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您可能感觉不到。”周江彦看向二楼,已经有秦家的人借口有事,上楼去了。
他说:“我们幽谷的家主,商竺明,已经不在了。”
“你能确定?”苏灯心问。
“千真万确,尊贵的客人。”周江彦抬了抬酒杯,“唯独血的事,瞒不了血族,血族的生死没有秘密,死了,力量的束缚就散了,有没有家主压在我们血液的上面,我们比任何妖魔都清楚。”
“所以,你是想与我商量什么?”
“想让您带走一个人,女士。”周江彦说,“商千里。”
岁遮道:“谁?”
封南道:“不认识。”
“不必装傻。”周江彦笑了起来。
“刚刚与您共舞的那个美人,我们血族最漂亮的孩子。”周江彦笑了起来,他的牙尖歪着,多了几分邪气,“也是血族最强大的存在,我想让你带走他。”
“我听不懂你的诉求。”苏灯心回答。
“我很坦诚,女士。”周江彦竖起修长的手指,一簇蓝色的火焰跳动着,在半空中画出了幽谷血族七大家族的关系图。
“我们七大家族,崇尚强大的力量,家主拥有对其他血族的绝对命令权。商竺明在死之前,是七大家族中最强大的存在,但家主总有衰退期,现在能与商家抗衡的,就是秦家,秦家有个不错的后代,秦时,他还年轻。”
周江彦圈住了秦时的名字。
“商竺明死了,商流意还不够强大,秦家一定会觊觎家主之位,而我们周家一向与秦家交好,不瞒您说,我身上有一半的血,也属于秦家。秦家若能出家主,我们也可以跟着喝汤,但现在,有个阻碍在……”
周江彦圈住了千里的名字。
“商千里,商竺明喂出来的小怪物,明明是个混血私生,却强到可怕。”周江彦道,“有他在,家主之位依然会留在商家,让商流意那小子捡漏……商千里,他是最强的。”
周江彦的语气中,有太多的不甘心。
岁遮不满道:“千里最强,让他做家主就好。”
“这位小客人。”周江彦笑道,“我们血族,不会让私生子做家主,他的强大,只是一把武器,他在谁手上,谁就能坐稳那个位置。”
“但他最强,他要是做家主,你们也拦不了。”白及声援。
“这就是我拜托您带走他的理由。”周江彦说道,“秦家和商家一定都在拉拢千里,但我认为……还是栖梧宫出面带走他更妥当。没了他,商家没有倚靠,秦家也可放开手脚,我们就能跟着喝汤……”
“只是喝汤?”封南鄙夷道。
“话不说太明白是一种美德,年轻人。”周江彦说道,“智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无法施展,没有千里,我们才能让血液流动起来。”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苏灯心发话了,“千里他有自己的独立意志,他要做什么,全由他自己作主?”
周江彦笑得意味深长:“这就是我拜托您出手的原因,殿下。你不也正是为千里而来吗?”
商流意道行浅,但他看得出,自称是天星女儿的这个演技浮夸乔装打扮过的年轻女妖,以及这些同样乔装打扮稚嫩又拘谨的男孩子,是千里的朋友。
他能猜到,此刻的二楼,秦时一定在巧用语言的艺术,说动千里离开商家。
但他认为,效果一定没有他的好。
以他对商竺明的了解,商竺明对千里生母的爱绝不简单,想通过这种来“欺骗”千里,从而让他仇恨商家,帮助秦家夺位,根本行不通。
“千里现在,在二楼吧。”苏灯心开口,“带我们去二楼。”
“乐意效劳。”周江彦将酒一饮而尽,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会为你们解释……在不暴露您真实身份的前提下。”
周江彦猜的丝毫不错,此时此刻,在二楼的休息室,到达现场的秦时,正在同千里讲他的生母。
因为,他进来时,正巧听到千里询问商竺云。
“他不在了,那么,换你来告诉
我,我母亲是谁,她是怎么死的。”
“不必她来告诉。”秦时的灰色长发扎在脑后,阔步走向休息室正中央,“我知道,我知道她从哪里来,商竺明是如何得到她,又是如何毁掉她的。这些,即便是云夫人也不知晓。”
秦时开始讲述。
在他口中,千里的母亲名叫雪,是大魔妄念的女儿。
妄念是只魔物,由冰之魔女所创,天地之间唯有一只,长久栖息在幽谷玉雪山昼夜相交的山林阴影处。
他有很强的魔力,传言曾是冰之魔女的魔灵。
商竺明一向对这些传说中的魔物很感兴趣,每年都会四处寻找,那年,他根据古籍中的描述,终于成功找到了山林的阴影处,找到了妄念,并带走了它的女儿雪。
雪很漂亮,并且她的血中有妄念的魔力。
但雪离开山阴后,就日渐虚弱。
商竺明为了留住她体内不可多得的力量,与她生了孩子。
“你出生后带走了你母亲所有的魔力,雪也就失去了价值,只是个普通的女人。”秦时道,“于是,她被分食了,这是你的父亲默许的。”
他讲完了,而千里的嘴角,微微撇了下。
周江彦带着苏灯心和那一串男生进来时,正巧,听到了千里的回复。
“你们,骗不了我了。”
“并非如此!”商竺云表情中多了几分慌张。
她与商竺明有六七分相像, 是一种寡淡到极致的容颜,五官纤细,这种相貌总是给人一种无法取悦的冷漠感, 又有无动于衷的“优雅”错觉, 什么样的情绪沾染上这样的脸,都显得格格不入。
因而,她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反应就尤为吸睛, 连苏灯心都将目光移向了她。
“不是的, 千里,他们并不了解。”商竺云动作也跟随着脸上的神态, 幅度大了些, 她抬起纤细的手, 似乎是想对天发誓,又尴尬的放下来,放在了心口处, “我虽也不是很了解,但我了解家主!他喜欢你的母亲,我知道他喜欢的……我确定他喜欢!”
这番话,由她说出来,很是奇妙。
血族中七大家族的婚姻是为了保证他们的纯血继承权。血族无论男女,本性都是喜广猎艳的, 因而对于缔结婚姻之后,另与其他人缔结亲密关系, 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对婚姻不忠这种说法,在血族并不存在。
但每一个血族都清楚, 血缘纽带和婚姻的存在,是家族的重中之重。因此, 即便是猎艳,也并不会让这种“小事”影响到家族利益。
可即便如此,商竺云还是忧心过,商竺明沉迷“雪”这个来历不明女人三年,她提心吊胆了三年。
那天,黄昏时分,她还未起床,商流珠摇醒了她,说爸爸带了个雪女回来。
她站在窗户前,在红金色的夕阳中眯着眼睛,看到商竺明抱着一卷羊毛毯,裹着个女人,兴高采烈地跃上台阶。
他把雪女安置在了本家最幽静的房间,每一天都将那片区域的禁制再加强一遍。
她问过,是什么样的女人。
商竺明说这是我的秘密,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他们还是兄妹那样,揉乱她头顶的头发,这是他尤其高兴时的反应。
起初,她以为是强取豪夺,所以要严防死守,将那个女人圈禁在屋子里。
后来,禁制区越来越大,整个天枢馆都给了那个女人。
她远远见过她,她梳理着雪白色在光下流动着的长发,坐在花园中,一群小斗篷翻飞着,浇花翻土,甚至在她的脚边像狗一样匍匐着,讨她的欢心。
她很美,尽管看不清具体的容貌,但远远望一眼,她就无比确信,她的美貌是罕见的。
但她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丁点魔力的感应。
再后来,一次家宴上,很普通的家宴,她和孩子们,以为商竺明不会一起用餐,于是普普通通的吃着他们的晚饭。
那个雪女来了,商竺明牵着她的手,从他脸上恍惚的表情中可以猜到,应该是这个女人的要求。
雪女一句话没有说,商竺云也不敢抬头去看她。
她怕自己嫉妒,或是……自惭形秽。
她很慌张,但那个雪女,她走路无声无息,甚至有些雀跃的,一杯一杯给他们倒上血饮。
这之后,商竺明就带着她就离开了餐桌。
商竺云发着呆,端着杯子的手在颤抖。
商流珠摇晃着她的胳膊,问她这个雪女是什么意思。
“她要挑战母亲的权威吗?”
很显然,不是。
这更像是一种,满足她好奇心的游戏。
这之后,她问商竺明,为什么要带她来属于家人们的餐桌前,孩子们都被她吓坏了。
商竺明说:“她想来见一见你们,她很喜欢你们,也是让孩子见一见未来的家人。”
商竺云这才知道,那个雪女有了孩子。
虽然是私生子,但她知道,商竺明一定喜欢。
等到雪女即将分娩那几日,商竺明一步不离天枢馆,她让人去等着,又要孩子们轮流去请他,去试探情况。
某天清晨,商竺明怀里卷着一张羊皮毯,裹着安静不哭闹的婴儿,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千里,他是千里。”
从此之后,星河台,甚至整个幽谷,再也没见过那个雪女。
这世上任何东西死,都是有尸首的——血族本体也是,二次死亡才会化为尘土,雪女也一样。
但商竺云让人清扫了天枢馆,那个地方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生活过的痕迹。
她问商竺明,孩子的母亲呢?
商竺明没有回答。
后来,秦家的人偷偷告诉她,商竺明应该吃了那个女人。
“家主的力量强了许多,你没感觉到吗?那个雪女一定是魔药蛊,你知道什么是魔药蛊吗?”
有些小魔物,会为了讨好血族,找一些漂亮的普通魔,用某种魔属性的魔药精心喂养大,它们脆弱又漂亮,本身并没有攻击性,但血液能增强血族的魔力。
“你母亲她……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只是把一切如实告诉你,但我肯定,她绝不是被谁分食。”商竺云如同发誓,声音有些颤抖。
“为了让千里支持你儿子上位,你用心良苦啊。”秦时阴阳怪气鼓掌。
“云夫人扪心自问,这些年,你,和你的这些孩子,对千里到底如何?”秦时说,“我都看不下去,千里小时候,只要商竺明离开星河台,你们就欺负他。你们忘了,我可没忘,夏日正午,你们把千里封在魇魔阵里,要不是我碰见,小千里就要中暑昏过去了。”
“那是他们还小,流明还捉弄过流风,兄弟姐妹之间玩这种游戏很正常……”商竺云争辩道。
“正不正常,就要问千里了。”秦时想要伸手去拍千里的肩膀,以示自己和他是一边的,但他的手碰不到千里。
应该是一种魔法,连他都察觉不到的魔法。
秦时极快地收拾好失控的表情,语气自然道:“千里,你父亲对你生母只有贪图美色和利用。而你,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何会这般强大,你的血中,有冰之魔女麾下魔灵的一部分力量,商竺明他正是看中这一点,一直有意喂养你,你是喝他的血长大,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么做的意图?你是他精心打造的武器,更是他衰落之后的保障!”
“你的出生,就是一场精密计算的利用!”秦时的手指尖,移向了商竺云,越说越入戏,“商竺云只会煽情,而你,千里,你是懂的,商家对你是彻头彻尾的算计,你自己从这样的家庭长大,再美化也改变不了事实。”
“不、不是!”商竺云声音也尖利了起来,“千里,我是有私心,我想让你留在家中,是因为我们现在需要你,家主一定
是他们谋杀的,你要信我,千里,我因不愿让你越过家中正统,所以有些时候并不公允,我有私心,但我从未害过你,也从未难为过你……”
原本只是吃瓜的苏灯心,现在很担心千里的状况。
他一直沉默着,没有表情,仿佛是在看与他无关的一场戏剧。
她能感受到,从他孤独又挺立的背影中,感受到快要崩溃的,压抑的危险。
苏灯心下意识的,向前挪了半步。
也就是她动的这瞬间,整座主堡的玻璃,从窗户到桌上的杯子甚至灯,所有的,全爆了。
世界陷入黑夜,众人寂静的片刻空白中,千里轻声道:“愚蠢,贪婪,扭曲,可笑,烦透了。”
封南又是本能的将苏灯心护在了身后,而且他在无意识中,展开了半扇翅膀。
苏灯心扒拉开他的翅膀,歪着头盯着千里。
“都闭嘴。”千里语气平静,甚至让人有温柔的错觉。
“千里……”秦时笑着开口,要做最后的收尾。
他认为,胜利的天平倾斜向了秦家。
千里与商家的关系并不好,七大家族都能看得出,千里的血脉连接感很薄弱,对血族没有认同感。
秦时也不知道商竺明是怎么死的,坠火,确实是他授意和运作的完美“意外”,他自然还有安排,献祭一个与商家联系最紧密的汉家,让汉家做明刀,做最终谋杀商竺明的“罪魁祸首”。
但计划还没来及执行,商竺明就消散了。
不管是谁做的,现在,他的目的,是动摇商千里的立场。
上策,自然是将商千里拉拢到他左右,但这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于是,现在能让商千里厌烦血族,离开七大家族,做个“自由普通人”,也是不错的结果。
看得出,千里快要崩溃了。
真相到底如何,他生母是谁,只有商竺明那个鬼知道了。
秦时只需要把各家族多年来乱七八糟的猜测和议论,编造成逻辑通顺的故事,再稍微添加一点“真实”,比如,他与商竺明一起去了山阴——这自然是假的,但商竺明不在了,谁又能证明这是假的呢?
这样,就可以了。
他抓住了商竺云的弱点,商竺明对千里的偏爱令她惧怕,她提防着千里,这么多年,她和商竺明的这群笨小孩对千里不好是事实。
只要他一直强调这一点,不怕千里不生离心。
但很快,秦时的笑就收了。
因为他的血,清楚感知到了一种威压,有一种力量想要束缚他,想要压着他屈服认主。
而且,不只是他。
在场的所有血族,都是一样的反应。
他们的眼睛忽闪着血色,商竺云的身体支撑不住,她的手紧紧捏着喉咙,扶住身旁的椅背,摇晃着。
“千里!你敢对我们……”商流意的声音似乎惊到了极致,失了真,“你以为强迫我们认主,你就能做家主吗!家主只有血脉纯正的……”
“我对你们的家主之位不感兴趣。”千里的眼睛仍然是一片湛蓝,“我清楚的知道你们从何而来,冰之魔女创造的宠物,符合她审美的魔物。”
“我们……我们血族是从古人类时期就存在的魔族……”秦时惊觉不对。
他的膝盖有些发软,意志虽还清醒,但身体里沸腾的血液在涌向他的膝盖,想让他对眼前这个混血私生子跪下。
“你们不是,正因为清楚你们不是。”千里道,“我才困惑,想要寻找到真正的答案,我母亲,为什么会愿意和她创造出的宠物,生下我。”
千里道:“我只想问个为什么。身负她的血,我又怎会想要个……宠物管理员的位置。当然,你们极其看中血统等级,既如此……”
他抬了下手指。
所有血族的膝盖扎向了地面,每一个血族苍白的手臂移动向身前,放在自己的心上,向他行礼。
白及跟封南身体发颤,不是紧张,而是一种莫名的激动。
白及甚至狠狠握住了苏灯心的手,很用力,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握住了苏灯心的手,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千里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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