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枝得寸进尺,抿了下唇:“我要吃芋头糕。”
商淮不敢不应,点头,没脾气:“还有什么。您都吩咐完。”
凌枝眼睛转了转,满足了,朝他摆摆手,又晃着足尖将秋千荡起来。
下了厨房,就跟修行入了门似的,一通百通,商淮嘴上说不会,但动作很快,大概是怕凌枝乱说话,一刻钟后就将用白玉碗盏盛起来的枇杷汤端了出来,放在一边凉了会,递给她。
见她矜持地抿了口汤,眼睛亮起来,探身彻底接过来,用勺子舀着清亮的汤水喝起来,商淮这才稍微松口气,认命地回到厨房。夜色深邃,再过一两个时辰,天都该亮了,谁不是卷着被子陷在梦乡里,再不济也是处理公务,有谁会在厨房里穿梭,烧火,合面,揭盖蒸笼。
小半个时辰后,商淮将出锅的糕点端在了凌枝跟前,她不在意地散了钗环,拨开了长发,以一种惬意自在的姿态坐着,枇杷汤喝完了,她鼻尖也挂了层汗珠,细密密的。
商淮才要提气开口,脸色倏的变了,眼中任何动静都成了交叠的虚影。
他闷哼一声,身体踉跄着朝后退两步,随后反应很快扶着秋千架子的木梁屈膝半蹲下来,衣摆拂地,脑海中突兀至极的多了一段画面。
——天悬家的独有天赋,又在这种叫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出现了。
天悬家现有的年轻人中,以商淮的姐姐天赋最为突出,相较之下,他的天赋不算出众,可实际上,商淮的父亲见他整日不着调,去修什么匿气,几度扼腕叹息。
他们家的人看人看修为和第八感加成,唯有商淮与众不同。
他看缘分。
他甚至曾经看到过陆屿然的某段记忆,这是他父亲都没有做到的事。
按理说,天悬家能看到的记忆是刻在人脑海中印象颇深的片段。这东西用在审人上别有一番用途,在开启天赋之前,先将人折磨几天,将自己想知道的事问上几遍,不断加深印象,如此一来,天赋开启时,倒霉的囚犯十有八、九会给出相应的回答。
可随缘能看见些什么,不好讲。
渊泽之地多雨,常起大雾,常有乌云闪电,少有太阳,这又是一个阴沉天气,色彩闷灰,叫人心头都蒙上一层躁烦。商淮耳边慢慢有江河翻掀的巨大水浪声搅动起来,不肖片刻,遮住他眼睛的一片薄雾散开,他才见到了这声音的源头。
一轮硕大的,由黑色妖气流转转动起来“眼球”——其实近看看不出形状,需要离得极远,或是干脆从高空中朝下俯视,才能窥见那道轮廓。
商淮在心里告诉自己。
这是渊泽之地,是两道溺海主支妖气汇聚的地方,是当代阴官家家主必须要守着的“妖眼”。
他见到了凌枝,容貌五官皆没什么变化,但是脸更小,也更圆幼一些,素面朝天时,看起来好似只有十三四岁——会被玄桑当妹妹养,也不是说不过去。
她像美人鱼一样,胸脯以下都深深浸在妖气中,上半身搭在妖眼的轮廓边,手里抓着面湿漉漉往下淌水的铜镜,每次头与脸浮出水面时,黑发便跟不受训的海草般贴在她耳边,脸颊上,脖颈上,前胸后背爬了满面。
她很不耐烦地撩开。
朝外唤师兄。
大概是心情不好,她抿着唇,声音脆脆冷冷。
玄桑往往就在渊泽之地内待着,可能是在一起的日子太长了,他知道凌枝会在什么时候需要自己,一直在不远处的小竹林里看书,一听她的声音,就将书卷放下,闪身出现在妖眼前。
凌枝唤他一声,他便应一声,温声细语,知道她这是不舒服了,于是垂着眉眼翻自己的袖子。他的袖子里有许多新奇的东西,有些很明显是专门搜罗来哄小女孩的。
凌枝不耐烦整理自己的头发,反正下海了又要散,但玄桑会耐心地用术法为她揉干,从手腕上翻出皮绳和绸带。在这方面他不算灵巧,没有天赋,有些笨拙,为了避免弄疼她,发辫扎得松垮,勉强成型,不算美观,每每看了,他自己都笑。
等凌枝回妖眼里转一圈,再出来的时候铁定又散了。
玄桑不厌其烦。
师兄妹一个一直说话,一个眉眼恹恹的,趴在妖眼边上,只偶尔抬眼看看玄桑,不怎么吭声,但兄妹两之间气氛说不出的融洽。
看到这,一层薄雾覆遮,旋即散开,商淮眼前一晕,再睁开又是另一副画面。
仍是渊泽之地,仍是一成不变的阴霾天。
应当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
渊泽之地土质不好,阳光少,雨水多,花木娇贵得不行,从前那些桃树杏树和栗子树因为侍弄得好,枝繁叶茂,今年春初,玄桑又植了些蔷薇和栀子过来,最是需要精心打理的时候。
谁能料到,持续了数十年的平静生活会在一夕之间全然打碎。
人间五月,正是翠色欲流之时,但玄桑自打被囚在渊泽之地后,前几日很是颓迷,人提不起任何精神,眼看着人消减了一大圈,他原本身段就削瘦,而今更是单薄。默默接受事实之后,收拾好情绪,依旧出来打理这些花草,但到底没有从前那般用心。
凌枝去了一趟妖眼,妖眼中墨色浓得要拉出稠丝,波涛汹涌,气势汹汹,玄桑并不像从前那样架着书案在不远处端坐。他肃着眉,垂着眼,两手交叠,袖摆自然垂落,无可挑剔的等候姿态。
就跟其他阴官面对家主时那样恭敬敬畏。
凌枝目不斜视,跃进妖眼之中。
她这次进妖眼时间有限,心情也不好,不管不顾迫得浮躁的妖气四下逃散,钻回海底,做完这些,她拨开水浪,游到妖眼边上。她其实也不舒
服,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余光里是半段衣摆,绣着银白飞鱼,翅膀展得高高的,尖尖的。
是师兄。
凌枝抬眼,有水漉漉的发丝粘在她眼皮上,她伸手把脸颊上的头发都撩开,露出很有迷惑性的五官,直接望过来的时候,瞧不出那日殿上盛气凌人的怒意。
她有好几天没和玄桑说话了。
这时候压了压唇,道:“师兄。”
玄桑下意识想要温声应她,话到嘴边,无声咽回去,只是朝前走了一步,稍折了颈。
这大概是几十年里,玄桑唯一一次不曾应她。
说实在的,凌枝不好伺候,她大部分时候有些自我,绝不会叫自己受半点委屈,可人与人之间长期相处,怎可能半分摩擦都没有,然而玄桑很乐意包容她,再生气,也都好声好气地讲道理。
这突然的旷静叫凌枝也怔了下,她不适应,盯着玄桑看了很久,狠狠皱起眉,声音明显冷下来:“师兄。”
玄桑肩头微提,应:“家主。”
“哗啦”。
凌枝从妖眼中起身,无视周边架着小桌上摆着的干净衣裳,她不喜欢湿哒哒的黏腻感,用力甩了下手腕,衣裳在行走时肉眼可见的被灵气烤干了。她身段纤细小巧,浑身线条却有种野性的力量感,待走到玄桑跟前时,心头的无名火也熊熊烧到了顶。
玄桑低着眉眼,凌枝便强硬地伸手捏住他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宛若用琉璃珠子塑成的眼仁里点着两捧火。他有一双能盛下春天的眼睛,任何时候,哪怕是生气时也能窥见温柔,永远不会丑陋失态。
“师兄,你做错事在先,现在是在和我甩脸色吗。”
玄桑哑了半晌,才慢慢吐字:“戴罪之身,怎敢在家主面前放肆。”
他总是在这种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东西上纠结,且很容易变得纠结脆弱,有一颗薄镜做的心似的。
凌枝却有着很强的目标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居高临下地吐字:“我知道师兄的身份没办法让你在在渊泽之地陪我长长久久,我不乐意,陪我原本就是你要做的事。我要你脑子清醒,别干大家没法收场的事,但也不乐意要个只会恭恭敬敬喊家主的木头人。”
“师兄妹不行。君臣不行。”
凌枝的眼睛会说话。
她好似在逼问:那怎样才行,什么样的关系才能名正言顺锁住一个人往后漫长的岁月。
她要师兄就是记忆中的师兄,知道她的喜好,无时无刻回应她,给她种树种花,给她准备好看的衣裳和绸带,给她扎头发,陪她说话。
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
都必须如此。
凌枝毫无征兆地逼近,眼睛,睫毛和呼吸都拉得极近,樱桃唇染一点天然朱色,她态度那样恶劣,气息却因距离而变得暧昧,她打量着玄桑,像是在看一只被她扼住咽喉,任由处置的困兽。蛮横无理,耐心全无,考虑着要从哪里开始吞食。
玄桑想挣,却无法挣,这世间本就少有人能从她手里逃跑。
他脸色苍白,神情无措,睫毛慌张颤动,抖动的弧度几近带着点涩然绝望,像只漂亮蝴蝶要被折断翅膀似的。
凌枝看得心烦意乱,在唇抵唇的前一霎,甩开了玄桑的下巴,闪身离开渊泽之地。
薄雾散去,眼前一切恢复正常,凌枝看着突然作此举动的商淮,皱眉,想到了什么,有些诧异地问:“你们家的天赋能力?你能看到我的记忆?”
她手里捏着块芋头糕,视线在商淮身上转了一圈,认识以来,大概第一次如此仔细感应他的气息,仍是不解,喃喃自语:“天悬家现在能力如此突出,能越境窥人了?”
商淮太阳穴突突胀痛,像无数根针刺进去,眼球也不舒服,干涩刺痛,浑身力气都在流失,撑着膝盖的手掌发软,但几个呼吸下来,种种症状有所缓解。
比起看陆屿然那次产生的反噬,这次无疑好上太多了。
“没。”他咬咬牙,觉得自己今天晚上真是不该出门,但为了本就交不到朋友的天悬一族,否认道:“就我这样。你别乱猜,免得外面又跟躲瘟神一样躲我们。”
猜到是一回事,听他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
“你会得还挺多的嘛。”凌枝咬了一口糕点的边,舌尖卷掉碎渣,感受酥皮一抿即化的香软:“若不然,你别跟着陆屿然做事了,来阴官家吧。”
商淮以为她必定是在开玩笑。
然而她神色太认真了,大有种他点头,她就真着手实施的意思。商淮还没从画面中最后那一幕几近蜻蜓戏水的亲吻中拉回神来,就被迫面对这个问题,当即失笑:“我去阴官家?我去阴官家做什么……我修来的匿气,只够在海上飘一飘,下溺海都够呛,我过去给你们当垫背啊?”
“你不是会管事嘛。”凌枝咬下手中最后一口糕点,说:“你还会做好吃的。”
商淮琢磨了下这意思,不由笑了声:“意思是,我是去你们家当厨子的?”
“算了吧。”他摆手一口拒绝:“让我多活几年,我怕被巫山追杀至死。”
凌枝遗憾地叹息一声,这计划原本是可行的,巫山和阴官家归根究底还算本家呢,她出面要人,大不了将商淮脑海中有关巫山内部的记忆用手段封起来。
但陆屿然很烦,她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
地面上打不过。
也怕又倒什么大霉。
权衡了一会,作罢了。
凌枝接着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商淮最怕的就是这个,这种失控的天赋太要命,很多东西他压根不想看,涉及重大的被杀人灭口都是常事,天悬家又不是没有人死在这种事上。
他应对这种突发事件的方法是实话实说,你说了,人家心里才有数,不至于东想西想,把莫须有的罪名都摁上来。
他顿了会,心中有些别扭,先弯腰给凌枝将碗盏收拾了,视线不经意在她那张小圆脸上转了半圈,想,原来她今天是真不开心。
“看到你和玄桑了。”商淮说:“不是正事。”
“我和他怎么了?”凌枝漫不经心地问,半晌,意识到什么,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当即皱眉,问:“看到我亲他了?”
商淮不知道怎么说。
他长这么大,跟女子谈过的生意,交过的手都多,然而大眼瞪小眼谈论这种事情的情况,唯有这一次。
任他平时混得再如何风生水起,如鱼得水,此时也哑了。
凌枝拽着秋千一侧的绳索,足尖抵着地面叫它不再晃荡,同时渐渐靠过来,她像只狩猎的猫,有点危险,又不够危险。须臾间,她就贴得很近,商淮能看见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能感受到她眼珠的细微转动。
商淮的身体像杵在寒冬里被浇了层水,很快结冰,难以动弹。
这、这是做什么。
凌枝无所忌惮地朝前逼近,她吐息间有种馥郁的香气,属于芋头糕的软甜和琵琶的甘鲜,唇珠颜色漫着点水红,还未触上来就已经能感觉到惊心的柔软。
商淮彻底懵了,血液一会静止,一会跟住着另一个心脏似的砰砰跳动,额心上的细汗还没干透就又添了一层,实在慌张又……心悸,喉咙缓缓动了动,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这短短瞬息间,眼睫和眼皮也开始不自然地抖颤。
脸红,耳朵也红。
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他别不是真要去阴官家当厨子去了。她现在屋里还藏着个师兄呢,这算是个什么意思……他爹这次会不会直接打死他。
凌枝不懂他为什么也是这样的反应,她只看他的眼睛,对此耿耿于怀,不知道怎么想的,伸手捂住他正朝下覆落的睫毛,很不满地问:“你又抖什么?”
商淮恍然明白过来,她看不明白玄桑为何露出那样的神色,见他看到了,干脆原样实验一番。
这不,她声音都带着愤愤。
被她伸手摁住的那只眼睛跟被灼红的烙铁烫到了,商淮朝后一仰,将自己解救出来,同时在心里嘶了声。
商淮完全顶不住这种乱七八糟,要命一般的氛围。
他落荒而逃。
翌日清晨,温禾安醒来的时候,陆屿然已经起了。
他站在窗下,手边放着面巫山画仙特制的符纸,符纸无声燃起来,能听到符纸那边几道间落的声音,他只听着,偶尔应一两声简短的字句。
见符纸燃尽,声音全部消失,温禾安慢腾腾起身洗漱。回房间后将门敞开,让清风完全透进来,才觉得清醒了,抓起昨夜随意撂在案桌上的
四方镜,准备看一眼,想起什么,绕到陆屿然跟前。
从她趿鞋下地开始,他便一边分点心思给手中书卷,时不时又抬眼看她,这回见她终于肯过来了,于是抬抬眼,将书卷折过一页,顺手撂在窗台上。
自打她醒来,眼神就刻意的没放在他身上,跟躲避什么似的。
温禾安视线落在他下唇上。
昨夜流了不少血,止血后她没忘记给他上了灵液和恢复伤药,兼之只破了道小口子,到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有一道细小的印痕,不近看看不出来。
温禾安又用棉球细致地沾点灵露与药粉敷上去,动作间,袖片从手肘位置滑落下来,露出瓷釉似的肌肤,柔嫩细腻,白得晃眼,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一早上,躲什么。”
陆屿然看了一会,待她做完一切,捉住她腕骨,拨弄了下自己的袖子。
他一早出去见了从巫山酒楼来的人,衣裳穿得齐整,除了脸,几乎没露出半点肌肤,俨然拒人千里之外,此时她的手指被迫掀开袖片,又被他执着翻开衣领的边。
裸露在空气中肌肤深深浅浅全是淤青红紫,在冷色肌底下分外触目惊心。
陆屿然看了温禾安一会,她抬抬眼,将这些痕迹尽收眼底,看这态度好似是供认不讳,而实际上眼神太清澈,天生有种包容和温煦感。
温禾安在外面,就是这副模样,从不主动表现攻击性。
“看看。”
“你怎么、”陆屿然眼梢低垂,说着自己都停了下,不知用什么词才能精准形容,好笑地道:“在我身上,跟暴君一样。”
这也不准,那也不准,气势强得可怕,一面扯得人热血喷张,一面又压得人只能完全按照她的章法来。
温禾安理亏,无可辩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屿然血液的问题,他伤口恢复能力相较于其他九境巅峰会慢一些,她不是不想收敛,但每次稍微有心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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