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衍大师神秘兮兮的,好像什么都知晓,却又什么都不告诉我们。”
姜沐言看着满脸笑容,跑得衣摆飞扬的萧以星、萧以舟,只觉心头沉重。
这份沉重,除了萧南瑜,她也没第二个人可以分享了。
萧南瑜转眸朝她看去。
见她眼睛虽然在看两个小家伙,眼神却没怎么聚焦,似想透过两个小孩看到些什么。
神色有些凝重,也有些蔫蔫的。
萧南瑜伸手执起姜沐言面前的茶杯,将已然凉掉的茶水随手泼在柿子树下,又重新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才温声宽慰道:
“大师自有大师的想法,他不想说,我们也没办法。你也莫要多思多虑,此事多想也无益。”
姜沐言淡淡然的杏眸看了萧南瑜一眼,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哎,我明白,我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谁也不知道前方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
自打萧以星和萧以舟从天而降后,姜沐言就不知叹过多少气了。
真不想吧,也不可能。
但一深思起来,也深思不到哪里去,因为毫无头绪。
“光衍大师说,两个小家伙是天机,而且是自己逃出生天的天机。”姜沐言刻意加重了逃字的字音,小声询问萧南瑜,“你说,既是逃出来的,是要被抓回去的吧?”
姜沐言问得小心翼翼,萧南瑜听得也手心一紧。
“你说……”姜沐言伸出一根纤细白嫩的食指,往天上指了指,又指了指地下,声音更小了,“是天上来抓人,还是地下来抓人?”
萧南瑜双手一下紧握,死死攥成拳头。
其实萧南瑜是不信这些东西的。
他于千军万马的沙场上浴血奋战多年,斩敌无数。
按佛门不杀生的戒律,他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之人,是不好的。
萧南瑜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好,他保家卫国,顶天立地,护无数黎庶的安危,哪里不好了?
所以萧南瑜不太信这些,可他虽不信,却也心存敬畏。
且凭空出现的萧以星、萧以舟,让他慢慢地不得不接受,某些毫无道理可言的事情。
“既是天罚,想来应该是上面的事吧?”
眉宇紧锁的萧南瑜,缓缓松开拳头回答道。
姜沐言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怕被什么东西听到一样,轻声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上面的总比下面的要好,否则下面来抓他们的,要拉他们下十八层地狱,我可受不了。”
姜沐言看过一些专门讲下面之事的话本子。
什么十八层地狱下油锅煎啊,拔舌头啊的,她光想想就觉得恐怖。
她的两个小孩这么可爱,可不能被拉下去丢进油锅里煎。
“你别自己吓自己。”萧南瑜忙出言阻止姜沐言的胡思乱想。
她本来就梦魇,且是来相国寺清修,让自己不再梦魇的,万一又被两个小家伙天机、天罚之类的事情吓到,结果梦魇加重。
这一趟相国寺之行,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没想吓自己,我是怕两孩子出事。”
姜沐言见萧南瑜神色凝重的劝她,仿佛她做了多么严重的错事,便解释了一句。
“若命数天定,担心也无用,我们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
萧南瑜面对此事的解决方法,贯彻了他以往的行事风格。
神佛之事,他们皆不懂,更无从插手干预,唯一能做的,除了等还是等。
既然无法事先干预扭转,只能一味的干等着,那就干等着。
等事情真正发生之时,再来结合实际情况解决问题。
“娘。”
萧以星和哥哥玩着玩着又跑回了姜沐言面前,她仰着圆圆的漂亮小脸蛋,笑容甜丝丝的对姜沐言道:
“娘,等天冷了我们还来相国寺好不好?我记得上一次来相国寺的时候,天好冷要穿厚厚的棉袄,那时候我们也住在这个院子里,满满一树的柿子全都红了,我想吃柿子,方丈说想吃可以摘,这里的柿子可甜可甜了呢。”
萧以舟也走了过来,萧以星说完正好扭头问他:
“哥哥,相国寺的柿子好甜好甜的,是吧?”
“嗯。”萧以舟点头,补充道,“但那次娘没来,是祖母带我们来的,妹妹还说要把甜甜的柿子带回去给娘尝尝,结果柿子在路上巅坏了,娘最后也没尝到柿子。”
姜沐言看着萧以舟有些懊恼的小脸,心里暖洋洋的摸了摸他的小脸儿。
舟舟自己不喜欢吃甜食,却会因为没让她尝到甜柿子而懊恼,真是个会心疼娘的好孩子。
她伸手将萧以星搂到身边来,又安抚的抚摸着萧以舟的小脑袋,一脸温柔的对他们道:
“以前没尝到没关系,今年冬天我们再来,就住这个院子尝尝甜柿子,好不好?”
“好!”萧以舟重重点头。
“好耶!好耶!”萧以星开心的拍着小手儿。
小院子的院门处,绿蕉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
她看着柿子树下其乐融融,看着就像是一家四口的两大两小,不太忍心上前打扰他们。
绿蕉还是朝姜沐言走了过去,此事也没必要瞒着陆承彦,她便没有小声耳语,只音量放低了一些对姜沐言道:
“大小姐,表少爷也追来了相国寺,此刻就在院子外候着,表少爷说想要见你。”
萧南瑜立即转眸看向姜沐言。
姜沐言到相国寺不过半日,陆承彦就追了过来。
可见昨日万氏在相府闹的那一通,陆承彦是极其不赞同,且想要挽回亲事的。
姜沐言也没想到,陆承彦竟然会追来相国寺,还来得这么快。
她拒了两次不见陆承彦,他特地来相国寺相见,她若还是不见,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且逃避不是办法,她也不能一直躲着不见陆承彦。
“萧大公子。”姜沐言朝萧南瑜看去,道,“劳烦你先将两个孩子带离院子,不能让表哥看到他们。”
陆承彦已经在院子外了,仅仅一墙之隔,但只要院子门是关着的,姜沐言就不担心陆承彦看到两个孩子。
毕竟萧南瑜都能在相府来去自如了,带两个孩子悄悄离开院子,想来是很容易的。
萧南瑜颔首。
他未多言,起身走了两步来到姜沐言面前,哄着萧以星、萧以舟道:
“乖,跟爹爹到隔壁院子玩一下。”
说完他也没等两个小家伙同意,一手一个抱起两孩子,身姿潇洒的一跃而起。
他和两个孩子的身影眨眼便消失在了墙头,轻轻松松翻墙入了隔壁院子。
绿蕉见他们走了,立马放松了下来。
她刚才一直提心吊胆,怕两个孩子和萧南瑜会被陆承彦看见。
“大小姐,我这就去请表少爷进来?”绿蕉询问姜沐言的意思。
“嗯,去吧。”姜沐言轻轻点头。
绿蕉朝院门走去时,看到还杵在角落里的青石,忙走过去小声道:
“你主子都走了,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等着被表少爷抓吗?你赶紧走。”
“……”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的青石,有点小委屈的道,“我正要离开,没有赖着不走。”
他哪能那么没眼力见儿。
“快走,翻墙的时候小心些,别让院子外的表少爷看到。”绿蕉急声催促的叮嘱道。
青石连连点头,他快速小跑着跑到墙下,一下就翻了上去消失不见。
不该在院子里出现的人都走了,绿蕉这才去打开院子大门。
院子外是一袭墨色长袍的陆承彦,还有一个带他来的小丫鬟。
“表少爷,大小姐让你进去。”绿蕉对陆承彦道。
陆承彦听见姜沐言终于肯见他了,面上不显,心下却终于松了一口气,抬步进入院子。
小丫鬟见绿蕉转身又要进院子,却没对她有任何指令,忙唤了一句:
“绿蕉姐姐,我要做何事?姐姐尽管吩咐。”
绿蕉转身的动作一顿,回身看着小丫鬟,道:
“大小姐这里我一人伺候便可,你和小画安心待着,有事我会去隔壁寮房吩咐你们。”
小丫鬟点头,目送着绿蕉进了院子。
许是有外男进入院子的缘故,这一次院门倒是没有关上。
小丫鬟往院子里看了两眼,没看到姜沐言,就也乐得清闲的走了。
姜沐言再坐在柿子树下。
她起身走到廊下站着,朝进入院子的陆承彦看去。
陆承彦一如既往的光风霁月,气宇轩昂。
可姜沐言却发现了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昨夜,陆承彦肯定没睡好。
陆承彦目光牢牢锁定廊下的姜沐言,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他走到她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阿言,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
姜沐言明白,陆承彦是在替万氏致歉。
他本人没有任何对不住她的地方。
“表哥没有对不起我。”姜沐言轻声道,“是我不好,让表哥左右为难了。”
陆承彦夹在她和万氏中间,定然是难的。
姜沐言明白他的难处,所以前两次有些逃避,不太想见他。
因为她心里清楚,陆承彦不能拿万氏怎么样。
万氏是他的亲生母亲,他能怎么办?
“是我不好,若那日我能再快点,救下你的人是我,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陆承彦是在万氏致歉,也是在为自己道歉。
他冷沉的眼眸深深凝视着面前的少女。
在文德门看到萧南瑜救下她之时,他就在后悔自己追得不够快,没有能第一时间救下她。
姜沐言轻轻摇头,她看着一如既往坚定的陆承彦,笑容有些苦涩的说道:
“表哥,事情已经发生,就让它过去吧。”
她知道陆承彦懊恼没能救下她,可懊恼也无用,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你想让它怎么过去?”陆承彦蹙眉。
姜沐言微微低下头,似在下着某种决心,很快又抬起头来,同样眸色深深地看着陆承彦,道:
“表哥,礼教教导女子,名节大过天。我能生于姜家,爹爹和娘将我的性命看得比名节重,是我的荣幸。我不怪舅母,世道如此,我能理解舅母的所作所为,但我心里也很清楚,舅母定然不会再让我当陆家妇了。”
陆承彦的冷眉蹙得越发紧了,面色也更沉重了。
他刚想要开口,就听姜沐言又道:
“表哥,你自幼天资聪颖,舅母一直以你为傲,你若娶一个名节有污点的女子,污点也会转移到你的身上,让你变成一个身上有污点的人,舅母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这一番话,姜沐言说的很诚恳。
结合万氏的性情,也很在理。
姜沐言严谨的想象过,如果她和萧南瑜没有因为两个孩子而提前牵扯在一起。
文德门突然遇刺,萧南瑜因救她而抱了她,继而万氏嫌弃她、欺辱她,她应该会比现在更无助彷徨。
她会害怕。
害怕自己名节受污,万氏不让陆承彦娶她,她该怎么办。
她的一生难道要就此毁于一旦?
姜沐言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残忍,可对现在的她来说,萧南瑜就是她的退路。
如果陆家不同意她进门,她无法嫁给陆承彦。
她心里并不彷徨无助。
因为她知道,萧南瑜肯定会娶她。
就算萧南瑜是因为两个孩子,因为责任而娶她,终归是会娶的。
她不用担心自己会落得无人敢娶,遭人白眼的境地。
因为有了退路,所以万氏嫌弃她,不想让她嫁给陆承彦,她心里虽也难过,却也并非无法接受。
萧南瑜,好像成了她抵御万氏的底气。
“阿言。”陆承彦冷沉的嗓音,带着几不可查的颤抖,“你要放弃我了吗?”
没有人知道,一向克己自律的陆承彦,心碎的瞬间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一再隐忍着,轻声问出这样一句话。
他不怕来自父母亲族的压力,可他怕姜沐言在这股压力下退缩。
他不怕一人面对滔天巨浪,他怕的是身后没有她。
姜沐言看着神色隐忍,深沉如墨的冷眸隐隐透着股心痛感的陆承彦,她的心也揪了起来,语声微颤道:
“表哥,不是我要放弃你,是你娘要放弃这门亲事,想来你爹也是要放弃的,而且我爹娘也不再同意我与你定亲。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父母都不同意定亲,你我要如何在一起?”
不等陆承彦回答,早已深思熟虑过的姜沐言,就继续轻声道。
“私奔吗?”她问完便轻轻摇了摇头。
“表哥,私奔代表着脱离家族、背弃宗族,那会毁了你一辈子,你不能自毁前程,我亦做不出舍弃父母,与你私奔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姜沐言想的很清楚。
她与陆承彦之间的阻力在陆家,而万氏的态度她也一清二楚的看在眼里。
万氏昨日能说出那些话来,就算万氏日后服软同意她嫁给陆承彦。
可万氏心底深处对她的不满,并不会随着服软而消失。
她名节受损一事会成为万氏心底里的一根刺,日日夜夜的刺痛着她。
一个让婆母不舒坦的儿媳,能在后院内院中过得舒坦?
万氏是一个性情强势之人,不被这种婆母喜欢,姜沐言光想想就知道,她若嫁给陆承彦,会有多少后宅内院的磋磨事等着她。
想要开口解释什么陆承彦,被姜沐言最后一句话打退了回来。
她说的清楚明白。
就算他想跟她私奔,她也不会跟他走。
“阿言,我会让母亲转变想法。”陆承彦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跟她说,“你不要退缩好不好?”
“……”姜沐言看着陆承彦,粉润唇瓣紧抿着,没敢回答他。
“阿言,至少在……”
陆承彦的话音,被隔壁院子传出的小奶音打断。
“爹爹,我想见娘亲嘛,你带我去娘那边好不好?”这是萧以星的声音。
“爹爹,我也要去娘那边,我们都好些天没见着娘了。”这是萧以舟的声音。
姜沐言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这声音怎么这么明显?
她这里竟然听得一清二楚。
萧南瑜带着两个孩子在干什么?就在墙角下蹲着不成?
偷听她墙角?
不能够吧?
被打断话音的陆承彦,冷沉目光也朝一墙之隔的墙头望了过去。
他觉得小女童的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他真没有偷听墙角。
是两个小家伙自己跑到墙边,矮矮的还没他腿高的小不点,也妄想翻墙过去找姜沐言。
他上前阻止,结果小孩儿就两脸认真的说要见娘。
萧南瑜无奈, 怕他们在这边嚷嚷会打扰到姜沐言, 干脆抱起两个小家伙直接回寮房, 然后又干脆利落的关上了门。
被关在寮房里的两个小家伙,高高仰着小脖子看萧南瑜。
萧以星率先发出了疑问:
“爹爹, 是承彦舅舅来了吗?为何承彦舅舅一来,你就要带我和哥哥离开?我也好久没见承彦舅舅了, 让我和哥哥见一见不好吗?”
萧南瑜惊诧的挑了挑眉峰, 低头问两个小家伙,道:
“你们认识陆承彦?”
“认识啊。”
“认识的。”
萧以星和萧以舟齐声回答道。
萧南瑜没想到他们这么小,竟连陆承彦都认识。
这也就从侧面说明, 姜沐言嫁给他之后,姜家和陆家还是有往来的。
“你们怎知, 隔壁来找你们娘的人是陆承彦?”
萧南瑜看着天真可爱的两个小娃娃, 也对他们发出了疑问。
“绿蕉姑姑说表少爷一般都指承彦舅舅,像是其他的承宇舅舅那些,绿蕉姑姑都会带上名字称承宇表少爷之类的。”萧以舟回答道。
“嗯嗯。”萧以星肯定的点头附和,她也注意到这点了。
萧南瑜琢磨着,连两个小家伙都看得出来,陆承彦和陆家其他兄弟相比, 在姜沐言那里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