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李娘子说留着这几人还有用,他真是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些数典忘祖之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宰了!
漳县,王家大宅。
王家乃是漳县一等一的高门大户,早在隋初,王家曾曾祖就在漳县杀猪羊发家,当初唐朝建立的时候,天下大乱,王家曾祖趁机大肆收购田地和奴婢,一举成为了漳县最大的大地主。往后数辈,王家子弟一直在县衙中任职,钱权应有尽有。
王县尉背着手,正在巡视着他家的田地,这已经是他第二天巡视田地了,他的田地实在是太多了,就算骑着马,也要转上半日才能转完。
“多好的田地啊。”王县尉蹲下身子,从地里抓了一把土,他看着这黑黝黝的泥土,心满意足极了。
身侧跟着他的佃户陪笑:“是是,这样好的地,若非县尉发善心,我们哪来的福分能种这样的好地呢。”
王县尉听到更加愉悦,他站起身,负手悠然走回了自己的大宅。
他的从弟见到他进来,连忙迎了上来,一脸焦急:“阿兄,陈二他们不见了。”
王县尉拉下了脸:“不见了?那几个狗日的拿着乃父的钱跑了?”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那泼皮跑路了,毕竟赌徒到底有多没有底线,开了二十年赌坊的王县尉比旁人更清楚。
“怕不是跑了,而是被捉了。”王县尉的从弟压低了声音,往左右看了看,凑近了王县尉,“山前村的水车又建了起来,昨日我让陈二他们再趁夜去砸了那个水车,他们要了一贯钱的定金,应下了此事,我答应事成之后再给他们两贯钱。”
有那没拿到手的两贯钱吊着,陈二几个人跑路的可能不大。
王县尉脸黑沉沉的,他吐了口气。
“那个姓孟的是真的要清算隐田啊。”
抓住的是陈二吗?那是他的把柄!
本来县衙中传闻孟浩然要清算隐田,王县尉还不相信,孟浩然一个外来的小县令,有多大的胆子敢清算他王家的隐田?
可事到如今,王县尉不得不信了,也由不得他不信了。陈二几人既然被捉住,那就是人证,追究起来一个破坏生产的罪名是跑不了的。王县尉太知道那几个泼皮的德行了,他们不可能不供出他来。
王县尉在厅堂内来回踱步,面上浮现一抹狠色:“让赵六来见我。”
他王家是屠户出身,后来虽说发达了不做屠户生意了,可这边的关系从未断过。
黑白通吃,这个“黑”可不只是那几个只能当打手的泼皮无赖!
县令……他也不是没杀过。
十二年前,有一个姓黄的县令,非要计较他强抢民女的小事,跟这个孟浩然一样,金银不进,铁面无私。
然后出了趟远门,在半道上就被狼吃了。
哎,荆州多山,山上有狼群,开春狼群饥饿,下山来吃人也是难免的事情,怪只怪县令运气不好,怎么就遇上了狼群呢。
只是赵六带着人在县衙周遭转了七天,愣是没等到孟浩然出县衙门。
王县尉咬碎了牙,明里暗里探听孟浩然为何不出门。
得到的结果却是孟浩然整日只在后院钓鱼写诗,甚至还趁着开春自己在后院扒拉出了一块几丈宽的田地,种菜养花。
总之,就是不出门。
气得王县尉都想冲上去拎着孟浩然的领子问他“整天种你的菜有屁用啊,你就不能拿着钱出门寻欢作乐,作威作福吗”。
好在很快就等到了机会。
二月中,正是踏春的好时节,李长安邀请孟浩然一同去宁村踏春。
孟浩然欣然应约,他手中提着一坛子浊酒,牵着马,和李长安一同出门往宁村去了。
“前几年我在山中隐居,曾有一位老友邀我去他庄上做客。”孟浩然谈性很足,他一手牵着马,将那坛酒放在马背上挂着的布兜里,侧头跟李长安讲着趣事。
“我那老友庄上的景色也这般好。”孟浩然饶有兴致看着道旁的景色,摇头晃脑吟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李长安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她今日只带了一个胡女,其他一个随从都没带。
三个人,一个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清瘦男子,一个半大女娃,还有一个清秀瘦弱的胡女。
走的又是从县里往村子里去的小路,沿途数里荒无人烟,草木茂盛。
多好的杀人毁尸的机会。
跟着他们的人一共三个,在李长安和孟浩然刚离开县衙的时候,她的人手已经把这个消息传达给她了,为此李长安还特意支开了另一个曹野那姬送她的胡女。
这也是李长安为何只带一个胡女的原因,若是人再多,那几个杀手未必敢动手,三个老弱妇孺,正好能让他们觉得有把握拿下。
周围忽然没了鸟声。
李长安拉着孟浩然往后退了一步,她轻声道:“一会或有危险,你躲在我身后不要慌张。”
她用上了从长安带来的侍卫,就跟着那三个贼子,只需要三分钟,就能赶过来擒杀这三个贼子。
一个小县豪强能指使动的贼子,不可能是羽林卫的对手。
孟浩然叹了口气:“我还以为……”
就在这忽然之间,三个壮汉已经手持杀猪刀从草丛中一跃而出,三人各个满脸横肉,手持杀猪刀就往前冲,凶神恶煞。
李长安身后的胡女手一转从腰上抽出一把弯刀来,正欲上前,她身侧的孟浩然却大喝一声:“护好长安。”
那三人看到孟浩然一个瘦弱书生向他们冲过来,正要发笑,孟浩然却将腰侧长剑往外一抽,寒光乍现,只一瞬间,为首的汉子喉咙便被割开,“嗬嗬”叫着却发不出声音来,已经是屠刀坠地,人亦倒下了。
另外二人这才反应过来,目呲欲裂,大吼一声:“大兄!”
孟浩然已经不慌不忙持剑冲了上来,轻轻一挑,就挑断了一人手筋,屠刀也脱手而出,他一脚将此人踹倒,又迎上了另外一人。
被踹倒的赵六眼前昏黑,眼中尽是金星,耳朵也嗡嗡听不到一点声音,倒在地上,吐了一大口红澄澄的鲜血。
耳边传来的是他另一个兄弟的惨叫。
孟浩然收回长剑,正好这时李长安安排的侍卫也赶到了,为首的侍卫头子叫曾远,已经跟了李长安,算是她的亲信。
此时,曾远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又望望手中长剑还在滴血的孟浩然,最后看向了李长安:“娘子?”
李长安目瞪口呆,她仿佛没听到曾远的话一样死死盯着孟浩然。
不是,你不是山水田园派的诗人吗?
孟浩然微微一笑:“某七岁学剑,尔来三十余年。”
随后孟浩然又微微摇头,长嘘道:“某剑术不精,我有几位好友常年在边关杀敌报国,还有一位好友更是剑术学于剑圣……这些贼子已然近身,我竟还未发现不对。”
“年轻时我在山中隐居,十丈以内有一只兔子吃草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如今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孟浩然真情实感道。
李长安:“……”
你们大唐诗人都这么能文能武吗?
她揉揉脸,先把震惊放到一旁去,吩咐曾远:“把这个还没死的人带回去治一治,别让他死了。”
这个局比她想的还要顺利多了。
如今动机也有了,人证物证具在,只要往上一告,斩首加全家流放是跑不了的。
其实若不是她还想隐藏身份,一个刺杀公主的罪名就足够姓王的全家抄斩了。
王县尉在家中焦急等着,眼见天色越来越黑,他心中焦虑越来越多。
不应该啊,赵六几个常年宰杀牲畜,个个都是能以一当三的好手,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会花费这么长时间?
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王县尉心里咯噔一声,片刻后又安慰自己绝无可能。
那个姓孟的手底下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饶命饶命啊~”
忽然间,院外传来了管家的求饶声和奴仆们慌乱的脚步声。
王县尉重重往后一跌,面如死灰。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脑子仿佛被一桶冰水浇了一遍,忽然就清醒了起来。
他怎么会干出这样着急的事情来?王县尉追悔莫及,他唰一下站起身,正欲推门从后门溜走,迎面却撞上一个全副武装的持刀汉子。
“现在才想起来逃命?晚了。”
曾远狰狞一笑,挥手让手下的侍卫擒住了王县尉。
身为荆州刺史的张九龄听说李长安被人行刺之后眼前一黑,慌张找到李长安,见到李长安还全须全尾的一根头发都没少后才放下了提着的心。
“你要吓死老夫啊!”张九龄长吁短叹,头上出了一层冷汗。
冷静下来之后,他才想到其中的不对,张九龄瞪着李长安:“这是你算计好了的?”
李长安微微一笑,没有开口否认。
这桩案件办得极快,上有张九龄绿色通道,下则从动机到证据一清二楚,只用了半月不到就判了下来。
王县尉因心生嫉妒,暗地派人毁坏农具,被发现后一不做二不休,买凶杀害上官,罪无可赦。首恶及从犯斩首,全家流放幽州。
结果一出,漳县全县哗然。
王家在漳县作威作福上百年,可谓是流水的县令,铁打的王家,如今竟然就这么轻飘飘的家毁人亡了……这个姓孟的新县令背后靠山得有多大?
很好的起到了李长安想要的杀鸡儆猴的目的。
然后李长安想要实施的政策在漳县顺风顺水,一说要抽调人手开垦水田,漳县的其他富户个个争先恐后出钱出力,生怕晚了一步就步了王家的后尘。
孟浩然还私下对李长安感慨漳县民风朴实,人人都一心为公。
李长安则对着孟浩然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自从亲眼看见孟浩然三剑砍死三个人后,李长安每次看孟浩然这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都觉得他是在扮猪吃老虎……
总之在没有了阻碍后李长安的建设漳县计划进行的十分顺利。
只是工匠的产能提不上来,这些裴素新提供的农具一天只能做出来几把,大大拖累了开垦进度。
这事也急不得,工匠不是一两天就能变多的。
李长安打算找两个村子,等到工匠闲下来后便在这个村子里办一个公塾,专门培养铁匠和木匠,日后这两个村子便专门负责制造附近几个县的农具和家具制造。
“唉,人口还是太少了。”李长安拿着人口簿册抱怨,“连县上七十七岁的陈老妪我都给她安排了看孩子的活计,就这样人手还总是不够用。”
“咱们得出一个吸引人口的政策来安置流民。”李长安扯着孟浩然,一通“劳动力就是生产力”“漳县的粮食产量能再多养活五百人”“打造区块支柱产业”之类的话,将孟浩然说的两眼发直。
“你说的对……就这么干……”孟浩然眼冒金星地只会点头。
看着李长安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底下这一尺高的簿册。
孟浩然忽然仰天长叹。
他已经三日都未能钓鱼了啊!孟浩然忽然升起辞官归隐的心思,而后王缙走进来手中还抱着一堆薄册。
“孟县令,李娘子让我来同你一起办公。”
孟浩然看了看王缙身侧那一堆比自己这堆要高上许多的簿册。
想要辞官归隐的心忽然慢慢平衡了。
……好像他还不是最惨的。
第38章
经济发展的前提是治安好,百姓安居乐业的前提也是治安好。一个地方的生活环境安全了,官府能保证百姓的个人财产安全,百姓才会想方设法提高自己的生产力,去赚取更多的财富,官府才能收上来更多的税收,建设更多的公共设施。《基层管理手册·第七章》编者,李长安。
自从王县尉被拉到菜市场斩首之后,全漳县的风气蔚然一正,赌坊被县衙接手,小赌怡情,大赌直接胳膊打断扔出去。李长安直接提拔宁成担任了新的县尉,又雇佣了县中之前从军伍中退下来的老兵当作衙役,整日在街上巡逻,但凡看到有敢光明正大欺负百姓的混混,当场就打断腿,关进大牢中等着家里面赎人。
没人来赎就拉到采石场运石头,没工钱,一日要做六个时辰的工,等县衙查清罪状以后再判刑,从三个月到十年不等,手底下有人命的就直接终身都要在采石场里面做劳工,一命抵一命。
其中有不少游手好闲的混混都是县中大户人家的子弟,可这些大户人家也只敢怒不敢言,毕竟谁也不想步王家的后尘,宁成知道自己背后撑腰的李长安能耐有多大,根本就不惧这些县上的大户人家。
你敢威胁我,我就敢向李娘子告状,到时候就不是劳动改造个一年半载的事了,就是你全家流放幽州的事了。
加上这大半年来漳县内出现了大量的劳动岗位,就连八岁的小儿都要被送到学堂读书,放了学后还要负责教他们爹娘识字,漳县内人人都有活做,根本用不着偷盗抢劫。
一时间,漳县的治安出奇的好,每个月县衙内判得最多的案子就是谁又踩了谁家的庄稼,哪家的夫妇要和离……这样的小事。
六月末,漳县内的小麦成熟,家家户户都拿上了新农具。
这时候县衙每日要判得案子多了起来。漳县内总共五个铁匠八个木匠,日夜赶工也做不出来那么多新农具,所以新农具的数量有限,县衙只能用排队租借的方式向外租借,先到先得。
百姓在排队途中插队,进而吵架,而后大打出手的事情每日都要发生个三五回。
李长安终于知道为何古代百姓为了争夺水源甚至能以村子为单位械斗了,庄稼就是百姓的命根子,这些农具还是只加快收割速度的辅助农具,这些百姓都能为了自家省下多一点时间好去做其他事情而大打出手。
甚至还有大户人家,一家十几口人齐齐出动打架斗殴就为了抢一件农具的事情。
得亏荆州不缺水,若是缺水,这些民风彪悍的大唐人不得抄着刀子动手啊。
李长安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站在县衙外维护治安,要是看到有谁快要打起来,她就上前去把两方人都骂得狗血淋头,再把农具收走,让他们重新排队。
为此,李长安装在竹筒中的水都换成了降火的药茶。
现在李长安一见到裴素就害怕。
裴素每次来找她,都会掏出一厚摞论文来,从农具改进图纸到农业种植技术方针再到肥料研究进展汇报,每一篇都长达万字,让李长安看得头都大了。
若只是给她论文成品就罢了,偏偏裴素还总爱问上回她送过来的论文有没有从原理变成实践。
李长安每次都只能支支吾吾,裴素表面上不说什么,但她实在不是一个会掩饰自己内心情绪的人,那副不能理解的表情,总让李长安觉得压力很大。
实践远远跟不上理论,这只能怪工匠的培养是需要时间的,漳县一共就这几个工匠,让他们一天干十二个时辰的活,他们也没法造出那么多机械来啊。
李长安在裴素这边没有底气,只能去督促自己的亲导师沈初,去张九龄宅院中逛一圈,要是遇到沈初不学习在书房外面休息,她就摆出一副恶学生的模样来,痛心疾首看着沈初,问他有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考上状元,要是考不上状元对得起她这几年辛辛苦苦供他上张九龄版辅导班吗?
七月初,整个漳县终于全部收割完了这一批小麦,李长安看着漳县今年的粮食产量喜出望外,因为耕种方法有了改进的缘故,每亩地的小麦产量从上一岁的两百斤提升到了接近三百斤。
漳县收获了比往年多出二分之一的粮食,也就是说,能养活比往年多一半的人口。
再加上现在也有了今岁新开垦出来的水田和上千亩抄了王家得来的旱地可以让百姓租种,这个冬天可以说是一个安顿流民,增加县中人口的好时机。
李长安又从孟浩然那里申请了一纸政令,从县衙中拿出一笔钱来雇佣县上的青壮建造房子。
不得不说,孟浩然是一个很合适的县令,他从来不想方设法从百姓那多收杂税,也从来不想着折腾百姓,李长安觉得孟浩然治理地方的方法倒是有汉初无为而治、让民休养生息的道家治国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