羟族,桁朝,都不配让他们为此白受苦难。
权力应当在他们脚下。
杂种啊....杂种。
手指僵硬,落下。
就这么直直看着奚玄。
奚玄也看着他,部曲头领拖着重伤过来,拿起盒子,他识货,因为听鬼医说过。
“冰盒?里面是大疆雪莲啊....公子...您得救....”
他欢喜不已,递过盒子。
奚玄微怔,看着盒子片刻,想起了最早入乐园。
第一面时,哈日尔残暴,伤她至深,但竟然也没死,好色之徒,倒也有几分留性命长期把玩的意思,喊来巫医要给她上那药,因怕留子嗣。
那巫医把脉,说她不必用那药。
“药人啊,本无生育能力,不必用药。”
哈日尔问:“天生石女?”
“不,后天用药的药人,被毁的身子,不会有子嗣的,王子放心。”
“朝戈,搭把手。”
“这女的血是好东西,好多毒药积攒其中,可得放血研究研究....”
哈日尔是开心的,随口问她能活多久。
“用不了多久咯,这种人,五年撑死了,而且病发时可生不如死....要救她,除非神仙,要么是咱们天山的大疆雪莲。”
哈日尔笑。
“这种玩意儿也配?”
“朝戈,你看着,本王去洗澡。”
那时她昏昏沉沉,瞧见搬运自己的人俯视她。
眼神冷漠。
——————
奚玄站在那,漠了半响,忽然手指一挥。
木盒落溪流。
冷漠又薄凉,带着对自己性命的厌憎跟疲乏。
也....有对他的狠绝。
黑暗中,有部曲急死了,飞快跳水去追。
她不管,转身蹒跚,捂着被刺穿的腹部艰难.....
“小红,小红....”
一个部曲拖着伤跪下,“公子,属下在此。”
奚玄一怔,然后林中有动物叫喊,接着一头驴欢快跑出。
那少年部曲尴尬不已,却又红了眼,众人群体跪在地上。
看她艰难爬上驴背。
“公子,您要去哪?”
“去我该去的地方....还有个地方忘记收尾了。”
奚玄的声音很沙哑,因为虚弱,血水也从腹部流淌到驴背上。
她快死了。
太好了。
——————
从周园出来好几日后。
某地深山中,世间几无人知也是人迹罕至的青鬼老巢,一个老者提剑杀入杀出,在无数部曲跟反叛的青鬼门人中将那些邪人堵死在祭坛大门口。
老者沐浴着月光走近,看到了那个巫师。
“大萨满啊,可算找你了。”
“鸠占鹊巢,很不礼貌。”
那萨满看向背叛的青鬼,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她当年放过一些人,给自己留了祸患,我当初还以为是那小儿心慈手软,现在看来真是步步玄机。”
“不过,胜负还未可知。”
“大军在疆,你们桁朝,无一人是贪狼之敌。”
“是吗?”
周太公神色微妙,也不说,提剑杀入。
也不知多久,一身浴血的他提剑蹒跚而出,在部曲的卫护下走到了外面平台的大石头上,端坐着,看着月亮。
后面,大萨满惨不忍睹的尸体被拖出。
周太公看着明月,平静说了话,仿佛自言自语。
“谋士以身入天局。”
“举棋胜天半子。”
“以命相敬。”
必死了啊,那孩子。
桁帝躺在床榻上,脸色灰败,握着手中书卷若有所思,再看向对面侍奉的太子妃。
“原来如此,这是她当年给你的礼物,她的书札,其实是早料到了万一她遇险,就让你用这个救奚氏一命?”
周燕纾:“是,我曾把她交给老夫人,但她没要,说,奚氏也不值当让微生姑姑如此退让第三次。”
“所以,我就把它给了陛下。”
桁帝:“哦,所以你在上面下毒了,让孤长久接触,慢慢中毒,是当年她下狱开始,你们就有了这样的心思?”
“所谓天局,也包括杀孤。”
“这是你们两人的谋略?”
周燕纾面无表情吹着汤水,仿佛进行伺候帝王,淡淡道:“滇边瘟疫起时,那会我想做一个医者。”
“她最初想做什么,没人知道,因为每个人都在被推动着往前走。”
“可是陛下,没有哪个氏族生来就具备合理想用至高无上王权的资格。”
“太祖之下,三代而斩,先帝跟您,都没能让人满意——比如,您敢说当年提前得知先帝要杀凉王时,您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通知我祖父跟奚公?”
“所谓挚爱情深,所谓家国为重,其实前提都是——这是你言氏的天下。”
“您那会应当就猜到了,假设祖父他们提前知道,那他们的选择一定是舍弃先帝,扶持凉王。”
“所以,你服从了一个王族子弟的天性,为保自家王权,最终替所有人做了抉择。”
“对吗?”
是这样吗?
桁帝自己都分不清了, 他感受到了毒的厉害,隐约中,想起湿漉漉的那一天自己走进凉王山寺时瞧见下属正在扫洗庭院。
血, 流淌, 有些沟壑积攒了凝固的血液,在很深的沟里,下属怎么也洗不到,洗不掉。
他木着脸,听太监在骂人。
这是他父亲的命令——他要人把这里洗干净,一如恨不得告诉全天下的人他是决策没错,杀凉王一脉不是什么脏污的事,但又不能让人看到任何痕迹, 查不到任何源头。
源头是什么?
是人心。
他也记得那是前去抱讯时低头不看奚周两人的脸色, 但两人并未怀疑他,而是震惊之后的怒意,怒意之后的沉默。
再筹备情理。
救人, 稳住局面。
自己成了最终得利者。
其实应该预判到了,他知道自己会被信任。
但不安是真的, 惶恐是真的, 不愿也是真的.....后悔, 也是真的。
他看到了答应了活下去的旧日爱人自划容貌。
她说是不小心在逃亡时碰到的, 其实, 他刚好看到她用刀锋一刀刀切割。
而且.....她在镜子里也看到了他。
对视着, 她一刀一刀, 划下。
未曾停留。
她太聪明, 已经看穿了吗?
于是,注视在铜镜之中就带着几分钝感, 不清晰,但对视着能猜想,能感悟到目光之下的绝望跟木然。
他低下头,从门槛无声无息退出去,又在后来跨过门槛,亲眼瞧着她跟奚家子对拜高堂。
他当时想:原来犯错不可挽回的感觉是这样的?那我要如何才对得起这样的错误?我的心中可有魔?它何时会再出现?
悔,真的是真的。
想让她的孩子坐鼎帝王位也是真的。
想让她的女儿得享世间尊荣,真的。
但魔不止一次出现。
——————
“佛说爱恨嗔痴,自私自利,悔是最让人无奈的情,因无可排解。”
“燕纾,走错一步棋的下场就是需要走无数步棋去弥补,去争取最大的结果。”
“但孤的软弱跟卑劣却是魔,它就像是青鬼一样盘卧在王朝的深处,孤,想过去除它,但没能做到。”
周燕纾:“第二次出现,是您当年知道伏击微生姑姑的那些人马里面既有郑家的人,也有....奚家孽障的人。”
原来不是最近,是早就知道了。
桁帝都有些迷糊了,被毒性折磨,思想有些昏聩,但仍旧回忆起旧事。
“大概是.....后来回想起坐在的棺椁边上,瞧见过奚公的表情吧,当时顾着悲痛,后来有怨恨,查,回忆起他的行为表象,隐约察觉到——他那般厉害,是孤的老师,从小教导要喜怒不形于色,却那般外现,现在想来他也没想过隐藏太深,骨子里可能也是受困于德行,既想保护奚氏不被连累,又难以交代自己的骄傲,所以有了矛盾。”
“可能那会孤就发作,比现在好。”
“后来,郑家的事出来了,孤就想到了如何回报这一切,因为忍不下去了,哪怕奚玄还活着,孤也没法忍,魔就好像每一晚都趴在孤的枕头边。”
周燕纾抬头,“您跟她定下这天局的时候,就没想过她说过的让您装中毒,是真的要杀您吗?”
桁帝:“没想过,帝王位果然使人高傲——她也足够聪明绝顶,在牢狱里的时候,卑微不堪,其实是在故意固化孤对她的印象吧,就仿佛孤一直在奚公跟周太公面前表现得对帝国对凉王一脉无限忠诚悔恨.....其实不是。”
“孤是个魔鬼。”
“燕纾,她知道我是魔鬼。”
“她在手札里说了......全天下,最了解孤的,也只有她了。”
“最了解的人,阴阳两隔,如果她在,孤愿意....退让,愿意被关在笼子里。”
周燕纾想起那天夜色中,河灯漂流,那人站在柳树下,俯视着自己。
也才刚接触,却比她的祖父更看穿自己。
最了解的,阴阳两隔。
周燕纾看到陛下开始口吐血液,既将碗筷放在边上,拿起纸笔。
“趁着陛下还有力气跟神智,写吧。”
“外面文武百官在等着了。”
“陛下,她说得对,作为帝王,不能什么都没能保住。”
“这个天下,如果给了你们这么久,都没能稳住,那就交给我们来。”
桁帝笑了,仿佛回光返照的欣慰,“是你还是她?”
他的“她”肯定不是“他”,他不容许郑家的后代登顶。
厌憎到了极致。
他想来很厌血脉之事,因错在血脉,错在以先帝昏聩之耻,错在最终没能留住凉王家的血脉。
恨在他自己的血脉也带着脏。
“是她最好,如果她能在。”
桁帝眼角狠狠抽搐了下,想到两人大婚那天,他看着她得知此事的沉默,其实此局是瞒着周言两人的,可这两人想救她。
于是,就跟老夫人的死一样成了其中一环。
天局在,一切牺牲都不可逆。
她扶着墙,走了出去。
他忽然不忍心,“小孩,你可悔吗?”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也不说,只下意识用“小孩”来喊她,恍惚间猜想起凉王曾在战事归来看到寄宿在奚家的自己,好奇一问。
小孩,你可会吗?
会打仗吗?
不会啊,微生阿伯,我不会啊。
这辈子,我都没赢过。
他看着她的背影,也下意识问了这样一句。
她顿在那,让脚下的血脚印在雪花中略有烙印。
“陛下,我不能。”
“因为即便我回头,人都不在了。”
那一刻,他们原来是一样的。
她走了。
他站在樊楼的出口里面,像是以帝王之身困在里面。
“她跟孤其实不一样。”
“孤不值得被爱,她倒是值得。”
周燕纾磨着墨,听到“爱”这个字眼,想起这一路以来倒下的人。
她其实从小很反感这种东西,也看不上,可一年一年下来,她逐渐领悟这种东西像是命一样在溪流中流淌。
经过,流逝。
“对死人的爱将在最鼎盛,长久不灭,最为绚烂。”
“陛下,如果我周燕纾也要像你这般。”
她放好东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我宁可,去做其他事。”
言洄回头,她却只能往前。
天下还没定,边疆尤将战。
爱不爱的,谁能停下低头看自己手心是否摘花欲献呢?
——————
桁帝看着她,最终抬手,握笔,坐起。
像一个帝王一样。
他不是昏君,其实他应当还是一个不错的帝王,魔不在时。
做好最后一件事。
——————
桁帝,驾崩。
驾崩前写好诏书,召集文武百官,告知给自己下毒的是突狡母子。
族灭之。
帝王位传......
——————
驴驮着人,在黑夜中经过县城外围的小道,沿着城墙。
滴着血。
有笛子呜呜响。
她在吹笛,很轻,很淡,哀婉伤感。
走过这座古老又小繁华稳定的城池。
小红不知世情,只知道自己背部暖暖的。
奥,这个讨厌的主人也有这么暖的一天吗?以前驮她都跟驮冰块一样哦。
今天真的好暖,就是有股味道....
县衙后院。
罗非白走进去,里面没人,因为都被她按原计划安排人遣走了。
入夜不留人。
江沉白他们估计以为她有什么差事要办,所以都回家了。
罗非白一步步走着,在月光下看着被这些人打理好的庭院,厨房,还没填上的狗洞。
那个狗洞让她愣神了下,恍惚想起当年,她跟柳青萝其实是一起被送到乐园的,最初被骗,她反应过来,当机立断让柳青萝钻狗洞离开。
后者不想,让她想,却被她推着出去了。
看看爬出去一个人,她留在了里面,来不及了,有人来了 。
回头既瞧见屋檐下站着的高大英武少年,正冷酷看着她。
她留下来了,不敢逃。
罗非白低头捂住了腹部,走过去院子,去了库房。
拿出火折。
一一点燃。
最后才乏力坐在椅子上,看着逐渐烧起来有了暖意的库房。
她静静看着。
有些昏沉要睡去。
外面有点冷,溪水也冷,她为什么非要回来?
“为什么这么做?”
门推开,有人走了进来,站在倾斜进来的月光,也错落在火光中,问她。
微微抬眼,罗非白看清是章貔。
“是,是你啊....”她的声音像是飘飞的白纸。
他也像是看到了失血的美艳苍鬼。
“你这样子,像个伶人。”他说。
美丽多情又无情。
“是啊,像你的父亲吗?那位伶人。”
让奚家孽障昏聩恶毒造成大错的伶人,那个羟族奸细。
他是那个伶人的儿子。
章貔:“我用了很多年才查清,但始终不能接受,脑子里有侥幸,还好,在你这里得到了确定。”
“可,你们这样的好可怕。”
章貔握着刀锋,以杂血的不堪身份看着罗非白,“你们,是怎么做到当机立断痛下狠手的?”
“我当时被我父亲找到,他兴奋不已,要带着我逃,结果外面人赶到了,不得已,他将我塞在箱笼里,我看到垂死的奚玄被奚为臣找到,也看到他的父亲以所谓的侥幸毫发无损跑出,向奚为臣哭诉,结果奚为臣看着他,看着看着就抽出下属的腰刀一刀砍在他身上。”
“我,那会被吓到了。”
当时年少,初见这一幕,如临魔障。
然后,他也看见伶人——他的父亲也被拖出来。
两人都没死,像野鸳鸯一样。
他坐在箱子里,告诉自己:那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至于如此不堪,他罪不如此。
可他的确是他的父亲。
被奚为臣活活烧死了。
“你这样不忠不义不孝的孽障也配做我奚为臣跟琯鱼的儿子吗?”
他乱刀砍死了自己的儿子,然后,活活烧死了他的父亲。
站在火光中。
这位帝国首相冷漠挥袖,“杀绝,一个不留。”
伶人,剩下的人全部被处理。
是恨,是不确定还有多少奸细,也是灭口。
他是仅剩的活人,奥对,还有奚玄,他还能活吗?
——————
“那会,其实我是猜测奚玄活不下去的。”
“我想,这样正好,如果他死了,可能也是好事,后来我逃出伶人园,到处混迹,得知了消息,人没死。”
“这都没死.....”
章貔其实是见证者,他见证了当年的隐秘,又是罪人之后,他找不到自己路,一方面恨着自己父亲,不堪以耻,一方面又恨着奚家。
“伶人园,好多人都无辜,他们不该死。”
章貔拔出刀来,“如果你是奚玄,你要接这个因果吗?”
“不是谁都愿意在乎这个国家命运的,更多的是俗人,被私情私恨所控制。”
“如我。”
“奚玄,我想杀你。”
罗非白觉得他有病。也懒得跟他说话,就这么卧靠在椅子上,呼吸渐弱。
章貔忽然红了眼。
“其实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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