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时期,奚为臣当追奚氏三百年荣耀中最鼎盛之人。
不论曾经多少繁华荣耀,能从湮灭时将族群兴盛的人,都堪在宗祠族谱中另辟一页。
可这样的人,也有难言之痛。
中年之期,帝国边疆危乱,亦是滇边失守第二年, 羌族大军长驱而入, 那一年,滇边瘟疫横行,尸横遍野, 帝国防线艰难抵御,却依旧没拦住羌族大军越过滇边防线拿下拢城。
拢城, 边疆与帝国腹地的最后一道防线, 羌族崛起的少年天狼星所向披靡, 在战场上横杀遍野, 而被誉为下一任羟王大王子哈日尔在其辅佐下拿下拢城后, 在等待羟族大军主力汇合, 经占领的拢城再入腹地的那段时间, 拢城已然封城。
半点消息传不出, 军机刺探亦在此断裂。
后头的军防重地与财政富庶之地离州成了朝廷重点布控之地,当时的桁帝需要派遣一位最信重的大将率兵前去夺回拢城, 那离州就成了补给重地,进可攻退可守,桁帝认为当时的离州太守不足以胜任如此重要的军机要务,既撤了人,亲派奚为臣前去。
是以,当时属于应急之政。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会出差错,因为奚为臣是真的厉害,只是没人想到同行的还有其独子一家。
而在奚为臣入住离州忙于政务之时,本说好在离州只待一段时间完成要事既离开的其子一家.....
独子奚焱带着长孙奚玄前去金狸园观看伶人戏剧,而其媳妇则带着孙女外出办私事。
也是那一天,金狸园暗杀,奚焱被杀,奚玄重伤垂死,其媳妇跟孙女以及随行部曲三十六人全部战死,且死相惨烈。
都知道动手的人有羌族,只为重创奚氏,阻断离州布局。
那年奚玄十二岁,奚为臣忍着悲痛,留守诸尸身不发,压着消息,只送走了重伤垂死的奚玄秘密救治,也无长辈为后辈带丧的规矩,他还是应对了变故,等来了韩柏率军而来,配合他拿回了拢城。
但没人知道那一年桁帝亲自冒险来到了拢城。
一身白衣陪了那冰封的棺椁一夜。
奚夫人的棺椁,曾经的凉王郡主,微生琬琰。
拢城回归了,但帝王的琬琰已暗淡。
——————
养了四年后,奚玄于十六岁时显于人前,十七科举进士登科探花郎,震惊朝野。
桁帝提起了旧年婚约。
奚氏跟周氏开始联络。
次年,王都郊区十里外,北坡通思亭。
马车,仆人护卫,以及书童。
亭边老槐五百年望日月,来自北地的第一权爵为婚约而来。
千人部曲,高头大马浩瀚踏路而来,亭前站着仰望槐树的秀丽少年纶巾随风飘动,得仆人提醒后,回头看去.....
那五匹骏马高大魁梧,拉着一辆紫厢盘麒马车缓缓而来。
车窗聊起帘,葱白的手指搭着窗柩,里面的人,微微抬眼望他们这边观望。
其实有些距离,瞧不清脸,只知道对方是谁,也知道彼此所来何意。
“公子,周姑娘来了。”
周氏权重,百官相忌,尤是大将韩柏才拿下拢城三年,还在休养生息,羌族当年无奈败北,退出拢城后断掉了原本可以入主中原的攻势,如今正在屯兵蓄势,有比更可怕的力量——因为曾经的小贪狼岱钦.朝戈已开始掌权了,已是羌族名将之一,深受羟王跟哈日尔倚重。
韩柏身在边疆区域,曾经连续上书朝廷在意此人,进谏兵部着重对付,扼杀于摇篮,可惜始终不得重视。
兵部当时更忌惮位高权重的羌族鹰虎俩师中的羌族贵族,而岱钦.朝戈有一个巨大的身份短板,不可能在羌族有远大前途,至今羌族也不曾让他单独带兵成帅。
不过即便如此,介于羟族日益汹涌的威胁,拥有北地战马的周氏之强大跟重要可想而知。
如此朝局下,不敢以男子身份自视高于女子,奚玄主动走下坡地台阶,要去迎接对方。
结果,对方马车停下。
周燕纾下了马车,独身缓步而上。
她们在阶梯相遇了。
当时,奚玄已经远望到周氏瑰宝还在少年时已含清潋色的绝丽,亦瞧见对方看自己的冷清眸色下微微异样的神态。
她,或许在打量她。
又或许在审视验证她。
所以....奚玄抬手行礼。
“周姑娘,有礼了。”
“奚公子,好久不见。
曾经的幼年奚玄跟皇族长公主跟周氏联姻所出的周燕纾是见过的。
在皇宫。
周燕纾其实微惊讶眼前所见,但未露异样,细指轻提颜色素淡但质感如流水的纯色长裙,垂首,继续往上走,与奚玄同阶,瞥过奚玄身后的书童,亦是当年还未得回真名的言洄,淡淡的,不甚太在意,只是补充:“奚公子的身体还好吗?祖父还等着我回信。”
“恢复不少,多谢周公惦念。”奚玄客气应对,也不谈旧事,只问她要不要现在就入王城。
“不必,十年未来,有点像再看看通思亭,奚公子能陪我上去吗?”
“可。”
言洄往身边避让,按照尊卑,只能看着两位仿佛天造地设的身影在上面不紧不慢攀登北坡,走向那杯桁国之人认为是故国相思不舍别离的通思亭。
他怔了片刻,还是敛了心绪,只默默跟在后头。
像是一道见不得光的影子。
——————
槐树,老,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亭子里倒是风通透,吹得人衣袍掠动,青丝骄扬。
周燕纾过了一会才清浅道:“奚公子与我年少所见留下的印象以及这些年预想的不太一样。”
“当年如何?”奚玄问她。
“君子,寡言,顺从且保守,但简单易懂。”
她算是客气的,综合起来大抵认为当年的奚玄:木讷,天真。
这并不是一个世家继承者应该具备的素质。
她显然对当年的奚玄并不高看。
奚玄无法判断这人是在反向试探还是单纯表达对这个婚事的不满。
“如今,也许我没变,尤其是在寡言这方面,我....不知该说什么。”
周燕纾没听到对方回以同等的印象说辞,想着对方倒是在如斯凌冽灼玉的气质皮囊下没有任何攻击性,这跟其人在科举场杀大杀四方,又在王都世家圈子里独树一帜的声名大为相左。
“无碍,我也一样。”
“但长辈们认为,你我在寡言这方面保持这样的习惯,是挺好的结果。”
奚玄其实对这个人很是为难。
她知道自己在应对帝国意志之下必然要成真的未来妻子。
可自己.....
“北地自由吗?”
“算是。”
“我以为殿下不会来。”
“你喊我殿下?”
奚玄微微一笑。
“周氏贵重,但殿下您最尊贵的身份也有王族郡主的一面,既入故地,得回王族身份,并不过分。”
周燕纾有些惊讶,但没明说。
她的身份啊,其实也是上一代联姻的一环。
言氏立国三分在北地,战马之需,所以出了一个长公主。
人人都知道北地的战马才是最实质的利益,她这个王族血脉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仿佛....她只是跟她母亲一样的联姻工具,后者的价值在长公主,如今,她的价值在周氏嫡长女。
仅此而已。
也少有人提起——王都也是她故乡。
人人都在避讳周氏的血脉眷恋王城。
最好稀释它,利用它,避讳它,又贪婪它。
可她不能表达对此的明悟,以及问眼前人为何如此,她是新科探花,尤以政见知微引起庙堂议论,连她爷爷远在北地见过此人对边疆的分析,都默认可以重提这个婚约。
明明知道其中隐秘,又提起....
所以对方也是不愿意联姻成功的吧。
周燕纾忽然想,于是....目光扫过对方仿佛比自己更像一个女子的绮俊轮廓。
十七的探花郎,招摇过市,但迎风站在老槐下的人影....
过分孤僻。
“其实,我刚刚有话忘记说了。”
奚玄惊讶,看着对方保持刚刚的清冷,嘴角含笑,转身看闲亭。
“人长大了,的确会变。”
“但奚玄兄长你,比我年幼时见过有所认知,但此前从未想到......要好看得多。”
那年的小少年虽也算俊秀可观,但在生于钟鼎之氏,从小在祖父身边俯瞰帝国群英来来往往的她看来也就那般。
但刚刚在阶下往上看对方缓缓走下。
宛若北坡山灵乘风而下。
她忽而就懂了“江南烟雨探花郎,撑伞倚看鱼沉香”的境意。
一个美丽到,连书童都有了占有跟偏执眼神的.....奚公子啊。
————
周燕纾这个人,给了奚玄很大的认知偏差。
高贵,冷清,在会见天子朝臣跟其他世家顶秀时,不该这样冷淡的姿态,又是不堕理解,无可挑剔的端方。
在所有人看来,这是应当的,是权力的实体,是她淡化少女身份的最应有存在感。
初见,奚玄就打翻了这个印象,认为——周姑娘也有权贵纵意的一面,比如,调戏未婚夫。
虽然风雅,但的确调戏了。
后来言洄憋着好大一口气,等回了奚氏,进了独院,他才闷声说:“公子,她轻薄你。”
那会她还在喝茶,差点呛死。
舒着气,瞥着影壁外面没有仆人跟护卫靠近,才皱眉瞧着他,“小辛夷,你别乱说。”
“公子我可不小了,你也只大我三个月。”
“那我喊你大辛夷?”
“.....”
她知道这个书童有小脾气,有时候她也不懂他的小脾气哪里来,只是从细枝末节中知道他身份不太一般,但她不是很在乎。
这奚氏之内,本来就不一般。
但,今日对周姑娘倒是有了不一样的敌意。
这不寻常,若非关联恩怨,既是私情。
“周姑娘只是冷淡之下,还有几分少女心性,大抵是觉得我太冷淡了,所以调侃我,毕竟,按照长辈意志,我们彼此也不能太冷淡,不然交不了差。”
“而且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算不得什么。”
言洄:“口头....您以前不是最讨厌别人讨论您长相么?”
“熟人,也没什么关系。”
所以后来言洄在地牢里,才会捏着她的下巴,仿佛摩挲,仿佛挑剔又纵意。
“公子,这样也没关系吗?是你说过的,熟人间,无碍。”
“她可以,我也可以。”
北坡相见, 当日消息就传遍了王城。
虽然在两个当事人跟前都禁绝此事,他们也都忙于自己的事,其实在无声无息中, 仿佛关于这一场婚约的秘事跟利益趋向乃至政治影响如同暗河脉络一样流向这座庞大王城每一处权力筑巢的府邸之中。
人人都在臆测, 盘算,试探,预判.....
再见,是七天后了。
周姑娘随同其父入宫觐见帝王,又见到了不少带着血缘关系的宗室亲族,余下既是王公大臣....相比而言,当时也只是科举出头,入了翰林但还未被帝王分派实权官位的奚公子就显得清净许多了。
她, 在多年养病期间寂静无声, 很多人都几乎要当她病死了,这一朝露面,不至于就如同开花的孔雀般处处结交关系, 寻常也只是出席贵族子弟跟学宫举办的才子雅宴等事。
最常去的是鳞羽阁。
但去了几次就没去了,翰林院其实很忙, 诸事繁琐, 翰林老臣倚重她, 常分派累累案牍文事让她处理, 加上奚氏宅子里还有奚为臣亲自教导的课业, 她两点一线, 光是熬夜, 就是言洄黑了眼圈不断陪伴的日日夜夜。
所以, 当第二次在奚府见到周姑娘,后者明显感觉到了这人清减了几分。
但上次临别时口头少女纵意的调侃并未再次出现。
周姑娘又变成了无懈可击的世家贵女之首, 清冷到让人望而生畏,以至于前几日还在花园里酸奚玄的家族跟帝王看重的堂叔公所出二公子一改那天的冷言冷语。
在花园再次看到,这人嘴上没把门,一句:“俩冰窟窿,还是合适的。”
那几年一半年岁在外地深山,一半年岁封在周家主屋,这些旁支被严令禁止靠近,也是这一年才接触这些奚家血亲,但奚玄已经对这个二公子有了明确的认知:骄纵,大大咧咧,嘴上没把门,凡事流于表面,但....待人尚算热枕,且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
他嘴上这么说,就是真的这么认为。
身边的言洄暗想:这二公子一方面常在公子面前找不痛快,处处比,处处不如,但还要跳出来比,可也承认公子优秀,优秀到此人自认自己配不上周姑娘的时候,又默认他们是般配的。
般配吗?
是的吧。
二公子总是甩下冷话就跑,人影都不见了。
奚玄想接话都不行,只能默默看着对方飘动的衣角以及对方毫不优雅的背影。
奚家的异类,活泼之人,像是小太阳。
她本在走神,却是....很快回头,看向假山后面平静走出的周姑娘。
管家行礼,告知两位主君谈事,让小辈接触。
谈书籍,谈朝堂,谈别的,都可以。
书房这些禁地已全部开放。
奚氏在对未来的奚家另一位主人开放根基。
诚意如斯。
言洄看了对方一眼,躬身退下,从假山的小道中跟其他仆人护卫一起离开。
周燕纾瞥过这人离去的背影,看向奚玄。
“奚公子在家中也会让其他兄弟望而生畏吗?刚刚那位跑得好快。”
奚玄:“想是有急事吧。”
周燕纾:“可能是跑慢了就被你训诫?反正只要跑得快,就不会出现说不过你的情况?”
估计是。
奚玄抬手邀请她随同走向外面湖边水榭。
没去更封闭禁忌可以独处的书屋等地。
周燕纾仿佛不在意,两人漫步在春花浪漫的园林之中,偶尔闲谈、
北地的风光,王城的繁华,朝堂士族出的一些趣事。
像是朋友一样,唯独没有旖旎暧昧,后头尾随保护他们的暗卫心里暗暗嘀咕:除了交谈时没让对方的话落地上,这两位可真如二公子所说——俩冰窟窿在比谁更冷。
周燕纾的第一次动容出现在——他们在湖边撞见了奚氏的老夫人,然后,她看到一直谨慎克制光耀风采如捏造出来神祗假象的奚公子低头行礼,神态跟肢体中带着几分敬畏跟谨慎。
而老夫人....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有些皱眉,但很快舒展开来,按照礼节跟周燕纾说了几句,又说。
“风大,早点回去休息。”
“下次,不要熬那么久。”
然后就走了。
老夫人的冷淡的,但周燕纾不确定这种冷淡是因为其不看好这场婚约,还是不喜欢自己,亦或者是如传闻中天性不爱与人往来,尤其是当年独子一家出事后....深居简出,素衣素食,常礼佛,不见人。
但更重要的是周燕纾确定奚玄直起身子的速度比平常慢了一些。
这人,对着老夫人躬身的样子,仿佛低到了尘埃里。
“奚公子,你对你祖母的敬畏,如我对我祖父。”
奚玄:“应当的,都是值得敬畏之人。”
“对。”周燕纾进了亭子,如刚刚老夫人在这,回头看来。
“但我不算怕我爷爷,你是怕的。”
奚玄面色不变,回:“周姑娘平素对别人也会这么锋芒毕露吗?这是第二次了。”
“在下,值得周姑娘区别对待?”
“是值得,我的未来毕竟寄托在你身上。”
“把自己寄托给别人吗.....周姑娘会把不如自己的那些人所谓的庸碌远见纳为己用?”
“.....”
周燕纾缄默片刻,抬眸反问她,“这话实在大逆不道,奚公子也只在我面前说吗?”
奚玄其实很少接触这样的人,可她知道对方很麻烦,将来若不是敌人,毁她根基,就是盟友——假设婚约会成,或者不成,她都不能跟这人结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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