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笔也顺着借过去,他低眸认真地在纸张上写字。
似乎是打量的视线太强,任放松松垮垮地扣上笔盖时还往她这望了一眼。
像是被戳破心思,程晚立即清咳两声干巴巴收回目光。
正准备趴在桌上彻底装死时,她半趴着听到后排传来本子砸在桌面的巨响。
扭头看去,她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
在逐渐褪去热潮的盛夏,大少爷似乎进化出了制冷功能,一张脸冷到能结霜。
程晚顿了下还是没敢直接建议他去校医室兼职藿香正气水给人解暑,只轻声提醒他道,“你本子——”
笃笃两声。
紧挨着的玻璃窗发出声响,程晚下意识回过头去,看见窗外被摁过来一张纸条。
男生干干净净地站在外侧,透过窗能看见他手指上的细小涡旋。
下晚修等我,
字迹工整到和本人风评异常不符,不得不说,他长了一张很会骗人的脸,又惯用眼神装单纯。
程晚被那双眼睛看得喉咙紧了一瞬,她察觉到后脑勺打上的视线愈加浓烈,转回去看时又只看到周北洛低头面无表情整理笔记的样子。
只短短一个分神扭头的功夫,原本窗前长立着的少年已然消失不见,那张纸条在确定她看清上面内容后也一并被拿走。
程晚张了张唇想解释些什么,话音未起就收了音。
……她凭什么要解释。
同座的赵多漫已然嗅出点不寻常的味道,女生放下手中的解压捏球贴过来刚要说些什么,上课铃声忽地响起。
横亘在中央的嘈杂铃声悠长响亮,她抿了抿唇,还是作罢,赶在老师没来前小声道,“中午食堂再问你。”
程晚看着她,轻轻点头。
为避免食堂过于拥堵,附中很多年前就开始实施错峰吃饭,高三学长学姐们学习任务重理应先吃,然后是高二,最后才轮到他们社会底层的高一新生。
好在食堂并不只有自选菜这一类,其余单点的窗口人员也应接不暇,程晚中午想吃鱼,自顾自和赵多漫排在烤鱼饭的冗长队列中。
其实排长队也有点私心,周北洛和齐群打的食堂自选,速度快得一批,有些话当着男生的面不好说,她只想跟赵多漫讨论这个话题。
餐盘垂在衣侧,四目相对间,赵多漫焦躁地仰了仰头,“躲躲?”
被大张旗鼓地追求算不得什么好事,何况任放实在风评不佳,虽然倒贴他的女生数量庞多,但都心知肚明彼此抱着什么想法。
短择上选。
在没有智能设备,最智能只想向外打个电话的附中,偷摸跟这样的男生谈场恋爱打发时间也算不无聊。
但谁能空着心从别人身边抽身,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做不到完全的理性。
程晚低下头,皓白手腕上系着根最普通的黑色发绳,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开口,“凭什么?”
凭什么要躲,她没做任何亏心事。
“我等晚上直接拒绝。”女生下决定的声音清澈有力。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等等不对,”程晚心里还是打鼓,“他应该不是那种强硬的人吧?”
“……我还是跟你一块去吧,他要是敢对你动手动脚,我直接吊嗓子把齐群周北洛他们叫来。”赵多漫拍着胸脯保证得
“别——”
“嗯?”
“这事别跟周北洛…和齐群他们说。”她神情忽地有些不自然。
“这事,”赵多漫十分不想打破自己姐妹的幻想,但还是残忍地说出了真相,“在一小时前已经登上了12班八卦小报头版头条。”
“班上同学都说……”
程晚隐隐有预感,追问道,“说什么?”
“说你劈腿了。”
“??”
“还给周北洛戴了绿。”
“……”
一路赵多漫把八卦的五六条版本细细跟程晚描述了遍,一直走到两位男生占座的位置,程晚脑子都是懵的。
她想到和周北洛间那些本人不知的数版爱恨纠葛,端着餐盘的手忽然有想发颤的预兆。
少年似乎没察觉到她来,程晚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他头顶的细小漩涡,他头也没抬。
鬼使神差地,程晚在迈进餐桌内侧后又猛地往边上挪了一步。
于是原本应该和他面对面的关系变成了对角。
这次不光是赵多漫,就连神经大条的齐群都从餐盘中抬起了眼,震惊地看向自己的正对面。
“程晚你……”
你不坐洛哥对面了啊?
齐群审时度势,狠狠憋下心里的疑问,视线却不住往自己兄弟脸上打。
周北洛被看得烦,夹菜的动作一顿,忽地轻嗤了声。
“不吃了,打球。”
盘子直直端起,临走时,程晚撞上周北洛的视线。
少年眸色平淡如水,看着她的眼神像摁了一整块冰,冷得骇人。
“……”
一整个下午,程晚都被周北洛的眼神搞得烦躁抓狂,她时不时站起身到走廊吹风,趴在窗前七八分钟,等到快上课再回来。
班上气氛蠢蠢欲动,就连死党赵多漫和齐群都不太敢跟两人说话,生怕油桶一点即炸。
程晚面上半点事没有,上课前还去借了其他同学的笔记补,谈笑声一如既往。
等到本子借到,预备铃敲响她才看见桌角孤零零的玻璃水杯。
周北洛去打过两次水,但一整个下午,她的水杯都是空的。
……真是被惯的。
她拿起杯子走出教室。
今天不知道刮的什么妖风,地上卷尘一直往天上扬,窗外空气隐隐透着泥黄色,附中的窗户被后勤老师们全部关上,闷了一整节晚修,程晚鼻子都有些堵。
原计划还得进行,女生悄悄望了赵多漫一眼,两人眼神传了个信号,飞速收完东西静悄悄冲出教室。
除了教室宿舍,任放日常活动地点就是科技楼边的车棚和美术楼二层的楼梯隔层。
车棚这俩字虽然透着股略带中二的废土叛逆风,但总归跟“约会”二字没什么关联,所以就算任放没说具体地点,根据以往的八卦总结,他说的应该是美术楼二层楼梯间。
这边晚上走廊是声控灯,赵多漫有点怕黑,程晚一路跺脚鼓掌地往前走,顺带着还增长了一波自信。
“晚晚,好像在那——”赵多漫瞄见不远处的一点橘色光晕,有些拿不准主意地指过去。
“漫漫,你等我三分钟。”
程晚顺着亮处看过去,徒自摸了摸口袋中轻盈的美术刀,眼神很稳,“我马上回来。”
戏谑的浪子从不会催促要进笼的猎物。
任放提前掐了烟,看着程晚有些谨慎地一步步迈过来。
他轻笑一声,音调又开始打趣,“你怎么这么胆小。”
青春期的男生女生相处间不甚亲昵,所以一般女生在听到异性在边缘试探的这类言语总会脸热,何况他身上那股轻佻慵懒的劲实在像潘多拉魔盒。
程晚不敢多周旋,拇指掐着美工刀,只站定距他三米外的地砖上。
“我不喜欢你。”
“啊…”
晦暗灯光下,少年拖腔似乎有些遗憾,他耸了耸肩,又笑一声,“我只是想和你玩。”
提防的眼神又扫来,男生彻底笑开,眼尾微微荡起涟漪,“不是,你怎么这么认真啊,有点可爱。”
感受到他要往前迈来,程晚忽地退后一步。
任放脸上的笑才终于收了,他语气有些挫败,歪头温柔询问道,“那你喜欢谁啊?”
“……”
她就一定要喜欢谁吗?
程晚有些不耐烦了,她脑里乱糟糟一团,还担心漫漫一个人怕黑,不自觉扭头往回望了眼。
看到女生没有不适,仍旧专注地观察着这边,抿唇即将转回来之际,鬼使神差地,程晚想到漫漫中午跟她讲的那些有关于她和周北洛间的八卦。
然后周北洛冷冰冰的面孔就出现在她脑海中,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鬼兆头。
视线仍旧没收,走廊尽头的声控灯擦地一声亮起,朦胧的暗中只亮了那一盏,刺眼又模糊。
程晚呼吸不由自主地停了一瞬,像被带着软刺的青草扫过心脏边缘,分不清是痒还是疼。
她有些眼花,
怎么感觉,看到了那只炸毛狗。
齐群鬼鬼祟祟躲在走廊尽头的空教室,探头探脑地瞅了眼头顶的白炽灯,又耐心地塌腰帮忙盯着,“不是洛哥,程晚来约会你跟着干嘛……”
“蠢死了,怕别人欺负她。”
少年目光没几分波澜,手中捏着一包没开封的香烟。
“那你……怎么不自己看?”
他就只倚着门看了一眼。
细长手指撕开塑封,周北洛站在光圈最边缘,他不甚熟练地敲出一支烟折断,随后扯出一个随意的笑。
“懒得看她。”
声控灯随着脚步的远离渐渐全熄,走廊分布规律的块状玻璃暗沉得飞速,美术楼在两分钟后彻底融进了昏黑中。
楼底暖黄的地灯在衣服上打出错落阴影, 程晚疲倦地半抱着赵多漫,整个人像是挂到了她身上。
“不是, 你倒是给我讲讲啊, 我在边上什么都没听见,好奇死我了!”
与程晚的摆烂不同, 赵多漫亢奋得出奇。
“简单来说就是,”程晚舔了舔唇,忽地又绝望地摇了摇头枕上女生的肩,“好像阴差阳错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他说他会用时间证明我是不一样的, 后面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走神了,没听。”
“啊……”
赵多漫托着下巴冷静思考,“也就是说还要纠缠一段时间?你信他说的话吗?”
“我像傻子?”程晚终于找回点力气, 她收回手臂整理了一下T恤领口, 语气又虚又清醒,“他处过10086个女朋友, 而我的手机号是联通。”
“??”
“说简单点。”
“我不信他说的话, ”程晚语气无奈, “而且我貌似刚认识他三天。”
她写作业的速度要是有渣哥爱上人的速度这么快,成绩还不直接起飞……妈的,今晚数学又没写。
赵多漫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总算舒了口气, 女生徒然松松肩颈,眼神有些揶揄地调侃道, “那就好,周北洛就放心了。”
“……”
跟他有个毛线关系。
程晚鼓了鼓腮,眼神越发厌世,她低头踢了脚地面上的小石子,鬼使神差地又往背后的美术楼看了眼。
硕大高耸的楼体在漆黑夜幕中静谧庄严,沉寂得没能发出一点亮色。
……全暗的。
心里某种荒诞的想法渐渐落地,女生敛眉正准备收回目光,三楼最边缘的外窗却倏地亮起莹白的柔光。
一众昏黑中,那簇光熠得几近刺眼。
石子滚动咯噔一声陷入低洼。
四下皆静,程晚脚步下意识顿住,瞳孔蓦然收缩。
听说解决失眠的最好办法就是睡前不要想自己的事,多想想其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程晚在怎么摆脱任放,和周北洛今晚到底有没有出现在美术楼两个问题中来回跳跃纠结,直到看见手表显示凌晨一点,她才强迫自己关心起国际局势。
关于世界公平贸易和发展中国家的生存问题,某位程姓女生表示她目前真的爱莫能助。
于是带着强烈的愧疚感,女生一觉昏睡到第二天六点二十,直到临铺赵多漫洗漱完回来拍打她枕边的栏杆,程晚才痛苦地睁开眼。
少眠的亏空一半在课上补齐,一半留在课间,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点了半天,临午餐时睁开浑沌的眼,突然看到自己桌角的水杯是冒着热气的。
瓶底还压着一张字迹清晰的纸条。
为了不破坏某种平衡,我刚才打水的时候特意没捎上你的杯子,所以帮你接水的另有其人/暗示眨眼
——赵多漫。
“……”
手指轻轻蹭下瓶身外细润的水滴,程晚心里不知为何轻松了些。
一上午都没敢伸直的脊背悄咪咪往后靠了些,她做贼一样清咳一声,而后飞速拧开瓶盖含了口水。
那口温水还没吞下,身后忽然相对应地传来笔盖叩上的响。
程晚像被看透了小心思,她微滞,抿唇转过去看了周北洛一眼。
男生撑脸百无聊赖,对上她的视线照旧拽得离谱。
整张脸仿佛只写着两个大字:看毛。
程晚咕嘟一声咽下温水,气势看似丝毫不输,但其实已经输得离谱地把目光向后移了45°。
我是在看表好吧……
拽什么拽。
破冰的进度慢慢吞吞,为了躲任放,程晚一路跟浩浩荡荡的就餐人员背道而驰,女生徒自晃悠到校门前的超市,买了块面包又咬着一根冰棍走出来。
困乏的感觉还是没退干净,她决定提前去电话亭跟李女士日常报个平安,然后滚去寝室啃完面包呼呼大睡。
一般很少有人会放弃就餐时间来打电话,程晚远远瞄见一排空荡荡的大部头电话,小跑了几步上前刷上电话卡。
电话亭只有最东和最西两块挡板,透明亚克力板虚虚拢着根本没半分阻挡热气的功效。
程晚咬下一块冰,听见话筒中传来滴滴两声,而后是一声熟悉的“喂”
“老妈,”
冰块趁着说话期间滑进喉腔,程晚被冰得呲牙咧嘴嘶了几声,她刚要开口用“一切安好,明天再见”的惯用语录敷衍完例程,话筒忽然没了音。
以往的唠叨叮嘱总是贯穿通话始末,这么一清净,程晚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怪异的不安感。
她顺口咬下最后一点冰,双指捏着沾上甜味的粘腻木棍,轻声又叫了一遍。
“晚晚……”
愈加犹豫的嗓音加重了程晚的预料。
她喉咙一紧,几乎是紧跟其后出声,“离了?”
她一直有意无意地给自己做着心理预设,直到真的该要面对时却还是心里没底。
婚姻是封闭的,人是渴望自由的,程晚不想让自己的存在变成爸妈之间的隐形绳索,所以在他们互相指责争吵的时候她总是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人和人相处本就会有分歧,
就算是伴侣也一样。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听过父母吵架,孩子第一反应会是自责的说法,一开始程晚还觉得荒谬,直到现在,她真的想问问妈妈,是不是她有哪里做的不对,或者她怎么做,能让他们不分开。
她想让他们一起爱她,这是从出生时她就拥有的东西。
身体冒出强硬的无力感,眼眶逐渐弥漫出水汽,程晚挡住话筒清了清嗓子,强撑着耐心等待回复。
“还没有正式离,”
话筒寂静了一会,李帷清声音很缓,像是怕吓到她似的,女人问得慎重,“只是晚晚,我和你爸爸都想问你,如果我们离了……”
“你跟谁?”
二选一,千古难题。
就好像是原本完整的爱分割成两部分,问她想选哪个0.5。
“能不能等我18岁你们再离,或者……”
木棍蓦然掉落在地,程晚盯着脚尖,含糊嘶哑的嗓音有些难抑。
18岁就可以独立了,
或者现在她就哪个都不跟……她不想抛弃任何一个亲人。
砸过花瓶的手温柔摸过她的头,互相指责的嘴唇也说过永远一起的誓言。
回溯的记忆沸沸扬扬,燃得像团火,她总觉得自己被两个人都抛弃了。
大颗泪珠不自觉落下来,直到声嘶力竭的边缘,程晚才意识到她其实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成熟洒脱。
电话亭闷着股积攒已久的怨念,她指甲快把虎口掐出血,女生哽咽着,终于爆发,她几乎是吼出声:
“你们的事情为什么要让我做选择!你让我怎么选!”
“我要你就不能要爸爸,你们没有感情当初为什么要结婚!!”
“晚晚——”
笃地一声,话筒猛地扣断未说完的话。
如果他们真的离婚,她就自己生活。
程晚缓缓松开自己打颤的手,她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女生眼圈通红,慢慢挪步坐到旁边等位用的长椅,她环臂闷闷埋着头,瘦弱肩膀微抽颤抖。
空旷的风荡过,烈阳照着的蜷缩小团突然被更大的阴影笼罩住。
燥热的温度中倏地冒来一声懒洋洋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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