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怀实虽然已经入宫做了宦官,可他和高力士那样全家都不在了、一心只忠诚于李隆基的宦官不一样,他有侄子,他的侄子还在朝中为官。
李林甫恰好既是右相又是吏部尚书。
又饮了一口酒,李林甫呼出一口淡淡的酒气,他平日不太喜欢喝酒,觉得喝酒会让人的头脑不清醒,奈何大唐人人都好酒,尤其是圣人也好酒,李林甫便也只能喝几杯。
往日他觉得酒不好喝,今日这杯酒味道却不错。
李林甫仰起头将酒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他知道圣人不会因为今日看到了王忠嗣与李亨见面便大发雷霆,可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圣人这样多疑的性子,只要他日后略微一挑拨,这颗种子就会从圣人心里破土而出。
到了那时候,只要李亨与王忠嗣有一点勾结的迹象,圣人便一定会雷霆震怒。
李亨也就坐不稳太子之位了。
宽大的袍袖遮住了李林甫那双冰冷的眼睛。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响彻大半个长安城。
天宝四载,到来了。
散了宴席后,李亨刚满面春风坐上了他的太子车架,就被驾车的宦官往手中塞了一张纸条。
李亨坐在舆车上,打开纸条刚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随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定格在了愤怒上。
他愤懑一锤大腿,恨恨将纸条结实放回了袖子中。
高力士叮嘱他不要再试图拉拢王忠嗣了,说今夜他与王忠嗣聊天被圣人看了个正着。
可天地良心,他是想有勾搭王忠嗣的心思,但是他今晚真的只是与王忠嗣叙旧,根本就没有开始勾搭王忠嗣啊。
何况他堂堂大唐太子,难道连跟大臣说两句话都不行吗?
那诏狱里面的囚犯都还能和牢头说几句话呢!
李亨满腹怨气,狠狠在心里骂了一声。
昏君!没有一个为君为父的样子!
李亨长叹了一口气,颓丧任由自己瘫在车厢中。
得了,王忠嗣是难拉拢了,再看看旁人吧。
李亨也不是不知道李隆基忌惮他拉拢朝臣,可李亨也没办法啊。他手下要是一个人都没有,怎么稳住他的太子之位。只依靠李隆基对他的信任吗?
那老东西对他根本就没有信任!他手上要是一点势力都没有,李林甫那条疯狗就能把他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正月,王忠嗣便要回朔方了。
李长安给他送行。
刚下了一层薄雪,云层几重厚,灞桥上还有些打滑,柳树尚未冒芽,干枯的枝上盖着一层雪白的雪,城门处也没有几个人进出,只有守城的士卒搓着手哈气。
“阿兄不等过了上元节再走吗?”李长安有些舍不得王忠嗣。
其中仅仅有七分的原因是因为对免费私教的舍不得,剩下三分都是李长安的真情流露。
足足三分真情呢!
王忠嗣柔和看着李长安:“长安城不需要我,朔方的将士和百姓需要我,我待在长安城也没什么事情做,还不如早些回边疆。”
王忠嗣在边关与契丹回纥互市,扩充战马,修建大同,安抚百姓,朔方万里边塞安然,已经十数年没有发生过战争了。
“我送阿兄的书,阿兄可看完了?”李长安拉着王忠嗣的衣袖询问。
王忠嗣面露无奈:“我知晓二十九娘是想要让我戒备李林甫,他随是我的上官,可手也伸不到朔方,你不用担心奸臣害我。”
他这个二十九妹,脑子整日不是想着安禄山造反就是想着李林甫害他,要不然就是太子是个扫把星……小小年纪,脑子里怎么想的都是坏事呢?
李长安怒其不争,狠狠磨了磨牙。
她就知道!
王忠嗣这个养父脑,根本不会想李隆基一点不好!
“唉……总归你多防范一些,说不准你手下哪个官员会被李林甫安禄山收买诬陷你呢。”李长安长叹一口气。
“我记住了,二十九娘不必为我担忧,下次再见面,我还要亲自带着你熟悉边关防务呢。”王忠嗣爽朗笑着,拍了拍李长安的肩膀,“好好读兵书,有什么问题就写信问我。”
王忠嗣将袖角从李长安手中撤出的时候露出了半截赤·裸的胳膊,一道崎岖的刀伤从手腕处一直写斜斜延伸入袖中,李长安低头看到这道刀伤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好重的伤势。”李长安不仅感慨。
为了应对不时之需,她也学了一些外伤急救方法,略微辨认就认出了这道疤痕的凶险。
这道刀伤再深一些就要把王忠嗣的右手砍断了。
王忠嗣将袖子拉下来遮住了刀伤,笑道:“开元二十一年,我那时候还年轻,不沉稳,吐蕃赞普大酋在我大唐之地练兵,我怒气上头带着一支队伍冲入了敌阵,斩敌数千,乱军之中也被吐蕃敌将砍伤了手腕,不过那一战我大唐大胜吐蕃,这道伤受的值得。”
他年轻时,也是勇猛鲁莽的性子,后来担任了节度使,看到了大唐将士的不易这才一改之前的性子,变成了如今儒雅温文的模样。
王忠嗣抬头摸了把李长安的后脑勺,感慨道:“为将者,以将士的性命去换取军功是愚蠢的做法,如今我回想我年轻时候,只觉得鲁莽愚蠢。上兵伐谋,你记好这句话,便能少走些弯路了。”
李长安不禁道:“阿兄,不仅要谋战,人还得会谋身啊。”
王忠嗣洒脱一笑:“某知晓了。我该走了,你也回去吧,我常年在朔方不惧寒冷就罢了,你年纪小,还下着雪别冻坏了你的耳朵。”
说完此话便潇洒登上了马车,冲着李长安挥挥手。
看着李长安还愁眉苦脸,王忠嗣掀起车帘笑道:“莫非二十九娘还打算赠我一首送别诗?”
大唐有为友人送别要做送别诗的风俗,许多送别诗最后都成了流传千古的诗。
李长安沉默片刻,眼神飘忽了一下。
“阿兄不凑巧,我今日送行一个朋友都没带……”
害,早说你要赠别诗啊,我就提前向我的诗仙诗圣诗佛朋友们买几首了,保管你名流千古。
什么“渭水河水深千尺,不及忠嗣赠我情”啊,“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啊,“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王忠嗣哈哈大笑,对着李长安挥挥手,离开了。
李长安看着王忠嗣离去的车队,忧愁叹了口气。
哥啊,你可长点心吧。
咱们能在边关见面就别在长安见面啊。
雪花纷纷落下,很快就遮住了王忠嗣车队留下的痕迹,什么都不留。
李长安披着一身薄雪回到了寿安公主府,沈初已经在此等着她了。
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老师这是知道我身上冷,特意给我熬了姜汤吗?”李长安脱下斗篷,抖了抖上面附着的雪花。
雪花一接触到厅中的热气便化作了雪水,滴啦落在地板上。
沈初手中捧着茶盏,身上穿着一身浅蓝色厚袍,一头如墨般的头发披在身后,他刚下朝就来了公主府,头发被雪水沾湿了,干脆就散下来放着。
听到李长安的话,他垂目二指夹起扣盖抹了抹茶沫。
“这不是给你喝的东西。”
李长安已经走到了桌边,她也看到了药汤下面压着的那一张药方。
“按照我们先前商量好的,我今年就会调任到洛阳,有些事情还需趁着我在长安的时候处理好才行。”
李长安耳边响起了沈初的声音。
她嘴角抽动了一下。
传闻清朝太医发现人摄入大量铅会昏昏欲睡,于是就将铅制成了铅白霜作为安神汤的重要药材。
在清朝太医的奇思妙想下,大清的皇子公主不仅不哭闹了,而且平均寿命也高达二十八岁,成年前死亡率近半,大清太医堪称反清复明第一职业。
可她面前这幅药……不仅加了铅啊。
朱砂、雄黄、全蝎、铅白霜、甘草提取物……
沈初声音柔和:“我听闻右相为朝政操劳,殚精竭虑,整日发怒,作为下官,自当体恤上官。”
李长安把眼神从药方上移开了。
“甘草提取物有什么用处?”
沈初“啊”了一声,笑道:“对低血压有好处。”
李长安眼皮跳了跳。
她不禁回想起李林甫那个看这个不顺眼,嫉妒那个,陷害无辜的小肚鸡肠模样,还有他“索斗鸡”的外号。
怎么看,李林甫也是高血压人群,跟低血压扯不上关系吧。
“他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李长安忽然开口道。
她和李林甫一直维护着表面和平,先前从未直接对李林甫下手过。
唯一一次牵扯李林甫还是因为她想要洛阳,才会借助日蚀谣言逼迫李林甫断尾求生,她针对的人也不是李林甫而是萧炅。
有李林甫压着,杨国忠才没法上位,李林甫起码还是个能控制局面的右相,杨国忠那才真不是个东西。
而且朝堂现状也跟李林甫没有多大的关系,究其原因还是出在李隆基身上。李林甫死了,李隆基会用杨国忠,就算再把杨国忠杀了,李隆基照样会再用一个陷害忠良的奸佞为相。
开元前中期,大唐朝堂上都是忠臣,边关都是良将,天宝以后,大唐朝堂上都是奸佞,边关除了安禄山就是史思明,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一届朝臣品行不如上一届朝臣吗?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对李林甫下手风险太大,以及李林甫历史上死的已经足够早了,和李长安没有直接利益冲突。
李林甫是会陷害忠良,可杨国忠当宰相的时候也没少陷害忠良啊。
对李林甫下手,是一件高风险低收益的事情。
当然,要是李林甫能无缘无故死掉,李长安肯定也会放两挂鞭炮庆祝,可让她自己动手,李长安就要再斟酌一下了。
沈初叹息道:“李林甫能压制住安禄山,可也能帮扶安禄山。”
他一双如大海般平静的眸子看着李长安,温声道:“我们都知道这颗炸·弹会爆炸,长安,我们得提前引爆它。”
“要是能选,我还是想让这颗炸·弹不要爆炸。”李长安叹了口气,坐在月牙凳上托着脸。
可惜关中与河北的矛盾从大唐开国时期就已经种下了,节度使制度也不是李长安能说了算的事情,只要地方和中央有矛盾,地方节度使还有兵权,那藩镇割据就避无可避。
关陇地区与河北地区的矛盾早就激化的很厉害了,武周时期,营州兵变,一营兵变而在短短数月内扩张到数万军队,俘虏二十七个大唐将领,武皇前后出动四十万大军才平定叛乱,这几乎可以说是安史之乱的前演,只是武皇没有李隆基骚操作那么多,第一时间就平定了叛乱,这才又压了河北几十年。
沈初只是平静的看着李长安:“可是它就在这,我们只能选择它爆炸的时间,没办法排除它。”
李长安平静道:“是啊,没办法排除,只能选择提前引爆或者往后拖延。”
关陇与河北的矛盾从大唐建朝时期就存在了,河北的窦建德、刘武周是大唐建朝时候的敌人,尤其是窦建德,他本身就是河北地主豪强推出来争霸天下的代理人,奈何李世民实在是天降军神,收割全场,连斩河北诸强。
而后河北集团不甘心,在储位争夺中又支持李建成和李元吉,结果李世民搞了玄武门之变,称帝,河北集团和关陇集团就成了皇权打压对象。
到了李治武则天时期,则是不分地域,所有世家豪族一股脑打压。
如今李隆基时期,更是对河北实行重税压制,河北又是面对北方诸族的前线,被征召的将士最多,流血最多,而民风也最为彪悍。加上科举根本就不录取河北士人,有本事的人没有上升渠道……
你大爷的,我有刀剑有战马你李唐还敢剥削欺压我,不造反还有天理吗。
这颗炸·弹终究会爆炸。
没有安禄山也会有史思明,没有史思明也会再有旁人,杀一个反贼,河北豪族就会再推另一个反贼出来。河北豪强被压制了一百年的仇恨,只有鲜血能化解。
更别提安禄山本来就想要造反,天宝五载,王忠嗣就发现了安禄山要造反,然后将此事上报给了李隆基,只是李隆基不信罢了。
朔方与范阳虽同为边关,可也相距千里,王忠嗣天宝五载能发现安禄山谋反的确切证据,只能证明安禄山早就生了反心。现在已经天宝四载了,安禄山估计已经开始为造反做准备了。
沈初又道:“矛盾越往后拖只会越严重。”
李林甫死了,杨国忠或者其他人上位,无论是谁上位,都会防备安禄山,安禄山服气李林甫却不会服气他们,到时候安禄山如果不想走皇甫惟明或者历史上王忠嗣的老路,就只能造反。
仓促之间被半自愿半逼迫着造反与准备充足起兵造反的破坏力显然会有差距。沈初的想法一开始就很明确,那就是尽可能削弱安史之乱,削弱安禄山。
李长安忍不住看向沈初的眼睛,沈初没有躲避李长安的视线,而是和李长安径直对上眼神。
沈初的表情依然很平静,李长安的视线落入他的瞳孔中,像是落入了一汪见不到底的大湖。
李长安沉默片刻方才道:“李林甫也不能死得太早,如今我手里还没有军队。”
沈初淡淡一笑:“这幅药药效并不强,只是不好的药,并非毒药。”
边说着,沈初边走到桌边,将这碗安神汤端起来一饮而尽。
“老师!”李长安刚站起身想要阻止,沈初已经将安神汤灌进了肚子。
沈初唇角滴下几滴药汤,他抽出帕子擦了擦唇角,眉眼弯弯看向李长安,抬手展示着手中空空的碗底:“放心,这个剂量毒不死人,就算是毒药还不能抛开剂量谈毒性呢。”
“总归对身体不好。”李长安轻声嘟囔。
沈初对着李长安笑笑,将桌上的药方也揣入了袖中。
“今日只当我与你并未见过。”
李长安鼓着脸:“做坏事你我师生一起做就是了,老师何必非要把我摘出去呢?”
沈初眨眨眼,“或许就如同当年尉迟敬德请高祖退位,而非太宗请高祖退位一般吧。”
“你从未要求过我对谁动手。长安,平天下也是我的理想。”沈初后退一步,表情平静,泰然对李长安道。
李长安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却终究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沈初放下手,直起腰,又抬手摸了摸李长安的头,柔声到:“回洛阳去吧。”
李长安点点头,依恋的在沈初掌心蹭了蹭。
她觉得沈初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师了,比她亲爹好多了。
“记得带上作业。”沈初恶魔低语补充了一句。
李长安震惊睁大眼睛。
“我都是主君了还要写作业吗?”李长安控诉道。
沈初温柔一笑,吐出的话语却无比残忍:“非但当了主君需要写作业,就算日后当了皇帝,你也得写作业。”
李长安忽然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是错觉。
沈初分明是这世界上最坏的老师,比她亲爹还坏!
二月,李长安一行人乘着马车返回洛阳。
马车上还载着韦柔与李明锦。
李明锦已经与李亨彻底不来往了,她干脆住在了寿安观,就连过年也只是在寿安观陪着韦柔,没有回太子府,李俶过来劝了她两次,最后都是无功而返。李亨又拉不下脸皮亲自来带李明锦回去,他也怕再见到被他抛弃的韦柔,干脆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有李明锦这个女儿。
“小姑母,原来这沿途的风景这么好看啊。”李明锦趴在马车车窗边,掀开窗帘看着路两遍,眉眼间满是喜悦。
她上次从长安一路奔波到洛阳,日夜兼程,根本无心看风景,这才是她第一次好好看长安城外的风光。
中间有一节路是沿着黄河岸边走,汹涌的河水仿佛从天上往下冲击一样,拍打着两岸。
天高河阔,风光壮丽。
“好湍急的河水。”韦柔也是第一次出长安城,忍不住跟着李明锦一同探头去看大河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