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洄提着剑,正要带着奚玄。
奚玄摁住了这人伸过来的手,“没事。”
洞内火光隐隐,她看着言洄,微微笑着,“我不走。”
————
山洞门口,奚玄撞上了山洞外刚过草丛小路的乡役等人。
少说两百多村民,穷凶极恶得很。
乡役盯着奚玄,冷笑道:“好好的贵人不当,不在都城享福,非要来这找不痛快,活该你受罪。”
“来人,动手!拿这个小白脸当活口当人质,万一撤退路上遇到追兵还可以要挟对方,其余全杀了。”
他一改之前在官府面前的唯唯诺诺,大有挥斥方遒一方匪头的霸气凶狠,一挥手就勒令这些狗急跳墙的村民动手.....
其实,也是因为灾情饿了好些日子,人的凶性爆发,若是安生时期,大多数老百姓都是朴素乖巧且忌惮是非的。
如今....黑夜如斯,火把似星光汹汹,照耀着这些人的凶狠跟恶意。
就在他们冲过来要动手的时候....
山洞那边的山体密林内。
咻咻咻,箭矢穿射。
————
弓箭手?!!!
刘榜眼等人大吃一惊。
他们虽是刑部中人,但也只是城外附显下辖的刑部分支,刘榜眼因为得罪了三皇子,堂堂榜眼更是只是一个小主司,压根没想过办了一个村子的命案就请来了一个弓箭队。
似乎人手还超百人了。
提前埋伏在山体密林中,就等着这些村民来?
“奚公子,这是你安排的?还得是你啊,之前你安排人回刑部调人,我想着能调来二三十人已是顶天了,毕竟只是一个村户,未曾想....”
弓箭手都来了。
刘榜眼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己没这么大的脸面。
不过,奚玄却面露凝重,“不是我,我没喊弓箭手。”
言洄一怔,回头看向荒草那边。
这些村民被一波激射强杀好几个,后头的都吓死了,转身就要跑,其中包括刚刚还嚣张无比的乡役。
但他们刚回头就呆滞了。
后面的山道口赫然有更多的火把,以及....
马匹上的磊落少年人。
其纵马而出,一刀就斩落了乡役,将人留了活口,但控制住了,高声一句,“奚公子,在下韩冬冬,赶上此事,前来配合查案,请问这些村民要如何处置?”
还没完全拿下,他就说处置,只能说明其自信。
的确,其看着十分年轻,可能十八都不到,武功骑术十分了得,在两百多村民中出入横杀轻松写意,俨然是行伍中的佼佼,尤其是那一身磊落的气度,让人望之侧目。
不过,奚凉的目光还是在那后面的马车上。
她记得那辆马车,也知道能请动弓箭手的既非这韩姓青年,也非自己——当时求助刑部,她没用上身份名讳,刑部不至于如此大手笔。
那就是....
————
尘埃落定。
余下的交给刘榜眼处置,也不可能在村里借宿,毕竟那么多余下的村民未知会不会心生报复,于是直接回城。
但路上骤然大雨,不得已,一行人在官道旁的一破庙躲雨。
庙内,众人见到了马车下来的人。
周燕纾。
站在破庙口,借着篝火余光跟远处天际不断轰鸣的雷光,姣姣女郎神色清寂,遥遥看向庙内半遮身影的奚玄。
“奚公子,明知这个村子的人不正经,有狗急跳墙的嫌疑,聪明如你,也不忧虑自身安危吗?”
“若非赶上我与韩少尉正在刑部,今夜,你是打算跟这些村人决一死战?”
她解释了自己介入的原因。
也解释了,她并非派人监视未婚夫,而是恰逢其会。
然后,言语间带着几分冷意。
在旁人看来,或者在言洄听来,这大抵是未婚妻在生气。
生气她的未婚夫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也在表达她的归属权——奚公子的性命已经由不得她一人了,也关乎了周家的利益。
所以,她来了,并且明白表示了她的来意。
——————
联姻是很高级的契约形式, 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也是两个家族跟利益团体的事,自身身份地位越高, 这个联姻需要的忠诚就越高, 因为一旦翻盘,至少单方要承受巨大的损失。
周燕纾知道奚玄是聪明人,所以她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表达了对此的不满。
但她没料到自己站在庙外,庙内那个刚刚站在破败佛祖金身下遥望他的未婚夫回头后,会走过来,隔着门槛,抬手作揖。
刚被那个书童用手帕擦拭了水珠的衣摆幽幽荡, 垂挂在其躬身的幅度之前。
“对不住了, 周姑娘,劳累您费心,又赶上下雨 , 诸多不便。”
同样出身高贵,谁都没必要对对方低头, 何况对方好歹功名斐然, 前途无量, 又是男儿身, 按照当今世俗礼法跟观点, 实是不必要对她这般客气温厚的。
所以, 这人很奇怪。
周燕纾一时静默, 后主动走近, 从奚玄身边经过,衣袖流绸, 香风若有似无,雷霆雨夜却是人如风月。
“奚公子这样.....倒是让我无所适从。”
“从前也一定不会有人忍心苛待于你。”
“不管你做错什么。”
奚玄:“......”
周姑娘有点奇怪,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好像不管怎么做,这人都能从不同的角度用让人捉摸不定的态度去对待自己。
言洄:她有调戏我家公子了?
庙内,韩冬冬跟周燕纾似是旧相识,本在烤火,见她进来后起身打招呼。
客气中带着几分恭敬。
“殿下,刚刚您一直在马车里,我还以为您不下来了,想着等下烤点鸡肉让仆役给您送过去。”
韩冬冬这人心眼直,全凭恭敬表态,但在场的人,不管是护卫,刘榜眼等人,但凡知晓这门婚约跟两人身份的,都微微变了脸色。
周燕纾大抵也知道这人性子,只是没想到这么.....神色微顿,眼神轻扫过奚玄,发现后者没什么反应,甚至还站在庙外看雨夜,倒是那书童扫了扫自己跟韩冬冬。
眼神不善。
“多谢,不用。”
韩冬冬未有察觉,又转了转手里的野鸡肉,喊了奚玄,“奚公子,鸡熟了,你不来吃吗?”
奚玄回来,瞧见这些人坐在一起,围着佛像前的篝火,她知道周燕纾之所以进来,其实是因为那个被救回来的少女。
少女被长期用药,精神恍惚,而其他人多为男子,可能照顾不到,所以....周燕纾现在坐在少女边上,让女仆给她用药了。
周家底蕴深厚,连仆人都是医药高手,且随身带着药箱。
篝火温暖,橘色照人,周姑娘并没有亲自照顾,显得冷淡示下,刘榜眼不敢接触她,就跟韩冬冬道谢,顺便问其怎么在刑部....
少尉,应该是王都禁卫军或者其他宫翼直属部队的官职,大多就职于王城,只受帝王辖制,应该不会去刑部处事。
而且还跟周燕纾一起?
韩冬冬年纪小,又是武人,还是少年气性,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回答,他这欲言又止的,越让人疑虑,来回看看他跟周燕纾。
刘榜眼脸色又变了,担忧看向奚玄。
他是知道的,这两人婚约虽然板上钉钉,自桁帝那边就是在推动,他这次被三皇子报复,其实也跟这种事有关——三皇子对周燕纾有觊觎之心,官场内很多人都知道,甚至认为桁帝对三皇子的惩治也有警告其不得破坏此婚约的缘故。
奚玄好像没有察觉到问题所在,只看着篝火微微皱眉,迟疑了一会,此时言洄上前把垫子拉远了些,“公子,这里坐。”
奚玄看了他一眼,这才坐下去,言洄收擦拭垫子的帕子时,瞧见那周燕纾看着自己。
眼神幽幽,洞若观火,但很快移开目光,对众人道:“韩少尉是拢城大将韩柏将军第三子,于刑部是因为一月前从我北地运送到拢城的一批战马无故失踪,兵部已在调查,但无头绪,因擅刑侦还得是刑部,所以去了那边。”
奚玄听到“拢城”跟“韩柏”这两个字眼,距离篝火远一些而显得晦暗的眉眼微有灵动,抬眼扫过那韩冬冬。
周燕纾:“本来是我父亲处理此事,然,他今日刚被陛下喊去,既让我主张处理。”
“因公事而碰面,倒是意外接触到了你们这的事。”
一个公事,无可指摘。
一个意外.....
看似无意,也许有意。
言洄默默低头在下人堆那边用木棍戳了戳他们这边的篝火。
“那还真是缘分啊,两位是命定的伴侣,老天都在帮你们。”刘榜眼不愧是文人,张嘴就是浪漫之事。
这话一说,不等两个当事人抬眸,神色异样,这人就接着补一句,“搞不好老天下这场雨就是为了让你们多些机会见面呢,话本里可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周燕纾:“.....”
翰林院的文人果然比北地的文气来得.....更擅情爱一些,难怪能写出那么多悲风画月的诗歌来,也不知奚公子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一面。
又是对何人。
奚玄默默抬眼,瞧刘榜眼:“你不擅刑案,等风头过去,老师自要把你调回翰林院的,但若是你私底下爱看这么多禁书,整日情情爱爱,就不用想了,在刑部处理城中诸类情杀案件,也算是利用所长。”
刘榜眼当即怕了,连连告罪。
那韩冬冬疑惑,“什么风头?我只纳闷刘榜眼本为本届榜眼,怎么去了刑部当这小官....难道是得罪人了?是谁啊?”
“啊,难道是三....”
奚玄突然开口,“朝政之事,你一介武将,又是军机重地的少尉,韩将军又镇守边疆重城,不要提,不要问,不然就是给你家惹祸。”
“这件事,出了这个门,也不会有人知道,但以后未能确保。”
她的语气好生冷漠,韩冬冬惊愕,涨红脸,但也闭嘴了。
他有点怕这人。
又见周燕纾扫来一眼,越发知道自己刚刚说错话了。
主要也是家里事先耳提面命让他避让着朝中几家重臣府邸之人,奚家排第一个。
其实其他人当即听出来了——这里的有她跟周燕纾在,两家能捂得住这些人的嘴。
但一旦在别的场合,旁人未必会有好心,从中捏住这件小事挑拨是非也未可知。
不过,若有人在这里推敲奚玄是否对韩冬冬有所维护,又说不上来——奚玄可以说是讨厌韩冬冬接近周燕纾,所以她才借机训斥对方。
也算是一语双关。
庙内一时安静,但周燕纾没有反驳过奚玄刚刚话里的意思。
似乎一体了似的。
烤鸡好了,一堆一堆的篝火也让有些可怖的破庙显得亮堂,更没有之前那么潮冷。
奚玄分到了一根鸡腿,但她其实并无食欲,偶尔瞧着韩冬冬,有些走神,但没有拒绝韩冬冬作为谢礼的好意,她随手将鸡腿给了言洄。
言洄恭敬回拒。
“拿着。”
奚玄坚持,言洄就拿着了,转头瞧见许多仆人护卫看他的艳羡跟敬重。
打狗看主人。
他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说法,但很奇怪,他不排斥,甚至觉得....一辈子这样也很好。
吃了一些干粮后,庙内气氛安静了许多,有不少人闭目休憩,毕竟如果暴雨依旧,他们这一夜肯定得在这过夜,若是雨停了,就可以回城。
过了一会。
突兀的。
他们听到了奇奇怪怪的呜咽女声,似乎在遥遥呼唤着什么。
所有人都头皮发麻了。
女,女鬼啊?
奚玄起身,“是那姑娘清醒了。”
众人转头看去,才看见躺在墙下席子上昏沉的少女已经因为药效而清醒一些,正在呼唤。
似乎是呼唤亲人。
女仆弄了热水喂其干渴的唇舌,又舒缓了一会,将人扶到篝火旁,调查本是刘榜眼的事,但在这不敢托大,他委托奚玄问少女。
其余的大抵都清楚了,他只是不明白为何他们一家会被巫师跟村里人盯上。
总不会见人就动手吧——那茶肆老板自然也是有问题的,另有人马回去抓人了。
那巫师不肯说,似乎这里关乎了一些秘密。
奚玄冷眼看他,也没再逼问。
他知道这人为什么不说——因为他们挑的生辰八字是绝密。
少女一开始语焉不详,思维混沌,只缭乱提起家乡,家人,以及小时候的事,跟她自己多少岁,并不能准确回答问题,但奚玄等人有耐心,也怜她身世,慢慢引导,后面她才提及一事。
“过茶肆时,那老板亲近,前来攀谈,见我跟哥哥年少,就多有询问,得知我年岁后.....以自己也是退伍军人为由跟我阿爹拉关系....”
“后来,说起他有女儿快过生辰礼了....父亲爽朗,提及我也快过生辰....”
“后来,我们就晕倒了。”
“等醒来,他们....”
少女混沌,不能设防,痛苦间提到父母兄弟遇害,间断欲说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却被周燕纾先一步捂住了嘴,让女仆带下去休息了。
刘榜眼愤怒不已,没了文人柔弱,满嘴要将人大卸八块,庙边外侧就是那些被五花大绑的罪人,若是可以,他现在就想提刀杀人。
奚玄倒是冷静,在皱眉间,一句话摁住了刘榜眼,“不必生气,以当前罪名足以让他们在刑部大牢生不如死,你现在是刑部官员,反而可以观刑,到时候自可解气。”
刘榜眼冷静了下来,沉声道:“刚刚听那巫师泄露的,以及里面一些图腾符文,似乎是滇边所处,前些时日咱们刚入翰林,陛下就允阁部颁布相关法令,让我等编撰认邪书册,那会我等书生刚从四书五经科考场上下来,一下子遇上这样癫狂古怪的古旧迷信,十分为难,我那一部分差事还得亏你替我完成,也算及时将书册供给各地官员有所认知,利于审查这些蛊惑人心聚众成乱的邪人,未曾想如今竟蔓延至天子脚下,此情此刻,实在让人忧虑。”
这时,韩冬冬才敢说话,“滇边那些邪人,在我们边疆那边甚多,毕竟发源地在滇边,而拢城距离滇边很近,滇边战败,边疆失守,屠城之后,死尸无数,也不知是那羟族的蛮人用了什么邪术,还是因为伏尸百里腐烂引发的瘟疫,造成滇边数万子民流离失所,朝各地边城涌入,其中一大部分死在了感染瘟疫的路上,后来剩下一部分人抗住了瘟疫,到了拢城,却不想当初那哈日尔在那个贪狼的相助下,带领大军长驱而入,很快拿下了拢城,又封城百日......那哈日尔借此战功坐稳大王子储君位置,深得倚重,拢城百姓却是生不如死。”
提起家国旧危,在场的人情绪一下低落,因为当时的危机,如今边疆犹在。
“岱钦.朝戈。”
“漠北贪狼。”
周燕纾垂眸低语,“此人是百年来中原大地跟塞外漠北难得一见的凶将,骁勇非常,少年时就曾骑马杀入百狼群,一枪挑杀其中的狼王,再杀出,一人一马未损分毫。”
“祖父曾说这种人有天煞之相,不敬鬼神,不尊人间礼法,以杀止杀,那哈日尔的军功十之大半是此人阵前破军,阵后出谋——就是当年的瘟疫,也跟此人跟羟族的王巫萨满有关。”
众人大惊。
奚玄也看向周燕纾。
周家其实跟羟族王族是世仇。
前者的战马保证了桁朝的战力,挡住了羟族入主中原的气势,但在桁朝立国前,羟族就有了野心,世代都在立志征服北地,吃下那辽阔且肥沃的草原牧场,得到北地丰富的资源,甚至占有北地世代积累的巨大财富,其中排第一的就是周氏。
可惜,斗了这么多年,周氏赢在帮桁朝立国,羟族慢了一步,被边疆防线挡在其外,这些年.....
所以周燕纾了解这些秘事,并不奇怪。
因是外敌,这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
韩冬冬道:“那人的确难对付,在我父亲的军里有对此人的从称呼——怪物,我们都觉得那人是个怪物,冷血无情得很,我父亲曾跟我说当年哈日尔占领拢城,他卫护哈日尔,为副将,那会父亲已经受陛下秘密指派,经奚公镇守的离城,过峡口,故作要突袭拢城,实则是拿捏着秘密情报,得知那哈日尔率兵反向伏击大军,于是借机从尾后包抄,差点杀了哈日尔,可惜那岱钦.朝戈敏锐,知道他们的军情泄露,回援哈日尔,带着快骑小队二十多人,愣是战损一大半,杀入我父亲麾下三百多人的重甲兵之中救下当时重伤的哈日尔,疾行而逃,要回拢城改守卫姿态等援兵前来,还好,那会奚公跟父亲早已定下二计,另设伏兵于岱钦.朝戈曾经刺探过准备作为奇兵路径的小道,伏杀了个准,阻拦了他们回城的路线,只是未曾杀死,那岱钦.朝戈狡猾敏锐得很,带着哈日尔还能逃脱,只是被逼入其他路径,远离了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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