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李亨吃吃亏,李亨还以为又攀上了杜家就能把她张家撇到一旁了。这朔方军中有姓杜的将领不错,可也有姓张的将领呢!
李亨第一次正儿八经带着军队出门,十分兴奋,但凡男人又哪个没有幻想过上阵杀敌呢,只是这些年他一直被困在圣人眼皮子底下,没有这个机会,如今有了机会,李亨兴奋极了。
又有说话好听的杜二娘捧着他,李亨只把这当做一场踏青。
丝毫没有察觉到路越走越偏,身后跟着他的骑兵也越来越少。
寒风越发凌冽,马蹄踩在枯枝败叶上,咯吱作响,掩盖了另一股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一队身穿叛军服饰的人马从树林中冲了出来,人数只有百余人。
为首者身形纤瘦,面上带着一副面具,面具把脸遮挡的结结实实。
枣红色的战马,淅沥的小雨,雪白冰冷的面具,还有一双比金属面具更加冷漠的眼睛。
李亨懵了,他从未上过战场,乍一遇到敌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敌人。
“敌袭!”尖锐的声音从李亨耳边炸开,李亨这才慌乱驱马想要往后推。
这些叛军肯定没有八百人,自己这边的战力完全可以碾压叛军,只要自己先撤到安全地方,而后指挥士卒杀敌……
可他身边的士卒比他跑的更快,似乎只是一眨眼,李亨就远远落在了众人后面。
不会逃跑的士卒早就在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就死了。有时候打仗,不需要跑的比敌军快,只需要跑的比自己同僚快就能活下来。而这次整个队伍之中,只有李亨一个人是第一次上战场。
地面上的枯枝败叶被马蹄碾压得粉碎,又混着泥水,像李亨此时的情绪一般。
“该死!”李亨心肝俱裂,又怒又气,此刻却也只能拼命驱使身下的马跑的再快一些。
那个带着面具的人一直提着亮银枪追在李亨身后,越来越近。
鲜红的枪缨被细雨打湿,紧紧贴在亮银的枪身上。
在一众四下逃窜的人之中,一道逆行的身影就格外明显了。
李亨看着向他飞驰而来的人影,细细的雨幕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可李亨还是认出了这是杜二娘。
“救命!”李亨此时也顾不得想杜二娘一人能不能在叛军之中救下他了,他甚至能听清身后叛军甲胄碰撞的叮当声,李亨此时只想保命。
杜二娘离他越来越近了,她高高抬起了一只手,李亨瞳孔中倒映着一抹寒光。
“啊!”李亨在剧烈的疼痛下痛呼出声,他下意识松开马缰去捂自己鲜血直流的肩膀,半把匕首从他的肩胛骨处破体而出,另外一半还插在他的身体中。
没有了缰绳固定,极速奔跑的战马直接将李亨从背上甩飞了出去,李亨直直砸在地上,泥水溅了一身。
他呻·吟着,从嘴里吐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血。
“我是太子,你们不能杀我……”李亨慌乱喊着自己的保命符。
他是太子,他有利用价值!
枣红大马在李亨身前停了下来,骑士翻身下马,站在了李亨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着李亨。
“求求你,别杀我,我是太子,我有价值……”李亨也已经分辨不出自己在说什么了。
他只知道自己绝不能死在这,他还没尝过权力的滋味,他还没当过皇帝,怎么能死在这呢!
“多卑微啊。”
一道十分耳熟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李亨倏然抬头,死死盯着面前带着面具的人。
这竟然是个女人!
一只带着薄薄茧子的手穿过乌黑的秀发摸到脑后的扣子,轻轻一扳动露出一张秀美的女子面庞,面具啪嗒掉到了地上,激起几点泥星,泥星溅到她的乌皮靴上,隐没不见。
“是你。”李亨嘶嘶往外吐着字。
“太子妃。”
韦柔居高临下俯视着李亨,纠正:“是前太子妃。”
“韦柔,让我杀了他!”杜二娘走过来,手中拎着从一个士卒手里抢来的长剑,垂着手臂,任由剑尖翻开泥土,一步步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敢!”李亨又惊又怒,牙齿颤抖着。
他怎么都没想到是他的女人要杀他,分明他与她们利益一致,韦柔,这是他的前太子妃,虽说如今已经不是了,可他们之间还有情谊,他的儿女们都还认这个母亲啊,还有杜二娘,他如此宠爱她,继位之后必定会封她为妃,为何她也要杀了自己?
“我为什么不敢!”杜二娘疯癫道,“你害了我全家,我不杀了你,谁来给我全家陪葬?”
她提起剑,泄愤捅着李亨,甚至还特意避开了致命之处,只是让李亨疼得满地打滚。
“我阿爷阿娘,我长姐幼弟,奶大我的奶娘,教我骑马的管家,她们全死了,被活生生用刑打死了!就因为交构东宫,她们就全都横死了!”杜二娘不再伪装,脸上再也没有了温顺,而是布满了狰狞的恨意。
尽管她已经捅了李亨数剑,可这些还不够,她全家上下十八口被活生生打死该多疼啊,那时候他们哭的多惨啊。
可李亨这个懦夫,非但没有给收他连累的岳家求情,还忙不迭休弃了她,和她撇开了关系,甚至连派人收尸都不敢做。
杜二娘去给自己父母收尸的时候,一群绿豆大的苍蝇正趴在她父母脸上吃他们腐烂的血肉。
一个女儿要怎么才能忘记被她连累死的父母?一个妹妹要怎么才能忘记被她连累死的姐姐?一个姐姐要怎么才能忘记被她连累死的幼弟?
李亨想逃,可是杜二娘完全不给他逃走的机会。
杜二娘碾着李亨的胳膊,大笑:“你不是为了太子之位谁的命都能舍弃吗?怎么今日却舍不得你自己的小命了。”
她忍着恨,装作温顺回到李亨身边,就是为了能有报仇雪恨的一刻。
“疯子,疯子……”李亨有气无力,浑身血水混着泥水被雨水冲刷着在身下形成了一滩血泊。
李亨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在他的女人手上,他曾经那么轻易舍弃的女人手上。李亨从来没有把他的妻妾放在眼中,在他眼中妻妾和一件华美的衣裳没有区别,所以杜二娘回到他身边,李亨丝毫没有怀疑过杜二娘的用心。
谁会在意一件衣裳的爱恨呢?
李亨想过自己会如三个兄弟一般死在他的父皇手上,所以他怕李隆基怕的要死,为了保住自己,他每次遇到难事都毫不犹豫舍弃妻妾。
为了大业,一切都值得,有了江山,还怕没有美人吗,李亨一直这么想。
可他错了。
这两件被他随手抛弃的衣裳成了吊死他的绳子,勒在他的脖子上越来越紧,如今把他勒死了!
韦柔走了过来,她情绪比杜二娘要稳定许多。
毕竟她的兄长是的确勾结了边将,最后也只是被一杯毒酒毒死,杜二娘却是父母姐弟都被活生生刑讯至死。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她还有一个会喊她阿娘的女儿,爱比恨更强大,可杜二娘却除了恨一无所有。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韦柔手中握着长枪在李亨身上比划着。
“很奇怪吗?在想为什么你曾经的女人会想杀了你?你能恨,我们自然也能恨。”韦柔垂下眸子平静看着李亨,“没有谁比谁高贵,你的太子之位,在我和二娘眼中什么都不是。”
“李亨,我们也是人,不是只能逆来顺受被你用来保住地位舍弃的棋子。”
李亨瞳孔涣散,倒在地上喉咙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嘴唇动了动,却已经说不出话了。
杜二娘心情平复后走了过来,站在了韦柔身侧,给了李亨死前的最后一个打击:“你也不用惦记着太子之位了,太子在两军交战之际带着美妾打猎中途被叛军所杀,这才是你的死因。”
太子之位和命,李亨这辈子最在意的东西,一个都留不住。
“贱人!”李亨骤然升起最后一点力气,目眦欲裂,骂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成了鬼也不会放过尔、尔……”李亨瞪着眼睛,死不瞑目怀着不甘心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死了,死在了曾被他当做东西利用完就抛弃的人手中。
细雨如羊毛般往下落,血水和泥水混杂在一起,又冷又脏。
一道声音忽然打破了宁静。
“我阿爷阿娘和长姐比你先做鬼,他们会护着我。”杜二娘又踢了李亨的尸体一脚。
李亨死后,她似乎又变回了昔日那个被父母宠爱长大的娇俏少女。
韦柔牵起了杜二娘的手,深吸一口带着雨水潮湿的空气。
“我们走吧,再也不用见到他了。”
杜二娘露出了这几年来第一个真情实感的微笑。
“是啊,再也不用见到他了。”
逃走的士卒逃回了朔方军大营带来了援军,援军到达之后此处已经一个活人也没有了,只有地上的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太子死了。
节度使李光弼亲自追查此事,发现是太子带着姬妾出门打猎路上遇到了叛军被叛军所杀,太子良娣亲口承认了太子是违背军规出门打猎才丧的命。
全军上下都知道了他们大唐的太子在战士们拼死拼活收复江山的时候只顾自己享乐,带着姬妾出门打猎反倒被流窜的叛军所杀。
多荒谬的死法!
最后还是李光弼亲自出面才勉强压下来军中的骂声。
李泌听到太子死讯之后停下了看簿册的动作,低低叹息了一声。
李亨其实对他还不错,倘若李亨能够掌权,寿安公主能给他的名利李亨全部都能给。
可惜他不仅是李泌,还是李十七。李亨注定不会是体恤百姓的明主。
死就死了吧,这个棋局上,没本事就是弃子,李亨能把旁人当做弃子,旁人也自然能把他当做弃子。
数日后,太子在两军交战之际带着美妾打猎中途被叛军所杀的消息被八百里加急的密报带到了正在带兵赶往邺城的李长安手中。
李长安掏出自己的小本子,把“李亨”这个名字划掉,在旁边标注上一个“一”。
这是被划掉的第一个名字。
下一个名字,是安禄山。
如今摆在李长安面前的要紧事是攻打邺城。
邺城,位于黄河以北,是跨过黄河之后的第一座大城池,隶属河北道,也就是到了安禄山地盘上。邺城也曾经做过不少割据势力的都城,曹操还是魏王时候,许都虽名为都城,但是政治中心却在邺城,曹孟德死后就埋在了邺城,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邺城也曾担任过前燕、北齐的都城。
比不上洛阳城,可也是一座经过了数代修建、有高大城墙的大城。
而往往能被选做都城的地方都一个“易守难攻”的特点。
李长安把自己的记仇簿册放回去后又走到了大帐中间摆放的沙盘边上,俯瞰着邺城以及邺城周围的地势。
打下邺城并不算难,邺城北边就是常山郡,常山郡如今由颜杲卿把持,南侧则是她已经收复的领地,南北孤立无援,一南一北同时强攻邺城,邺城守不住。
可李长安不想强攻邺城。
“……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李长安念着一首诗。
这是杜甫的《石壕吏》。
李长安从未来过邺城,却已经先认识了邺城守城的将士。
难的不是该怎么打下邺城,而是该怎么减少伤亡。戍受邺城的叛军,不仅是她的敌人,还是石壕村老妇的儿子,是那个“出入无完裙”妇人的丈夫,是大唐的百姓。
该想一个能尽量减少损伤的攻城办法。
“主君。”一道声音从帐外响起,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走了进来。
“没人发现你吧?”
“没有,所有人都以为我还在大同军中。”来人掀开了兜帽,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是樊宁。
“这时候我应当在大同领兵准备攻打太原。”樊宁道,可实际上她已经不在那了,而是已经回到了她的主君身边。
樊宁接到李长安的消息之后就离开了大同,日夜兼程赶路,终于在今日回到了李长安身边。
“在营中藏好,先别让旁人知道你回来了。”李长安吩咐。
“好。”
樊宁没有问为什么,她一向都如此,沉默忠诚,主君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不过虽然暂时不能露面,可也不代表不能做其他工作。李长安把樊宁拉到沙盘边上,让她也看看地势。
李长安已经有了一个不成形的想法。
“天命在我,上天派雷神助我攻城,凡人岂能与天神抗衡?”李长安一字一句缓缓道。
“邺城百姓也有不少曾经在洛阳境内做过工吧?想必他们的心还是向着我的。”
邺城在河北道最南边,与河南道相邻,寿安公主李娘子在河南道已经流传的神乎其神,几乎要和神仙划上等号了,邺城靠着河南道,也多有听闻寿安公主的名声。甚至在往年非农忙的季节,邺城下面几个县的百姓还会组团到河南道寿安公主名下工厂内打工补贴家用。
李长安手下养了一大批宣传人才,所赖于她和一众诗人关系好,又有颜真卿沈初几个在文坛颇有名声的老师,李长安在文人之中的名声颇有名气,不少不得志的文人都来投奔她。
一部分人是明珠蒙尘,被李长安安排到了各地为官,另一部分文人治国理政上没什么见地,但是很适合做宣传工作。
邺城沸沸扬扬传起了传言,寿安公主受命于天来邺城平叛,安禄山反叛寿安公主必定会遭天谴。
邺城守将尹子奇听到城中流言,大怒,命令人在城中压制流言,只是流言猛于虎,这个流言还是浩浩荡荡流传了起来。
但是还不够,邺城毕竟属于河北道,邺城大部分百姓只是从旁人口中隐约听说过寿安公主的名字,这一点好感还不足以让他们做出放弃抵抗弃暗投明的行动。
尹子奇怒了,他也采取了措施。不是自称受命于天嘛,他倒要看看上天会不会保佑这个该死的寿安公主。
是夜,月光如水。
几队巡逻的将士围绕着军营中间几座营帐穿插巡逻,火篝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帐布上,明暗不定。
“什长,我尿急,实在憋不住了。”一个面貌普通,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士卒一只手捂着腹部低声向长官告罪。
什长瞥了他一眼:“
“吃坏东西了。”士卒低声道。
“速去速回。”什长怕自己手下人真憋不住给他丢人,挥挥手,允了假。
不多会,一道穿着普通巡夜士卒服饰的小兵面色如常走向中军大帐。
他已经摸清楚了寿安公主的行踪。
出奇的顺利。
或许是这个寿安公主自恃武力的缘故,她睡觉帐前甚至不留守卫。
小兵摸入了中军大帐,脚步轻巧地走向后帐,借着一点微弱光芒,他看到了床榻,如今已经入了深秋,夜深露重,榻上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脚步越来越轻,匕首尖端带着寒光刺下。
没有东西!
刺客瞳孔骤然紧缩,他下意识掀起了棉被。
“你猜门口为什么没有守卫?”
一道冷漠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刺客下意识回头,一把剑已经冲他刺了过来。
刺客拼着宁死也要拉李长安垫背的狠心,对刺过来的剑不躲不避,径直冲向李长安。
李长安以足尖勾起一侧摆在床榻前的月牙凳,月牙凳狠狠砸在刺客肩膀上,刺客慢了一瞬,就在这瞬间,李长安抬起了袖子,一排漆黑的弩孔对准了刺客。
弩箭正正好没入刺客喉咙。
这时候侍卫一拥而入冲了进来,为首之人是樊宁。
“主君。”樊宁面上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诧异。
“叛军袭击了我,上天会惩罚他们。”李长安看都没看地上躺着的尸体一眼。
她没有意外自己的亲信侍卫之中为何能混进来刺客,她能在安禄山身边安插人手,叛军自然也能在她身边安插人手。何况寿安军组成复杂,将士来自各地,又因着河北道人口占据整个大唐的五分之一,叛军和唐军的主要战场又在河北道,就近补充兵源,军中必定会混进来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