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轻啧一声:“他今年刚升了范阳节度使,也该入朝谢恩。朝中诸公收了他那么多礼物,在圣人面前可是给他说了不少好话。”
就连寿安公主府都收到了两次安禄山派人送的重礼,只是被李长安下令扔出去了两次,他就识趣没有再送了。
对别人李长安不好撕破脸,可对安禄山就完全没有虚与委蛇的必要了,她对安禄山的态度越敌视,安禄山造反后她的旗帜就会越正义。
“李林甫也有意提携安禄山。”沈初无奈道,“安禄山还送了许多礼物给虢国夫人,只怕此次安禄山的官位又会再升一升。”
李长安按了按头:“我明日得去见一见贵妃。”
沈初嘴角扬了扬:“不过也不是全无好消息,此次年节王忠嗣也会回长安。”
李长安挑眉,诚恳道:“我觉得我还缺一个教我兵法的老师。”
皇甫惟明身上的两镇节度使被哥舒翰和王忠嗣各自继承了一个,哥舒翰成了陇右节度使,王忠嗣身上则兼任着三镇节度使,可以说是如今大唐军方的第一实权人物。
“恐怕这回不能如你所愿了。”沈初摇摇头。
“王忠嗣此人性格正直无比,他与李亨以义兄弟相称,二人自小一同长大,这样深厚的情谊王忠嗣都不站在李亨这边,你想拉拢他可不容易。”
李长安悻悻道:“害,什么叫做正直无比就不能拉拢……我就不能真心实意想跟他学一学兵法吗?”
沈初静静看着李长安,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是夜,漆黑的夜空中星辰格外明亮,枯黄的草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许是白日下了一场小雪将水汽都下干净了的原因,今夜的夜空中云很少,没有云层遮挡星星便显露了出来。
李长安没有睡,她披着鹤氅站在屋檐下仰头盯着夜空看。
十一月冰冷的风吹在她的脸上,李长安觉得自己的头脑安静极了。
可一块巨石却沉甸甸压在了她的心上。
安禄山,她终于要见到这个开启安史之乱的反贼了。
这大唐百年盛世,一朝毁于此人手中,藩镇之祸,自此人开始。
李隆基、李林甫、李亨……他们争夺着权力,如同见到血就发疯的鬣狗一般。李亨以为只要扳倒李林甫他就能成为真正有实权在手的太子了,李林甫以为只要弄死李亨,他日后就能高枕无忧了,李隆基以为只要在他死前压制住李亨,他就能安心快乐做实权在手的太平天子了。
谁能想要如今要向李林甫摇尾乞怜的安禄山才是最后掀了棋盘的人呢。
李长安默默数算着自己目前的准备。根据地有了,山南东道和小半个河南道都在她手中,完全能支撑得了粮食供应,一旦开战她也能迅速征兵凑齐一支军队……一支几乎没有经过训练,里面的将士经历过最血腥的场面就是过年杀猪杀羊的军队。
她手下还缺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
山南东道和河南道都是中原腹地,一百年没有过战争了,在百姓人均寿命不长的大唐这是足足三代人,三代人承平日久,足够他们把打仗的本事还给老祖宗了。
可安禄山手下的范阳等地都是直面突厥、契丹的边关之地,他手下的军队是大唐最精锐的士卒,杀鸡的百姓跟杀人的将士没法比。
纵然自己能调动哥舒翰的军队,可来得及吗?
至少李隆基还在长安城内的时候不行,只有李隆基逃出长安城以后,天下才是真正大乱,各镇节度使才能打着勤王的名号调兵进入中原。
可李隆基逃出长安城的前提是安禄山的叛军攻破潼关,潼关沦陷的前提又是大半个中原沦陷。
就等同于中原不沦陷各地边关有战斗力的军队就没办法进入中原,可没有精锐军队抵挡安禄山的军队中原又几乎不可能不沦陷。
真难搞。
还有她本人,都也没上过战场,到时候拿什么跟安禄山打?就算安禄山死了,那他儿子安庆绪跟那个史思明也不是好打的。
李长安盯着天上的星星忧愁地叹了口气。
再等两年,天宝五载的时候她就十五岁及笄了,在大唐就算是一个成年人了,到时候一定得想个办法往边关去一趟。
还得防止回纥趁火打劫,防着李隆基跟李亨两个微操大师瞎指挥……
“睡不着?”
一道温润的声音打断了李长安的思绪,李长安回头看到了披着一身雁裘靠着栏杆的沈初。
“为安禄山发愁?”沈初走到李长安身边,做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给学生进行心理辅导也是导师责任的一部分嘛。
“为师倒是可以为你排忧解难一番。”沈初戏谑道,语气中带着打趣,想要逗乐李长安。
李长安叹了口气:“倒不是为了安禄山。”
“那是为何?”
“为了我那个没用的爹和比他更没有用的太子。”李长安忧愁托着腮帮。
“我觉得李隆基的真爱可能既不是武惠妃也不是杨贵妃。”
沈初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话题怎么就从“安史之乱和安禄山”上跳到了“到底谁才是唐玄宗的真爱”上。
“帝王没有真爱,李隆基可能只爱他的皇位。”沈初道。
李长安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不不,李隆基肯定有真爱,他疑心病那么重的人却对一个人从头到尾都很信任,给他权力又给他富贵,还把江山拱手让给他,这还不算真爱吗?”
沈初看着李长安笃定的表情,一时间竟然有些怀疑自己。
难道李长安这个连唐传奇的名词解释都背不全的家伙比他对唐朝历史更熟悉吗?
他怎么不记得历史上有李隆基“真爱”这么个人?
李长安幽幽道:“我觉得李隆基的真爱是安禄山。”
她甚至举出了例子:“安禄山想当什么官李隆基就让他当什么官,甚至还给安禄山空白圣旨让他填。权力跟富贵都给足了。”
“还有,他连自己养大的义子王忠嗣都不信任,却信任让安禄山当三镇节度使。李隆基后来那么喜欢杨国忠,可杨国忠在李隆基面前说安禄山的坏话,李隆基都一句不信!这还不算信任吗?”李长安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甚至安禄山造反以后,李隆基还担心安禄山打不赢大唐,专门派封常清哥舒翰和高仙芝送死,为安禄山清理障碍。江山都拱手让给安禄山。”
李长安振振有词。
她真觉得李隆基一遇上安禄山就跟下了降头一样,安禄山说啥他就信啥,仿佛脖子上顶的那个东西不是人脑袋而是草履虫的脑袋一样。
沈初脑中浮现出他记忆中的安禄山的形象。
一个身上长满疮疖的三百三十斤络腮胡大胖子娇俏跳着胡旋舞,李隆基深情款款看着他,温柔道“大唐江山朕拱手让给你”的模样。
“呕”沈初面色苍白扶住了柱子干呕了起来。
不,他宁愿相信是李隆基老年痴呆了或者安禄山给李隆基下了蛊。
这样的阴影一连数日都盘旋在沈初脑中,直到他在朝堂上见到安禄山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一个肥硕的身躯登上了太极殿,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刷一下就对着李隆基拜了下去。
“臣安禄山,拜见陛下。”安禄山一双小眼睛崇拜看向高台上的李隆基。
李隆基显得颇为高兴,安禄山入长安给他带了许多孝敬,狠狠充实了李隆基的私库。
谁也不会讨厌给自己送钱的人。
御史台群臣之中,沈初从洛阳回来后又小小升了一阶,虽说还没有到御史中丞的地步,可在台院侍御史中已经俨然是领头人了,所以上朝就跟在已经成为了御史中丞的王维身后,左前方是御史大夫李适之。
沈初看着殿中央安禄山圆滚滚的身材和他脸上谄媚的笑容,又看到了李隆基那高冠都遮不住的高兴模样。
那夜李长安的话又在沈初脑中浮现。
沈初脸色苍白惊恐。
瘸着一条腿的李适之注意到了站在自己右后方的沈初的动作,担忧看了一眼沈初。
李适之听了元虚生的“建议”,摔断了一条腿,卧床休息了三个月才能起身,如今腿还瘸着呢。
“可有事?”李适之压低了声音。
沈初嘴唇里挤出一句低语。
“无事。”
就是打算回去给李长安布置十篇论文罢了。
第144章
几只炉盖上篆刻着重叠山峦的博山香炉缓缓飘散着袅袅烟气,绣着山川鸟兽的屏风后面传来几声笑声。
杨玉环靠在软椅上,怀里抱着暖炉,几缕发丝慵懒地垂在耳边。
“寿安公主可是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找我了?”杨玉环伸出两根白葱一样的手指按了按李长安的脸。
只是没能按动,杨玉环可惜道:“长安长大了,脸上的肉也不软了。”
李长安鼓着脸:“我在洛阳脱不开身,东西可一直都没给你少送,我再忙心里也有你呢。”
“这倒是,你前段时间送来的那本《霸道郎君爱上我》话本子就挺有意思。”杨玉环掩唇笑了笑。
这个话本写的是世家族长被刺客袭击落水失忆,爱上贫穷牧羊女郎的故事,虽说里面的情节在杨玉环看来纯纯瞎编,但是看着的确很有意思。
可杨玉环不会被李长安这么容易哄着,她斜斜睨了李长安一眼,轻哼一声:“你给我送了话本不假,可我听说你这段时间有了新欢,还帮和政郡主找玉真公主求情救韦氏?”
“我看你不是没有时间进宫找我说话,是都陪了旁人吧。”杨玉环捻了一枚果子丢进嘴里。
这个天寒地冻的时候也只有李隆基和她能吃上种在温泉旁果树上生的果子了。
李长安忽然有了一种汗流浃背的感觉。
她干巴巴笑了笑:“和政郡主是我的手帕交,她阿娘出事了我总不好不管。”
杨玉环看了李长安一眼,轻飘飘道:“是啊,你认识她在前,认识我在后。”
现在李长安不仅是汗流浃背了,更是毛骨悚然。
“现在和政郡主还只以为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呢。”好在李长安情商颇高,迅速找到了她和杨玉环知道但是李明锦不知道的“双人秘密”。
杨玉环想了想,这才满意,又嗔怒点点李长安的额头:“你去求玉真公主也不来求我,难道我在你心里还比不上玉真公主吗?”
“冤枉啊。”李长安诚恳道,“我也不能一出事情就只找你吧,你在宫中也不容易,你向圣人求情用的也是你的脸面。”
杨玉环愣了愣。
过了许久杨玉环才幽幽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
“旁人找我,都是求我能在圣人面前为他们美言,我都忘了我还有脸面一说了。”杨玉环自嘲道。
毕竟她的价值也就只有“圣人宠妃”这一点了,若不是圣人宠爱她,她杨玉环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你也不用避讳这些事,倘若你一直不让我帮你,我才觉得你不拿我当朋友呢。”杨玉环冲着李长安眨眨眼。
她意味深长道:“如今圣人已经变了,他不难哄,只要能让他高兴,他什么都愿意答应。”
李长安心脏一跳。
比起李隆基今冬多睡了几个时辰这样的消息,显然还是从杨玉环嘴里透露出来的消息更加准确。
杨玉环几乎是在明晃晃告诉她“李隆基开始老糊涂了”这个事实。
她做事就能大胆一些。
……同样也意味着安禄山升迁就会更快。
“说起来,玉环可知道安禄山这个人?”李长安引来了话题。
李隆基老糊涂了这件事她心知肚明就行,不需要也不适合再往下问了。
杨玉环又捻了一粒果子,漫不经心道:“安禄山?那个胡人?圣人提起过几次他,言语中对他颇为喜爱。”
“怎么,他得罪你了?”
李长安咔嚓咔嚓啃着果子:“现在还没有得罪我。”
杨玉环听懂了李长安的意思,颇为好奇道:“往后此人会得罪你?”
“不仅会得罪我,还会得罪你,你信不信?”李长安反问。
杨玉环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他给我三个姐姐都送了不少礼,听着不像是会得罪我的样子,何况他好端端得罪我做什么?”
说到底冲突的目的就是利益纠葛,可杨玉环跟谁都没有利益冲突,那谁又会冒着得罪李隆基的风险来得罪她呢。
李长安但笑不语,话题又一转:“你说的也是,他现在肯定非但不敢得罪你,还会尽心讨好你。”
“讨好我的人多了,不缺他一人。”杨玉环轻笑。
李长安眨眨眼:“说不准他有跟旁人不一样的主意呢,比如认个娘。”
杨玉环回忆起安禄山的模样,表情浮现了一丝裂痕。
“他的年纪比我叔父还大,不会这么厚脸皮吧。”杨玉环不敢置信。
“安禄山好歹也是一方节度使,边疆大员,认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后妃为母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杨玉环实在想不出来堂堂一方节度使的脸皮竟然能如此之厚,连脸都不要了。
李长安平淡道:“脸皮值什么官位?他想升官发财,自然在圣人面前越卑微越好了,天下人越耻笑他,圣人就会越相信他。”
“这倒是,圣人的确喜欢玩闹。”杨玉环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左右就是几句玩笑话,他若要喊我一句娘就由着他喊吧。”
到底她还是得顺着李隆基开心,李隆基若是高兴,这个“胡儿”李隆基认了,她还能不认不成?
李长安摇头:“不行不行,玉环可不能认安禄山当儿子。”
“为何?”杨玉环好奇询问。
这还是李长安第一次在她面前对一件事情表示出这么坚决的抗拒呢。
杨玉环觉得安禄山是李隆基喜欢的臣子,他都能拉的下脸皮喊自己“娘”,自己不吃亏,答应了也无妨,还能捧着李隆基乐一乐。
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杨玉环知道李长安一向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情。
“莫非你是在担心我的名声?”杨玉环自嘲道。
“从我入宫的这一日起,我就没有名声可言了。不缺跟安禄山扯上关系这一件事。”
说这番话的时候,杨玉环的表情很平淡,仿佛说的人不是她自己一般。
李长安摇头:“不仅是名声,最重要的事情是安禄山克父母,他亲爹早死,他母亲带着他改嫁了,然后亲娘和继父也都死了。”
“他认的义父张守硅前些年也疽发病死。”李长安又补充了一句,“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老死,全都是壮年横死。”
杨玉环倒吸一口冷气,目中流露惊恐。
她是不在意名声了,但是还在意自己的小命啊,好端端的谁想横死。
“我知晓了。”杨玉环郑重道,将这番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离开了兴庆宫后,李长安就回到寿安观拉着李腾空奔向了崇仁坊。
“公主,咱们要去何处?”李腾空骑着马,走到半路还一脸懵懂。
她本来在寿安观中背着裴芸给她布置的医书任务,忽然就被李长安以“学习这事不急不急,得劳逸结合”的名义拉了出来。
李长安也骑在马上,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两个侍卫手中则各抱着一个大木箱,一手揽着箱子,一手扯着缰绳跟在后面。
“去拜见王忠嗣将军,昨日他刚回长安。”李长安兴高采烈道。
她侧过头跟李腾空解释:“我听说你最近在处理外伤?长安城这边受外伤之人不多,军中多,要想磨练还得去边关。”
这个借口其实相当拙劣,可李腾空也没有再往下问。
李腾空的视线在路边几个“路过”的人身上停顿了好一阵,直到从那几个人身边打马而过之后李腾空才收回视线。
“的确我也该去拜访王将军。”李腾空垂下了眼皮,专心盯着马前方的道路。
那几个人中有一个她在右相府见过,是她阿爷的人。
她阿爷在监视王忠嗣府邸。
李腾空知道这代表什么,代表王忠嗣挡了她阿爷的路,代表她阿爷又要害人了。
“到了。”李长安的声音将李腾空从内心的窒息感中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