政郡主陪乖卖好,一双水润杏眸可怜兮兮看着李长安。
“所以我不是故意不出来寻你玩,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嘛。”
临近年底,李长安也返回了长安,她约了几回李明锦都被她推脱了,好不容易才在玉真公主主办的宴会上见了一面。
还是李亨认为玉真公主这位姑母在李隆基面前说得上话,才让和政过来赴宴,和政这才有机会跟李长安见上一面。
“我近来连铺子都去不了,我阿爷仿佛得了疑心病一样生怕哥奴害他。”和政郡主抱怨着,“哥奴跟他政斗也不会牵扯我们啊,我们好歹也是圣人的孙辈,圣人对我和兄长们还是宠爱的,哥奴脑子出了问题才会牵扯我们。”
“总把我们拘在府中,仿佛生怕我们泄露了什么消息一样。”
李长安戳戳李明锦气鼓鼓的脸,漫不经心道:“说不准是你阿爷自己做了亏心事呢。”
“我阿爷能做什么亏心……”李明锦想起来这段时间与他阿爷密谈越加频繁的舅父韦坚,忽然又有些不确定了。
她轻巧错开话题:“罢了,不聊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了……你明年还待在洛阳吗?”
李长安看了李明锦一眼。
李亨还不如让他女儿去接头呢,和政郡主保守秘密的能力可比他强多了。
却也没有挑开话题,而是顺着李明锦的话接着往下说:“还是待在洛阳,我在洛阳的生意红火着呢,我还打算再开一个琉璃厂呢。”
李长安今年炒作了一下,免费给寿安公主府、玉真观还有她几个姐姐以及杨玉环的三个姐姐家换了琉璃瓦。
所谓琉璃瓦,就是是掺杂了石英砂、珍珠岩粉烧制的瓦片上面浇灌了一层浅金色琉璃釉,也就是浅金色玻璃的改良瓦片,跟普通瓦片唯一的区别就是琉璃瓦在太阳底下会折射日光,金灿灿的像是镀了一层金子,格外好看。
就这么一弄,价格就直接翻了十倍,两文钱一片琉璃瓦,单看是不贵,可一平方就得用二十余片,一间屋子就得用四千多片琉璃瓦,长安和洛阳这些权贵们的宅院小则有几十个房间,大则有上百个房间,如李林甫宅这样占据整个平康坊八分之一面积的豪宅更是有二百多个房间,一个大单子下来就是数百上千贯钱的大订单。
至于那些家中只有数个或者十几个房间的普通小官小家,他们也不会舍得用琉璃瓦铺屋顶。
琉璃瓦卖价虽高,成本却不高,李长安又黑心定了高价,其中利润堪称暴利。
没办法,在洛阳投入基础建设的钱那么多,基础建设这个类型的投资又一年两年收不回成本,维护费用还高,她总得从其他地方回一波钱吧。
反正权贵们有钱,不坑他们白不坑。
“说起来你们太子府要不要换个屋顶,看在咱俩的情分上,我可以给你打八折。”李长安饶有兴致询问李明锦。
等韦坚案发生以后,太子可就没有这个胆量豪奢花钱了,而且没了京兆韦家的支撑,太子都够呛还能买得起琉璃瓦。
趁着现在太子胆子还大,又有韦家给他供给花销,能坑一笔是一笔嘛。
“十王宅那一片儿,其他王府可大多都已经下了订单了。”李长安接着安利。
李隆基虽然把儿子都关在十王宅里面,可在金钱上还是不吝啬的,每一个亲王都有钱的很,又是皇家,大唐最爱富丽堂皇的装扮,这些亲王都是优秀的消费客户。
毕竟既不能从政也不能从军,连长安城都出不去,连旅游都不行,只能在家里看看歌舞花花钱这样子了。
李明锦无奈道:“不用你跟我说,我阿爷知道哥奴宅中换了琉璃瓦后立刻就派人下了单子,跟哥奴较劲呢。”
“嘿,我这就写信先让琉璃厂把你阿爷家的订单先赶出来。”李长安乐了。
得赶在李林甫动手之前把太子府的订单完成,这朝堂局势眼看着就要乱起来了,等太子吃了大亏以后说不准连尾款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得趁着太子还有钱的时候,把太子府的订单往前提一提,加班加点把他买的琉璃瓦制出来,也好趁早把尾款拿到手。
“你为何不把工厂开在长安郊外呢?”李明锦忍不住道,“离长安城近,还省去了从洛阳再运过来的麻烦。”
“长安的地价太贵,要雇人花的钱也多,不适合。”李长安找了个看似正大光明的理由。
李明锦有些失落:“那你往后也要在洛阳世族中找驸马吗?我阿娘要给我相看郡马了,估摸着是在长安找了,她舍不得我离开长安。”
她只怕成亲以后与李长安见面的日子就更少了。
李长安“啊”了一声,诧异道:“你这才多大,满打满算你也就比我大两岁,这就要考虑这个?”
唐朝按照虚岁计算年纪,她虚岁十三岁,李明锦比她大一些,可也就虚岁十五,大唐虽说男女成婚年纪偏小,可那是普通百姓早成婚早分家出去,家里少两张嘴也轻松些,权贵之中普遍成婚年纪还是十八岁往后。
咸宜公主当初就因为武惠妃舍不得,在宫中多留了两年,到了二十二岁才成亲。
李明锦惆怅道:“我阿娘想在韦氏中为我挑选一个好夫婿,韦家好男儿大多早早就被定了下来,她也只能提前相看,有好的便留着给我。”
韦氏是韦妃的娘家,她想在娘家给李明锦挑选夫婿,一来是知根知底,二来也是京兆韦氏显赫,对郡主来说已经是极好的选择了。
这时候虽说门第比夫妻感情更重要,可能嫁一个貌美才高的好郎君总比嫁一个没出息的浪荡子好。
李长安想起她看过的韦氏那些子弟的资料,语气微妙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出家当道士吧,如玉真姑母一样,养几个貌美郎君,岂不自在?”
“我阿娘阿爷不太愿意。”李明锦托着腮帮叹了口气。
李长安恨铁不成钢伸手戳了一下李明锦的脑门:“你就是太乖了,他们对你要求才这么高。你看我父皇你祖父,他对女儿妹妹的要求就是不造反就行,玉真姑母养面首的钱还是找她兄长要的呢。”
在咱们大唐,公主不造反都是给亲爹面子了,他们还想让公主郡主贤良淑德不成?
李明锦看着李长安潇洒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羡慕。
临走之前,李长安本着跟李明锦的交情还是好心提醒了她一句:“你最好别跟韦家走那么近,最好也提醒你阿娘让你舅父暂且别跟你阿爷走那么近……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虽然这番劝告肯定一点用都没有,到了这个时候,韦坚已经跟李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听李明锦一个小女儿所说的话,李长安却也只图个心安。
到底她跟李明锦交情不错,韦妃每回见到她也都笑眯眯的。
二人鬼鬼祟祟从屋内各自离开后,李长安去找了玉真公主,玉真公主是宴席的主人家,如今正在园子里领着一群人一起赏梅花,见到李长安过来,笑着把李长安拉到了自己身边。
玉真公主交游广泛,身份高贵,是李隆基如今唯一一个活着的同胞兄妹了,又不牵扯朝政,所以她在长安权贵圈子中十分受尊敬。
“我给你引见一个玩伴。”玉真公主拉过来一个身穿道袍,神色疏离的女道。
“这是李腾空,右相之女,如今也出家修行,暂且住在我的玉真观中。她这人有个怪癖,只愿意让旁人喊她的道号腾空,不愿让旁人喊她在家中的排行,你唤她腾空便可。”
玉真公主又对李腾空道:“这是寿安公主,你唤她寿安、二十九娘、安娘都行,你若是不觉得怪,喊她长安也行,她打小就喜欢长安这个名字,只是我皇兄觉得怪,便给改了大名,我平日也只当小名唤着。”
李长安挑了挑眉,她看着面前神情清冷的女子,心想这个姐姐她认识。
羡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
这是李白赠她的诗。
是李林甫那棵歹竹出的一颗好笋。
“我已经出家,便与凡俗不再有尘缘,便只有道号,不再论家中排行。”李腾空淡淡道,她身上衣服穿得很素气,瞧着也已经是长安落后了几年的流行款式了。
众人却只是笑,不以为意。
李腾空能被玉真公主带着来参加这个宴会,除了她与玉真公主一同修道之外,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她是李林甫的女儿。
同样跟着玉真公主过来的还有另一个年纪不大的女道士,可因为那人只是普通八品小官的女儿,便被冷落在一旁,无人与她搭话。
只有李长安看了她一眼,那女郎瞧着跟李长安差不多大,与李长安目光正对上也不羞涩,只是对她露齿一笑,随即又扭过头赏梅花去了。
在场这么多人中,或许只有她一人的心思真正在梅花上。
韦妃却在园子另一侧,与玉真公主这边有男有女不同,韦妃身边围绕的却都是一些妇人,她们大多都是出身世家大族,所嫁的郎君也都在朝中为官。
韦妃在拉拢着这些妇人,试图借由她们影响她们的郎君,为太子拉拢些人脉。
宴会散后,韦妃在马车上疲惫靠着车厢,这才有时间询问和政郡主。
“你今日跑哪里玩去了,我好久没见你。”
李明锦靠在韦妃身边给她捏着肩膀,“我去花园那逛了逛,看梅花呢。”
她嘴上虽然应着,可心不在焉,心思却在李长安白日给她说的最后那句话上。
李明锦很相信李长安,这些年来小姑母说的话几乎都是对的。
小姑母为何会提醒让她舅父不要跟她阿爷走得太近?母兄与妹婿之间走的近些也不为过啊。
还是说她阿爷想要做些什么?
李明锦心中一紧,迅速想到了这段时间李亨的不正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