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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尤四姐)


其实说是阁子,地方大得很,相较大内的其他宫室,不属于后妃居住的范畴,但制式精美绝伦。面阔五间,四面环廊,二层出平座,还有个夹层的阁楼。加上深处建福宫花园,春天赏花冬天赏雪,比起一板一眼的东西六宫,那可是自在多了。
汪轸抬着手指派,“窗棂子擦干净,一丝灰也不许有。打发人抬水来,把青砖浇淋了,狠刷干净,别让主子脚底下沾灰。”
打今儿起,他可是这延春阁的小总管了。他自认为章回老大他老二,走出去,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招呼招呼,把他早前扛扫帚的小哥儿们,也自作主张地提拔上来了。蚂螂、金禧,分担着延春阁各处的差事,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蚂螂安排完事由,朝着东南方向眺望了一眼,“这儿可离咸福宫近,咱们主子就这么留在宫里了,太后老祖宗那头不过问?”
汪轸说:“太后老祖宗待见咱们夫人,余大人没了,咱们夫人回万岁爷身边,这也是天经地义。再说老祖宗忙念佛呢,不管宫里这些事儿。皇后娘娘那头都不敢过问,还用得着和谁交代?”
可见碰上一个人说了算的皇上有多好,这宫里谁敢给小鞋穿,横是不要命了!
他们加紧着布置,把阁子内外收拾得停停当当。一切预备妥当了,就上永寿宫请示下,问什么时候搬过去。
因着皇帝的伤势,当天是不宜搬过去了,先在永寿宫住两晚。如约趁这个当口,赶在皇帝回乾清宫议政时,借口说要四下逛逛,往南边去了一趟。
她一向是独来独往,像早前在永寿宫当值时候一样。她知道,这宫里到处都是皇帝的耳目,要想避人很难,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就顺着皇极殿外宫墙一直往南,穿过金水河,赶到了内阁大院门上。
“劳烦,我求见秉笔杨大人呐。”她站在门上递话,还是一向温和的笑模样,能蒙蔽那些看门儿的太监。
看门儿的让等等,一溜烟进去传话了。
不多会儿杨稳急急赶出来,皇帝在西海子遇袭的事儿他都知道了,最后挨了她一刀的消息,自然也瞒不过他。
横竖已经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她一旦暴露,自己又能躲到哪里去呢。杨稳是稳当人,对一切也有先见之明,皇帝有意扶植东厂,这会儿还能按兵不动,是好事,但也不是好事。
他没言声,引她进院门,引进了他的值房。
吩咐贴身的人在外头站班儿,他仔细端详她的神色,“那人有没有为难你?你一切都好么?”
如约点了点头,“好端端站在这儿呢,没丢了小命。杨稳,那天我是做好了准备,没打算再活着了。这些年我活得太累太煎熬,实在已经厌烦透了,想着刺他一刀,不论结果怎么样,我立时去死,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可惜我不成器,没能让他偿命,我想自尽,也被他夺了刀刃。后来被送进宫,他来找我,头一次说起了当初夺位的内情。我原本一直以为他是谋朝篡位的逆贼,可谁知……似乎是冤枉他了。”
杨稳从她的神情言辞间,已经别出了苗头,但没有催促她,只是静静聆听着。
她抬了下眼,眼神有些惶惑,娓娓把她听来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其实越说,越有种背叛了初衷的感觉,到最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犹犹豫豫地,等着他来评判。
杨稳却神色如常,“你愿意相信他,对么?你心里是喜欢他的,所以听到这些内情,你松了口气,忽然觉得身上背负的担子变轻了,再也不用想着血海深仇,时刻琢磨取他性命了,是么?”
如约被他揭穿了心事,红着脸垂下了头。
他应当很生气吧,杀戮的事实改变不了,是不是受先帝之命又怎么样。她觉得情有可原,是因为她退缩了,因为她爱他,但凡找到一点机会,就迫不及待原谅他。
她已经作好了被痛骂的准备,可是并没有。
杨稳说:“我和你,永远并肩站在一起。你在西海子捅了他一刀,虽然没能要他的命,但这仇,也算是报了。过去的几年你过得很不好,把自己折磨得尽够,这种日子,该有个头儿了。如今你说他是承了先帝之命,况且也不是他亲自动手,这事儿就算了结了吧,你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讶然道:“你不怨我吗?”
杨稳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怨你什么?怨你还不够苦吗?早前余崖岸强娶你,我就劝你放弃,细想想,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这世上,有你我这样不顾一切讨还公道的人,但更多是像余太夫人一样,知道真相仍选择苟且的人。谁也没有错,全是个人的取舍,咱们走到今天,没有愧对父母至亲,已经很好、很可称道了。”
如约眼里含了泪,心里着实是感激他。他不骄不躁,一直坚定地跟随她的步伐,她想退却他不责怪,她想前进,他舍命奉陪。在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一样包容她了。
见她哭,他掏出一方帕子递过来,温声说:“为什么要流眼泪?你做成了一直想做的事,你俯仰无愧。”
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安抚她,她掖尽了泪,才慢慢平静下来,迟迟道:“那藩王筹谋的事,又该怎么办?东厂是不是牵扯其中了?你还能脱身吗?”
杨稳想了想,垂下眼道:“你回去,如实告知那个人吧。我能不能抽身,其实不由我自己说了算了,我料他会将计就计,原本削藩不就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么,趁这个机会把那些有反意的藩王一网打尽,反倒帮了他的忙。我这也算投诚有功,即便他想杀我,也会瞧着你的面子,你不用担心我,踏踏实实的吧。”

他的语调云淡风轻,仿佛这不是一件大事,不该对她造成困扰。
如约还是不放心,“你和我说实话,能不能抽身,能不能保全自己?我不能看着你送命,如果这事会危及你,那就由它发生,朝廷既然要削藩,就该作万全的准备。”
杨稳说是,“也许咱们的筹谋,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藩王们能获胜也就罢了,要是被平定,我的下场只会更凄惨。你这时候同他说清,算是给了我一个活命的机会。所以坦诚告诉他,这样既能成全你们的情义,也能保住我的性命。”
他真的事事为她着想,甚至是涉险,也要先让她安心。
如约惨然望着他,“这是你的心里话吗?杨稳,你没有骗我吧?”
他说没有,“全是我的心里话。我问你,照着你的预测,藩王们这回起事,能成功吗?”
她犹豫了,良久摇头,因为知道很难。
杨稳抿唇笑了笑,“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我们想让这把火烧起来,不过是为了泄私愤。换个人做皇帝,我们的仇就算报了吗?早前我想劝你,但你那时候执拗,我知道没法子让你回头。你既然要往前走,横竖我孑然一身,陪着你就是了。眼下你转过弯来了,我也觉得没什么懊悔,如果没有你,我大概会自暴自弃,这会儿还在掖庭当小火者,进不了司礼监,也当不成秉笔。”
她还是很彷徨,蹙眉问:“你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要是就此功亏一篑,你甘心吗?”
他失笑,“有什么不甘心?我没有当官的瘾儿,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而已。”
如约到底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道:“多谢你。我本以为你会怪我半途而废,怪我和仇人纠缠不清……”
杨稳摇了摇头,“因缘际会,谁又说得准。你们这阵子闹得沸沸扬扬,我在司礼监都听说了。想必他对你是真心的,知道了你的身世,也没有改变心意。我不会说他是好人,但只要你愿意和他在一起,日子过得比先前舒心,那就照着自己的心意行事。至于仇,你已经报过了,往后为自己而活吧,你还年轻,一辈子那么长,不该毁在牛角尖里。”
背负了五年的担子,终于在他的宽解下释然了。紧绷的肩背倏地放松,她颔首道:“你说得对,何必自苦。我来前拿不定主意,唯恐擅作主张会害了你,眼下议准了,那我就照着商量好的去办了。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办妥,绝不让他牵连你。“
杨稳含笑说好,把她送出内阁大院,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牵连不牵连的,他并不担心,自己的一辈子早就毁了,如今只是个净了身的太监,活着和死了没有多大分别。在他看来,只要她好好的,就是最好的安排。杨家尚且还有人活着,而许家,真的只剩她一个了。
那厢如约返回永寿宫,守在门上的汪轸见她回来,忙上前回禀:“夫人,万岁爷已经过延春阁了,您的物件也全搬走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如约道好,从螽斯门进西二长街,经过咸熙门的时候顿住了步子,想了想,还是顺道拐进咸福宫,给太后磕了个头。
她是有礼有节的人,虽然和皇帝那些出格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但太后也并不当真怪罪她。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那份拧劲儿,那份死心眼儿,再加上猖狂霸道,谁能做得了他的主!他要女人,要当着内外命妇扛人,大家也只有巴巴儿看着,谁还敢阻止他?
那天众人臊眉耷眼,只有金贵妃兴致勃勃,满脸写着高兴,悄悄和身边的宫人说:“嘿,成事儿了!”
太后看见她,脑仁儿都炸开了,皇后不问事,问事的又是这么个主儿,这大邺后宫简直乱了套。横竖事到如今木已成舟,把人留住也好,将来晋个位,不比金氏有体统?太后不是个守旧的人,当天就想明白了,算了,抢了就抢了,所以她来磕头,也没打算为难她。
“往后可要消停。”这是太后唯一的要求,“你们这么折腾,脸都丢到门头沟了,还不知道外头怎么笑话呢。”
如约说是,“太后老祖宗,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引得皇上那样,您狠狠责罚我吧。”
太后一哂,“是你引得他那样儿,我可不信。我自己生的儿子,自己不知道?自小争强好胜,就是个驴托生的,他要是不情愿,谁能撺掇得了他!”一面吩咐楚嬷嬷。“把人搀起来吧。余家那头不是事儿,做得他家媳妇,也做得我家媳妇么。余大人是什么时候过身的?我瞧满了三个月就把孝脱了,早早儿定下名分,好歹讲个章程。”
太后一递一声说着,话里没有苛责,如约听出来了,皇帝在西海子受伤的事儿,太后到现在都不知道。所以她愿意接受自己,并不因他们的荒唐而震怒,可内情一旦败露,那就不好说了。母子终究是母子,别怀疑到了紧要关头,太后不会向着自己的儿子。
如约呢,始终是讨人喜欢的性格,乖顺道:“过阵子就是寒衣节了,老祖宗这头有什么吩咐,只管分派我吧,我跟着楚嬷嬷一块儿预备,多个人多个帮手,楚嬷嬷也好轻省些。”
太后先前不止一回让她做过攸宁的烧化用品,这会儿她都跟了皇帝了,还能像以前一样吗?可思来想去,又舍不下她的好手艺,便模棱两可地敲缸沿,“如今再支使你,恐怕皇帝不答应。”
如约笑着说哪儿能,“我孝敬老祖宗,万岁爷也管不着呀。我近来闲着,无事可做,老祖宗分派我些活计,也好让我打发时间。”
其实亲近不为讨好,她有她的用意,太后是这宫里的老人儿,没有谁比她知道的内情更多。自己愿意相信皇帝,也能体谅他的苦衷,但她必须从另一个知情者口中证实,只有确认一切无误,她才能心安理得地留下。
所以她的针线活计又成了打通关卡的牙牌,寒衣节是给死去的亲人烧化衣裳的日子,不光是小宁王,还有太子、先帝,每一个都等着阳世间的至亲给他们送寒衣。
太后见她心境没什么变化,还是十分满意的,“你没因着水涨船高而骄纵,这点很好。该预备的,实则已经差不多了,这也没多少日子了,就差些通禀文书。再者,给先帝预备的衣裳,还没写上谥号,等你哪天得闲了,一块儿来张罗张罗,就图个热闹吧。”
如约说是,“老祖宗,我回禀了万岁爷,搬到后头延春阁去了。那地方离您近,万一您有什么示下,我好立时承办。”
太后一笑,“难为你细心,不过这会儿不像早前了,别拿自己当小宫女儿似的。唉,皇帝办事出格,但把你弄进宫来倒是好事儿。他后宫那些人,没有一个称我的心意,反倒是你,还能好好说上两句话。”
“这是太后老祖宗抬举我。”她抿着笑在边上侍奉,陪着太后用了一盏茶,才从咸福宫退出来。
结果刚进西花园,远远就看见皇帝站在廊庑上,穿一身宝蓝底紫金行龙的常服,负着手,颇有睥睨天下的气度。看见她走来,那肃然的眉目浅浅浮上了笑意,“怎么去了那么久?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身上都生寒了。”
边上的汪轸缩了缩脖子,心道怎么是一个人呢,自己不也是人吗。不过哪儿敢和万岁爷叫板,赶紧上前,解下了如约身上的斗篷。
“我上南边逛逛,回来路过咸福宫,进去向太后请了个安。”她说着,恬淡地笑了笑,“自打重阳那天后,我就没再见过太后,一直没为那事儿作交代。我想着,躲避不是办法,干脆去陪个罪,太后要是有气,朝我撒了就完了。”
皇帝悬起了心,“太后朝你发火了?”
如约说没有,“太后体恤,说有错也是你的错,我一个妇道人家,哪能做得了你的主。”
皇帝这才露出笑脸,“还是太后知道我,向来只有我强求别人,没有别人强求我的。”
她垂眼打量他的手,原来今天已经把纱布拆了,忙上前查看。伤口是新鲜的,虽然不流血了,但模样狰狞,引得心头一阵哆嗦。
“还疼么?”她又轻抚他的后背,“这里好些了么?”
他说好多了,“只是经不得动作,要抬手握笔,还有些艰难。”边说边牵了她的手,返回延春阁内。
进门四下看,好大的厅堂,都已经布置妥帖了。仙人撒花的落地罩后,悬着金丝绒的帷幔,温暖厚重的颜色,给这秋日平添了几分温暖。
皇帝指指西边的偏殿,告诉她:“我叫人预备了两间书房,一间你的,一间我的。只要把门打开,抬眼就能看见对面,这样我务政的时候就不怕寂寞了。”
如约爱泼他冷水,“时候长了,你就想着要把门关起来了。天天看见那张脸,有什么趣儿。”说着拉他到圈椅里坐下,定了定神道,“我有桩事要告诉你,你先答应我不动怒,听我慢慢地说。”
皇帝见她神色肃穆,其实也料准了她要说什么。有些事对他来说虽不算事,但正经能从她口中揭露,那就是另一种情感的递进了。
他也正了神色,仰头望着她道:“你说,我听着呢。”
毕竟不是小事,她得好好地琢磨清条理,这才道:“我今儿去了内阁大院,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去见杨稳,杨稳的身世不是秘密,我和他的交情,你也心知肚明。朝廷要削藩,湘王及彰王要谋反,私下集结京城内外的兵力,打算逼宫,把你拱下皇帝的宝座。你最好是尽早防备,也或者你早就有了防备,我的提醒,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他浓眉微蹙,仔细打量她两眼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咬牙道:“我参与其中了,我也像他们一样,想让你尝尝被人击垮的滋味。”
他听罢,凉凉哂笑了声,“你和他们结盟,实在是高看他们了。湘王和彰王都不成气候,你还漏了两个,兖王和南苑王。”
她顿时哑口无言,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好在今儿自己主动对他说了,否则杨稳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皇帝对她的反应不意外,两手散漫地抚摩着圈椅的扶手,曼声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有的人擅权谋,会用兵,有的人却只会享清福、生儿子。他们伺机而动,不过是给我一个名正言顺铲除他们的机会而已。我不怕他们起事,反倒怕他们蛰伏,让我不好放开手脚削藩。所以他们缺粮草,我给他们预备粮草,他们缺武器,我给他们预备武器。然后我只要张开网子,等他们自投罗网,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无话可说,那些言官们也就不能朝我喷唾沫星子了。”
这个内情让她大吃一惊,“这么说来,南苑王出钱襄助是受了皇命,你们是一伙的?”
皇帝说是啊,“否则他们哪有这么大的决心兴兵,我只是送他们一程而已。至于南苑王……”他眯着眼,望向门外日渐凋零的秋景,喃喃道,“金陵太过富庶,不可不防。我在想,究竟要不要趁着这次机会,干脆一举把南苑收入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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