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动了,前来查看情况的卓管家见到他醒了,和善地笑了笑,没等陆渺问什么,就马上关门离开,大概两分钟左右,程似锦推门进来,把几盒药放在屋里,从药盒里抽出来一张说明书,坐在床边看密密麻麻的小字,一点儿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陆渺盯着她一路走过来,从中间靠过去,贴着她倚在床边的腿:“这是干什么。”他指了指这条链子,表情严肃,认真地跟她辩论,“我没有做什么可恶的事情,也不会危害社会。”
程似锦用指尖按住阅读到的地方,扫了他一眼,随口道:“只是怕你自己醒了,趁人不注意,招呼都不打就跑掉。”
陆渺:“我哪有那么坏!”
她笑了一下,揶揄的语气:“这可说不定哦。”
陆渺有些脸红。因为程似锦说的这个其实也不是没可能,他耽误太久了,虽然一时晕过去大概率是没吃饭低血糖发作,但在她这里睡了很久,再不回去弟弟肯定会担心的——更重要的是另一点,他怕程似锦会挽留,对着她说出拒绝的话语真的很困难,是磨练真心的一种考验。
“……我已经醒了。”陆渺说,“你也看到我了,该放开了吧。”
程似锦看着他手里的水杯,轻轻敲了敲杯壁,说:“别喝完。”陆渺不明所以,但还算听话地把杯子放了回去,看着她撕开塑料包装,将一个口服液递过来。
陆渺看了她一眼,接过来乖乖喝掉。口服液又涩又苦,味道一直蹿到舌根儿,陆渺一口没喝完,立马退缩,他刚要放回去,忽然感觉到一阵视线的瞩目,有温度般烧灼在肌肤上。
他吸了口气,难受地舔了舔虎牙,见她的手指虚虚地笼在水杯上,就猜到大概不喝完是不可以的了。迫于程似锦在面前,再怕苦也只能忍耐地全喝光。
程似锦把水杯递给他。
清水在浓烈的苦涩余韵面前,居然都显得发甜。
陆渺喝完药,继续刚才那个话题:“我昨晚不回家,也没有跟小拂说原因。他会很担心的。”
程似锦看着他道:“你不止是昨晚不能回去,以后都不能回去。”
陆渺愣了一下。
“你要留在这里。”她惯于决策,也不觉得这样不需要他人意见的语气有何不妥。至少在陆渺之前,无论她的男友,还是情人,都会程总的专断独行接受良好,对她的话奉为圭臬,从不质疑,“你根本照顾不好自己,而且你的身体也没那么习惯劳动。陈医生说你的胃病很严重,要好好吃饭。但你却总是在外面乱跑。”
程似锦停顿了一下,墨眉微凝,有些不悦地说:“你不是要追求我么,难道不该听我的话?”
他的大脑临时宕机:“但是,但是……”
简单的词句已经无法形容这种感受。陆渺神经敏锐,他就更能感知到自己被对方的占有欲包裹。程似锦的占有和控制其实是比较稀缺的,她对大部分东西都是“不在意”、“可有可无”的态度,所以这种占有反而让人稀奇,让人充满了被需要的安全感。
“可是我不能抛下……”
“你弟弟?”程似锦道,“陆拂是一个成年人,他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既然治好了病,就应该独立存活,而不是靠你那份兄弟之情的怜悯勉强度日。”
“独立存活……”陆渺看着她的眼睛,“你都没有让我独立存活。”
程似锦没有躲避。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再度交融,她完全坦白,毫不遮掩,墨眸之下是无尽的深渊,望不见欲望的尽头。
程似锦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指间柔和的温度贴在他的面颊上。她轻叹了一声,温柔地亲了亲他的额头,陆渺下意识的闭上眼,发觉她只是亲了几下时,又抬眼望过去。
“因为你不配。”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从你对我表白……不,应该是从我决定接受你表白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没有独立和自由可言了。陆渺,投入感情是一件作茧自缚的事情,对你而言是,对我来说也是。我看不到你会心情不好,会很暴躁,你要对此负责。”
他的脑海空白了一刹,第一反应是——什么?她接受了。
但马上理智又占领上风:“……我、我有点高兴。不是,这样想很不健康!”
程似锦质问道:“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健康?”
“很好啊!”陆渺说,“我觉得很……嘶,痛……”
她的手按到陆渺的手臂上。之前跟蒋令动手的时候挨了几下,虽然没伤到脸,但手臂内侧青了很大一块儿,留有瘀血的地方要很久才能恢复。
程似锦审视地、接近拷问地凝视着他。
陆渺不好意思这么说了。
“我让人去见陆拂了,给他说明了一些情况。”程似锦站起身,拉出脖颈上的吊坠,将一把很原始的小钥匙拿在手上,解开链子连着的锁。
随着咔哒一声,限制住行动的锁打开了。程似锦站起身:“楼下有全天候值班的安保人员,从这里走到大门的路上布满了监控。每天会有佣人过来监督你喝药,如果找不到你的话,五分钟内就会给我打电话。这些管家也知道,你没必要求助于他。”
“……”
她把一个新手机放到床头:“给你加了一些定位功能,做了点限制,不过正常使用没问题。”
“……程似锦。”
“嗯?”她应声看过去。
“你是变态吗?”他问。
程似锦露出思索的表情。她居然用心考虑了一会儿,笑着说:“还可以吧。起码我没有让你给什么白月光挖心挖肝,非要你的眼角膜给我死去的爱情殉葬……还算人道。”
陆渺麻木地低下头,埋在被子里,一片清澈无瑕的爱慕之心像被烤焦了似的,涌起一种“我爱的人居然是个变态”的迷茫。
他垂死挣扎:“你的心理一定有点问题……伯父伯母都没有关心过的吗?”
程似锦其实很自知,她回忆了一下母亲和父亲某些时候旁敲侧击的关照语句,回答:“好像有的。我不喜欢理智脱扣,可惜已经脱扣了。我不想对什么东西上瘾,可惜……”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对于没法自控这件事很是惋惜,但随后说得是:“我能随时得到,那为什么要戒断?说实话,我对你的消失稍微有一点儿戒断反应,我会有点烦躁。这明明是你的错。”
在说“这是你的错”时,她的视线一直盯着陆渺的脸。语气那么温柔,词句如此冷酷,冰火交织的感触让陆渺简直诞生了一种幻觉——她说得似乎不是“这是你的错,”而是在说——“我稍微有点儿喜欢上你了。”
这样的刺激,让陆渺一时无法克制心中潜滋暗长的雀跃。他的拒绝变得很无力,抗议的很微弱:“这是……非法拘禁,我要报警抓你。”
程似锦把自己的手机解锁,扔过去:“我的可以打出去,你报警吧,跟警察说你被拘禁了,每天强迫你按时吃饭喝药,不让你回家。这个拘禁狂是你想追求的女友,这么说可以吗?”
她看了一眼手表:“我今天没有特别多的时间可以配合调查,你要报警抓我需要现在就打过去。”
陆渺:“……”
非常可恶。程似锦还是很坏。
他真的很想反抗,可是就像她说的那样,这种罪名实在不成立,而且他怎么可能抓她……陆渺看着解开的手机,对着她的屏保发呆半晌,给她换了个壁纸,垂头丧气地扔回去,把自己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
像是一株晒蔫儿了的兰花。
程似锦淡定道:“不报警抓我了?”
他抱着一个枕头,把下巴放在上面,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盈满胸口,声音低落得有些可怜:“我乖乖听话你会放我出去么。我会好好伺候你的……要不你分给我一个事情做吧,我会擦地洗衣服做饭,你可以把工资打给我弟吗?他真的干不了什么活儿。”
程似锦说:“不要艺术类。”她顿了顿,“擦地也不要。”
陆渺认认真真学美术、兢兢业业求学办展,弯了二十多年的腰终于断了。他发自肺腑的控诉:“我可以把地擦得很干净,我还会烤小蛋糕,我很能干的!”
程似锦盯了他半晌,无奈道:“我知道你能干。”
陆渺心弦一紧,谨慎地问:“……这句是黄腔吗?”
“不是。”程似锦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会累到你的,喵喵。”
陆渺的东西没有扔掉, 还放在原位,整洁如新,似乎有人经常整理。
程似锦去开会的时候, 他百无聊赖地划开新手机,试着给陆拂打个电话——对面是一阵忙音,打不通。他琢磨着跟自己打工的店长联系, 也接不通。
她对陆渺的社交范围做了一个限定。而这个限定的圈到底有多大,陆渺难以探索出来。他甚至觉得自己除了给她发消息之外,可能联系不到其他人。这种极端情况其实非常恐怖,信息闭塞,任人鱼肉,完全被她侵入进所有的私人空间。
“太过分了吧……”陆渺低声自言自语, 无力地在被子里决定就这么死掉整整一天。安静半晌后,一只轻灵敏捷的猫走了进来。
美貌的长毛三花发出甜腻的叫声。小狗轻车熟路地跳上床,凑过去嗅了嗅被子里暂时决定去世的陆渺。
细碎柔顺的黑发从床上冒出一个边缘。
熟悉的味道让小狗确认了对象,它仰头伸了个懒腰,不用助跑, 嘭地一声跳到了陆渺的身上, 好巧不巧一头攒在他本来就气闷的胸口上。
连装死都被打扰,陆渺恼怒地钻出来抱起小狗, 对着它圆圆的眼睛。一人一猫四目相对。小狗肆无忌惮地抬头,抖了一下耳朵。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 突然愣住,伸手撩起遮盖住大半的长毛, 见到一条比较细的、陷在毛发里的黄金链子, 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空心吊牌,上面写着“小狗”, 下附金林别墅的住址。
陆渺沉默地盯着那条链子。
“喵。”小狗挣脱他的手,在床尾趴下舔毛。随着它舔毛的动作,吊牌和链子在长毛中若隐若现。
足足过了五分钟,陆渺才收回目光,单手捂住脸。他下意识地咬住牙齿克制心绪,但他并没有程似锦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根本忍不住一点儿,感觉被一股酸涩交杂着疼痛的感觉沉沉击中,胸口闷着一团湿透了的棉花。
他马上捞起手机给唯一的联系人发消息:
“你还是把我当宠物!!!”
“那玩意儿不会是你给小狗打的时候,顺便想起我来了吧!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就是觉得我摆着好看、放着好用而已!”
“程似锦!你这个坏女人!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他一股脑发出去,脑子被烧得没有自控力,怕她敷衍,还拍了一张小狗的金色小牌过去。
这次总该有说服力了。
信息已送达,陆渺对着屏幕发呆。还没到吃药的时间,没有人上来看守他按时吃药,又安静至极的过了几分钟,他脑海中的怒火持续了也就这么长时间,慢慢地、一点点地开始消散。
他的言辞是不是太……
陆渺想了想,慢吞吞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摁下去,看似随意,实则修改很多遍地继续给她发:
“你不是说要跟我谈恋爱吗?怎么可以骗我。你对男朋友也这样么……说到底把我关在这里根本就不是对男友的样子。”
“我跟小狗谁比较可爱。”
“我不是要跟它比的意思,就是……我是说,你做那个东西,它的用料才多少,应该只是我那份的边角料吧?它是附带的对不对。”
“我怎么会跟它比呢?才不会。小狗是一只很坏的小猫。我……”
“……程似锦……”
他受不了自己了,打了她的名字,再次被“天呐看到名字就已经很喜欢了”这种感情击溃,默默地把收不到消息的手机扔到一边,对着落地窗生闷气。
日光映照进来,室内的钟表行至标准的十二点整。
随着钟点报时的声音,敲门声也恰如其分地响起。不疾不徐,轻重合宜,一听就是卓管家惯用的敲门方式。他随后进入,环视了一下主卧确定没有出什么纰漏,道:“您的午饭是送上来还是去餐厅吃?”
陆渺拎起小狗,不让它自己待在卧室。以免它不小心打碎了程似锦屋里的摆件,光是过去的几个月,它就扑碎了两个白玉的磬盘,似乎只是为了听玉器摔碎时那声脆冷的哀鸣。
他跟着管家去餐厅,关上门,才突然想起:“卓哥,我有件事想问你。”
管家转过头,不厌其烦地纠正了一遍他的称呼,坚持让陆渺叫他的名字,随后说:“如果是能说的内容,我会如实告诉你的。”
“那个……张默初。”连叫他的名字,陆渺都有点不情愿,“他是什么时候跟程似锦在一起的?他当时也会被这样关起来吗?”
管家公式化的表情渐渐消散,他忽然认真地看了陆渺半晌,说:“不。从来没有过。”
陆渺微微一怔,还要开口,管家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东家一直都是非常体贴、很会关照对方情绪的人,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合作伙伴,都在体贴范围内。反而是张默……抱歉,张公子的态度风云变幻,他会被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惊扰,于是彻夜难眠、胡思乱想,到几乎神经衰弱的地步。在这期间,她从没有限制过张公子的自由,但对方抛弃自己在东海的事业,执意要守在京阳。”
陆渺一时无言。
管家也不再说下去,他听到身后的青年沉默良久,才低声喃喃道:“那她到底有没有……”
她有没有爱过对方?
这件事,恐怕张默初本人也想知道。而且是他这辈子都很想知道的答案。
她放在旁边的手机屏幕频频闪烁。
虽然程总没有拿起来看,但这种反常的微小现象已经被几个小助理捕获。因为程似锦偏爱女性助理,所以她们都在可以被提拔的候选当中,希望自己能在严助理回家休产假的时候一举上位,彻底代替严助理的职务。
张瑾没有结婚,而严助理的妻子快要到预产期,按照公司的规定,他作为丈夫也要休一个月左右的陪产假,这段时间务必会有一个人被提上去暂代他的职务,所以几人都摩拳擦掌,眼观八方,不放过让程总青睐的任何一个细节。
趁着给会议室送一轮水的空档,正装制服的一个小助理就摸到张瑾身边,小声告诉她自己的发现。张瑾瞥了她一眼,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她点了点头。
临近会议末尾,只剩下整理汇总的工作。程似锦接过晾到一半的茶水,终于看了一眼消息。
……他在说什么,感觉好可爱。
程似锦的思路一下子被拽偏了。
这种“好可爱”的感觉占据了上风,让她忽略了前面饱含恼怒的内容。她一边喝茶水,慢慢消化这种被可爱到的感觉,抬眼看向做最后汇报的下属。
对方眼巴巴地看着她。
程似锦心情不错,微笑道:“挺好的。就这么办吧。”
如此春风化雨,如此充满嘉许。
一会议室的人如释重负,纷纷按时下班,跟老板道别。
程似锦颔首道别,态度格外温柔。张助理已经拿过来外套帮她穿上,将文件夹放回公文包中。随着程似锦起身,特助一边复述了一下明天的安排,一边顺畅提醒道:“司机已经在等您。今年的法定节日……”
“什么节日?”程似锦问。
张瑾就知道她会这么问,慢慢叹了口气,道,“还有五天是春节,按照法定节假日休七天。老板,这次我真的要休息了。”
两人一路到车上,特助收起遮挡小雪的伞,坐上副驾驶,继续道:“按照以往的惯例,您应该回夫人那里过年。要先去韩家接小少爷吗?他出国前每年都是在咱们这儿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