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尖锐的酸涩和各种情绪糅杂在一起的心理,斑驳昏暗的光晕中,最终,他反拉了下温禾安的手。
陆屿然被巫山培养得,性情一直偏淡,很少有明确想要的东西,和温禾安在一起是其中一件,按理说,已经达成了。
不一样的是,真在一起之后,他想要的反而遏制不住变得更多了。
想有更多的羁绊。
想再亲密一点。
翌日一早,温禾安醒来的时候,枕头边已经没人了。
她习以为常,起床洗漱,给自己戴上面具,又罩上一层幕篱,带着月流出门拐去了珍宝阁。
雅间里,林十鸢还打着哈欠,每天需要她亲自出面见的客户不多,全凭她的心情,所以这段时间都是起得晚,睡得早,听温禾安在四方镜上说要来才急慌慌地拾掇了下,没说上几句话,精神就眼看着提不起来了。
“好了,我不耽搁你睡觉的时间。”温禾安抿了口热茶,好笑地道:“你昨夜在四方镜里说得也不清楚,我是想问问,为什么说徐家本身就是禁术。”
说起正事,林十鸢挺直脊背,强打起精神,屏着气说了一长段话:“我知道你来就是为了这个。我在四方镜里也和你说了,消息并不准确,我也只是这么一说,你听一听,既然真跟这东西打上交道了,留个心眼也是好的。”
温禾安茶也不喝了,示意她说。
珍宝阁给出的消息,总不至于是凭空来的,林十鸢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有相关的证据指向过徐家,只是不能确定罢了。
“跟‘千金粟’有关。”林十鸢润了润唇:“徐家傀阵师代代相传,他们自成一派,本就跟我们修灵力的不一样。他们生前有异于常人之处,死后也有。传言凡是八境及以上的傀阵师死时,会留下一根本命傀线,水火不侵,刀剑不入,千金粟的阵心就是由这样的傀丝撑起来的。”
“阵心中有他们古往今来唯一一位圣境傀阵师的本命傀丝,这是大阵能发挥巨大杀伤力的根本,听说拿到这个,再和徐家血脉融合什么条件,就会成为一道禁术。”
“这中间具体是什么条件,我还没弄明白,还在查,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告诉你。”
温禾安细思这几句话,温声道谢之后起身下楼,从后门出了珍宝阁。
禁术之所以是禁术,自然有它邪恶得难以直视的一面,千金粟却是再正常不过的正派阵法,它阵中心的圣境傀阵师的本命傀线肯定没问题,那么会有问题的是徐家血脉。
徐家嫡系全部消失,不是幕后之人看上了徐家的能力,而是……意在他们本身?
温禾安皱着眉,决定先放弃徐家的阵法,先去王庭酒楼边上蹲蹲。
她如此想着,经过珍宝阁后门那堵高墙,余光随意掠过行色匆匆的路人,一张侧脸就在这时闯入眼底。
温禾安原本已经低头了,过了一息,她停下脚步,难以置信,猛的抬眼往后看。
墙边两棵半人高的桂树边,站着个看起来格外散漫不经心的男子,品貌非凡,羽冠青衫,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很是惹眼,他不怎么抬头,手里掂着颗水晶石,水晶石在眼光下光彩璀然,晶莹剔透。
像是后知后觉接收到了这道视线,分明摆着等人之态的人抬眼看过来。
“温、禾安?”
遥相对视,他不太习惯这种叫法,三个字中间有了明显的停顿。
温禾安眼神震动,舌尖抵着齿慢慢度出一口气,半晌,她走过去,也是连名带姓的:“李逾。”
萝州初春的清晨傍晚经常飘雨, 今天倒是难得的干爽,春风拂面,杨柳依依。
温禾安警惕地看看四周, 视线落在李逾身上, 面纱随着动作晃动,他们互喊过名字之后,沉默便随着呼吸一同漫开,最后还是她偏了下头,说:“这里人多眼杂, 找个地方坐着谈吧。”
李逾没什么意见,示意她带路。
他们找了个就近的小茶楼, 茶楼里搭着台子正在唱戏,咿咿呀呀长袖挥动, 温禾安要了壶茶, 两碟干果,找了二楼靠边的雅间, 正好能看到戏台子一角, 唱腔拉长的尾音隐隐约约往耳朵里飘。
两人前后落座。
温禾安看向李逾。他从小就是瘦弱的病秧子长相,奈何五官长得好, 单眼皮,远山眉,鼻梁高挺, 随意一袭长衫,披在他身上,愣是衬得他金质玉相, 有种用锦衣玉食堆起来的贵公子气质,他显得尤其懒散, 不说话的时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万事都不上心。
“萝州现在这个情况,你敢这么现身。”
他们有几年没见过面了,感觉彼此又变了不少,温禾安看了他两眼,视线轻飘飘落在下方戏台子上,说:“胆子真大。”
李逾扬了下眉,手中将水晶石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闻言很没所谓地笑,言语中有种狂意,听不出丝毫顾忌:“我有什么不敢。没去找他们麻烦,他们都该觉得庆幸了。”
温禾安扯了下唇角,看不太惯他这种肆无忌惮的模样。如果不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至今脑海中还留有他气得跳脚,哭得不能自已的画面,她大概也真会觉
得,李逾就是这种性格。
“你这些年杀的人不少。”她陈述事实,并将萝州城现在的情况告诉他:“光是长老折在你手里的隐世之族,张,洛,沅这三家都来了人,九洞十窟现在乱得越来越厉害,如果我没看错,你的对手也在。”
李逾半点不在意,他视线穿过重重高墙,似乎要完全掀翻墙面的泥秽,言语中意有所指:“动用歪门邪道害人,还撞到我面前,这些人,你觉得不该杀?”
“我是觉得,你应该收敛一点。”温禾安看向高高堆出个塔尖的瓜子盘,说:“其他家就算了,天都,王庭,巫山,哪个没在通缉你。他们没有大肆发难是因为不想淌九洞十窟的浑水,不代表真遇见了会放过你。”
这么多年,除了温禾安他们四个家族继任者之间明里暗里的争锋比较,李逾作为九洞十窟异军突起的后起之秀,又被他们家的圣者破例带在身边栽培了一段时间,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也很是被人津津乐道议论了一段时日,算是同辈人口中的风云人物。
曾经有一段时间,还有人正儿八经列了张榜,说他和另外几位,是那四位以下年轻一辈中的领军人物。
大家关注这么个人,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了不得的实力,到这一步,实力不俗是肯定的,李逾更容易引发别人议论的点在于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风。
作为九洞十窟年轻一辈中撑门面的人物,最有出息的弟子,他学了满身的本事,对收拢势力,夺权毫无兴趣,撂下门中诸多要命的事情不管,却经常去做一些别人不明所以,甚至惹祸上身的事。
他不知道怎么的。
专围着那些显赫的世家查,一但盯着个长老,执事,那跟要把人从里到外扒个底朝天一样,百年前的事都扒。除此之外,这样懒散得连自己宗门事情都不爱管的人,却生了副侠义心肠,见不得任何邪门歪道。
那些死在他手中的长老们,说起来,那也是时运不济。毕竟年龄上来了,身居高位,世间大多数东西都唾手可得,正是人生滋味最惬意的时候,却面临生死大关。
谁能不怕死?
死亡阴影笼罩之下,会暗地里捣鼓点小动作也是人之常情。他们不敢太明目张胆,不敢泄露半点,然而在这事上,一但尝到点甜头,动作就止不住了,底线只会一低再低。
他们会绞尽脑汁,使尽手段去啃不入流的古书,动用上面的邪术,将自己整得人不人,鬼不鬼。
那个过程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不过一年两年的时间,邪术修到最后,总有尽头,在这个时候,他们无一例外,会接触到禁术,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中十个有九个半,都会犯在李逾手中,死时情状极其可怖。
这对大宗门来说,简直是明晃晃的挑衅,奇耻大辱。
这哪能忍。
李逾也不怕犯事,九洞十窟那位圣者不管任何凡尘之事,但对他很是喜爱,曾经有宗门气不过,宗主亲自登门拜访,要将他拿走,众目睽睽之下呢,他直接抛出一颗水晶石,将邪术揭了出来。那家宗门险些名声不保,闭门很长一段时间说是在自我纠察,连着错过了两年的新生筛选。
出了这么一件事,其他家也不贸然上门要说法了。
但随着他在这方面越来越过分,四面树敌,猖獗无比,李逾这个名字,基本都在各家的狙杀名单里。他要是老老实实待在圣者的地盘上还好,一旦露面,他们绝不会留情。
有圣者坐镇的,可不只有一个处于动荡之中的九洞十窟。
李逾摸了摸下巴,话语中带着点讥嘲:“都忙着找天授旨,垂涎帝源呢。”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受三家关注的程度,跟你能比?”
“倒是你。”说到这,李逾的眼神在温禾安摘下幕篱,仍戴着半张面具的脸上转了圈,停止转动水晶石,身体往前倾,漫不经心之意终于散去。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天都的二少主不是做得风生水起吗,怎么突然下定决心要决裂了?”
“我还真想不出来。”他含笑,却不难听出挖苦之意:“你之前,不是还挺一心为他们着想吗?”
自打百年前分开,这对兄妹寥寥无几的几次见面,都以面红耳赤的争执收尾,吵得最厉害的时候,一连十几年不带联系的,想起来心里都觉得窝气。
温禾安将手里的瓜子撒回果盘里。
这么多年在天都磨砺,她的脾气早早就定了型,很是稳定,对自己人,对敌人,是温声细语还是直接动手,都很能把控,不会躁。这世上能用短短几句话将她刺成个漏气的球的少之又少,李逾算一个。
她去够自己的幕篱,眉心微动,面无表情,说:“李逾,为什么这么多年你的性格还这么幼稚,半点没有长进。”
李逾立马冷下脸。
“你要么别出来,出来就好好说话,有事说事,我不信你没事会跳出来找我。”温禾安指了指看台外,抬了抬下巴,说得很是直接:“要么就出去和我打一架,但不是我说,从小到大,哪次打架,你是赢了的?”
李逾开始冷笑。
这就是一起长大的不好。相依为命的十年里,李逾有三年十分讨厌排斥温禾安,乱世中,一个老妪养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本就很难,结果莫名其妙的,又多个孩子。
她一来,祖母日日都在上工,更显苍老,他心里肯定不愉快,想让她从哪来回哪去。
剩下七年,他都处于一种“温禾安就是他本就坎坷的命数中的一道巨坎”的心理中。
反正,李逾从来没有承认过,温禾安是他的妹妹。
两个小孩长得都好,生活在很是糟糕的境况中,嘴对外都很甜,很会哄人开心,又懂事,什么活都干,但再如何沉稳,毕竟是小孩,总会有淘气捣蛋和人起冲突的时候。
李逾和温禾安打过不少次架。
在她还没回天都,还不姓温,被所有人“禾安”“禾安”叫着的时候。
但就跟温禾安说的那样。
他打不过。
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小时候虽然生得瘦弱,但并不是真的生了什么病,田埂上,果树林里疯跑,也是能上树掏鸟蛋,下河捉小鱼,农忙时节,身上套着个比人还高的麻袋,在盛夏天去摘棉花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很是健壮。
第一次和温禾安打架惨败之后,他自己都懵了。
当天晚上,祖母给他们擦脸上的泥,一边擦,还一边纳闷,算他们的年龄,拉着别扭着脸的李逾看了看,说,怎么会输成这样呢。另一边,温禾安坐在床上,掰着瓣橘子,晃着腿,两边辫子有点歪,祖母给她把发辫散了,被她弯弯眼,一把抱住了胳膊。
温禾安看着李逾,知道他在阴阳怪气什么。
自打李逾在九洞十窟出头,他就一直在查禁术的事,有一次在接连闹出两三桩事件之后,他联系她,要她帮忙困住天都一位元老,当时温禾安处境不算好,被温流光死死牵制着,正腹背受敌,妖化还发作了,实在腾不出手。
还有一个原因是,温禾安察觉到那个时候,温家圣者对她有了比较强烈的操控之心,她不敢在这个时候跟李逾密切联系,怕她因为禁术除掉李逾,或者拿他威胁她。
祖母一走。
李逾是她唯一的亲人。
温禾安最终只和李逾说,这件事她知道了,她后续会关注那位元老,如果他真牵扯到当年禁术一事,无论他什么身份,必死无疑。这话对她来说是一种保证,但别人听着
,可能就觉得是搪塞与推脱。
她知道李逾会觉得愤怒,觉得她忘恩负义,但妖化的事她没打算说,解释自己在温家的处境又没有必要,李逾这些年折腾成这样,可见没有谁的日子是过得容易的。
李逾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把手里的水晶石丢到桌面上,眉目凛厉起来:“有点线索,你自己听。”
温禾安早就在看这颗水晶石了。
她点入灵力,水晶石上闪出细碎的光泽,半面投影展现在两人眼前。
画面闪动得很是厉害,开头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喘息声,听得出来有人正在奔逃,随着一段枝丫断裂的声响,有声音响起来,沁在水里,好像水晶石是被人偷偷匿进了泥潭中。
“少门主,他们马上就来了……我撑不了多久。”这是段男子的声音,上了点年龄,声音里能听出沧桑之意,断断续续的,伴随着惊心的咳嗽和吞咽。他调整了下呼吸,又向着水晶石的方向挪过来了些,发出沉重的拖磨声,道:“……百年前,天都穆勒,王庭江云升到了琅州,曲州两地,还有巫山、巫山也来了人,三家齐至,据说是为了寻找天授旨的线索。”
他痛嘶了一声,声音更重:“当年两州饥荒,流民无数,哀嚎遍野,三家欲寻天授旨,决意效仿帝主仁义之举,放粮,施粥。因是三家一同出粮,那段时日每日施粥的例份,数量,都记录在册。这、对两州百姓来说是一件好事,而当时两州之主为了讨好那三家下来的大人,将此举大肆宣扬,把册本上记录的情况封进城关中。”
说到这,他还想再说什么,但生命力流逝得太快,他便省了一些李逾能明白的东西,只重重咬字,提醒,要个承诺:“少门主,别忘了我瞿家的仇。”
水晶石光芒消退。
几段话,听下来也就一息时间,但给出的消息不少,温禾安忍不住皱眉,视线落在茶水上冒出的热气上,问:“瞿家?”
“西陵瞿家。上一次九州风云会召开前的秘境构造是他家负责的,当时他们家想考验一下年轻人,就将这项任务交给了家里的小辈们,想着到时候由他们收尾时过一遍,结果他们家一百三十多个年轻人,一个不剩,全死在了他们自己制造的秘境中。”
李逾又将那颗水晶石拿起来在手上摆弄,脸上表情很淡:“一个传承数百年,代代以构建秘境而闻名的家族,家里的孩子们都死在了他们制造的,基本以山山水水为主的秘境里。秘境崩碎,人全没了,招魂也招不到,连骨头都没找到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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