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是罗非白的口气。
而且下贱这种词汇....是这小官故意羞辱?
那厮,当时也是跟愤怒的白马一般烈性正直,反认为是他以下犯上....意图冒犯自家为堂堂相阁凤臣的公子。
当时他们两边都恼怒对方,认为对方可鄙卑贱,不安好心,谁都没让步,但都没打对方的脸,因为怕让那人知道。
“诸君误会了,他倒是没什么错。”
“是当时本宫无端想打他。”
“唤他来,本宫倒想跟他当面致歉。”
他这番言语,不少人惊讶,不过柳乘虚跟程削却觉得王族之属,不可能仿佛任何冒犯或者激怒自己的人。
而且他们刚刚也发现太子殿下对罗非白此人的憎恶。
绝非有虚。
喊人来,实则那人在劫难逃。
不过宋利州跟吴侍郎却更在意另一件事——太子殿下一眼扫过全场,既然知罗非白不在现场,可见对其样貌是有些认知的。
宋利州紧张无比,他想起几次见面印刻下的小殿下样貌。
他很清楚。
凉王一脉素来好皮囊,祖传的高贵秀美,不管是小殿下,还是他未得见但早有耳闻的奚玄公子,都是冠绝人相的好样貌。
当年小殿下年少还好,可能看不出什么猫腻,如今,奚玄公子跟小殿下可能会有样貌上的相似,这太子殿下是否会因此联想到什么?
桁帝为何早早派遣母妃一族投敌叛国之罪后背全族歼灭的年幼皇子言洄用假身份潜入奚氏,混到奚玄公子身边?
为何明明对奚玄公子疼宠有佳却一朝翻脸灭绝旧情?
恐怕不止是明面上说奚氏主导污蔑言洄母族通敌,或许...王族那边知道奚玄有凉王血脉。
如此,可见王族对凉王一脉的诛杀之心三代未变。
这也是他们两人跟温廉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原因。
再看眼前....
宋利州觉得当年奚玄跟罗非白两人在鳞羽阁私见,看太子殿下所谓巷斗,他也是在场的,综合前事,再抽丝剥茧,说两人没有关系,恐怕都有点污太子殿下的脑子......
现在要见面,可见是生了追查之心。
“殿下,此案牵连甚广,下官管教不严,亦有巨大嫌疑,愿意配合此案调查。”
“为此,下官曾私自联络过罗县令,认为儋州城内因为祭坛之事早有官员暗中勾结罗网,势力庞大,不好应对,希他配合本官调查,当时罗县令也不知城内官风如何,因下官是其上官,她拘于规矩,将柳瓮跟一些罪证交予下官。”
“如此,算是下官违规,还请殿下降罪。”
言洄思索前因后果,从这些言词中联通,且瞧见这人鞋底跟披风下面沾染的一些淤泥,似乎是踩踏过花园泥土.....走的不是正门,那就是秘密潜入。
不能让人知道的私会。
私相授受。
“所以,你在前往府衙归案配合调查之前,是今早才从罗非白手里拿到的柳瓮?你们,刚见过面。”
宋利州不知这人怎么就联想这么精准,心里抽紧,却是不能否认,一旦被查实撒谎,更严重。
“是的,殿下。”
言洄这次才是真的生疑了。
宋利州去找罗非白绝不是为了求救,更像是要安排对方撤走,对其有保护之心,但他又返程应对调查,还得了柳瓮,就是反得到了罗非白的指导。
为何罗非白会有这样的路数?
除非,她早知宋利州归程配合调查也不会出事,逃亡拘捕才容易出事,之所以这么笃定,就是因为她知道会有更高官位的人介入,能摁住柳乘虚。
那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来的人是自己?
儋州这么大的动静,是她为了自己而设的吗?
还是别人?
不管如何,他很确定——罗非白那人做不出这样缜密刁钻的部署,除非....她不是罗非白。
阜城县,罗非白.....凉王一脉?
手掌猛然握紧,竹简在桌面上剐蹭出明显的声音,不少官员侧目。
“她,现在在哪?”言洄说话间,手掌又松开了竹简,释放力气,但压着脾性,敛声缓问。
其他人疑惑,宋利州缓了下语气,一时不知道自己能拖多久,但蒋飞樽忠诚,已经说了。
“行馆,但可能已经走了。”
“罗大人那日不得参与调查,已决定早日返程,恐怕现在已经快出....不过她素来爱些吃食,路途中下官曾见她偏好甜食,可能现在也在抓紧时间去吃....大有可能是第一早茶楼碧叶阁....”
“殿下!”
他们看到归朝的殿下多年来少有人前失态,朝堂上下赞誉,无可挑剔,但此刻....他跨步直接跃过案台,连腰上配悬的祗君剑都顾不上拿。
此为大逆,但君王少储是国之主人,权利本就在其脚下,倒是无妨。
只是失态。
太失态了。
长袍飞舞,金蟒怒张,袍尾拖拽撩落案上砚台,落地滚洒黑墨,染了一地的墨色。
其实大将也惊疑,惊疑中又带着骤然浮起的念头。
那个,好像那位也在......城中吃早点。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碧叶阁。
太子殿下一定是因为担心那位吧?
没了早茶可食, 乌篷船的晃悠都显得让人晕眩了呢。
罗大人没了吃食的小饕餮模样,安静下来,细长的腿支抵着舱底, 折弯靠椅, 一手抵着额侧似沉思。
仿佛,人一下就从能跟他们一同在烟火人间世俗同化的存在变了。
变得那么高不可攀。
章貔一时不语,有些走神,他想起了过往。
“诶,在想什么呢?包子放着吧,拿着怪累的。”张叔拍了下章貔。
仵作常碰冰冷死人尸,但对活人却热枕善意,张叔嘴上刻薄, 实则对每一个衙内的人都很好。
哪怕对章貔存疑, 日常也有照顾。
章貔晃神,压声致歉,亦把包子给了张叔, 回头对上罗非白幽深静淡的目光。
她会揣测他的来历吗?探究他们是否有所过往?
在意他的来历?
探查往昔。
她好像不会。
从一开始对他就是可有可无,留在身边亦无不可的不伤心。
仿佛认为他影响不了什么。
好吧, 就这高高在上的派头, 根本不似罗非白那人在其他地方整治民生的朴素低调, 她并未完全敛去那一身光华。
“我在想小时候, 小时候, 我见过一个很尊贵的人。”
这人来历成迷, 现在忽然提及旧事, 怪怪的, 也不知是交心了,拿他们当自己人, 还是别的。
张叔老道,瞟了下罗非白的缄默表象,顺着问:“发小至交?”
“不敢,我是伶人出身,他是客人的孩子。”
章貔面上没有回忆故人的怅惘柔情,也没有曾为伶人的柔媚多性,依旧保持武人悍勇冷傲的特质,连温柔的词句从口舌出来都变得木然冷漠。
“那个锦衣华服尊贵得不可方物的小少年仿佛误入伶人虚假的浮华,人人都在装扮那举世无双的历史瑰丽之人,唯有他们这样真切的权力在身者,每一次莅临都像是戏曲的显现......权利富贵使人迷醉,也让人难忘。”
张叔觉得这般优柔的形容,像是赞誉,又是冷酷的评价。
“后来呢?你跟他可认识了?”
“算是,他性子板正,其父不在边上后,也不知变通,乖乖站在原地等人,也不知为何,仆人因为戏台后院糟乱走丢了,那会,他不得已喊住了我问路。”
“他大抵不知民间疾苦,赠以一包金子以重利。”
前面众人也当同僚旧事听听,毕竟不认得那位尊贵的小少年,但一听到后面一句,众人呼吸抽紧了,下意识看向自家大人。
罗非白眼皮微挑,不咸不淡:“看我作甚,我就是一普通小老百姓,真算起祖辈身份来,可比你们还低一些呢。”
这人时常嘴里没几句真话,在场也没人信,章貔却问罗非白:“大人知道他后面怎么样了吗?”
罗非白:“那一袋金子还在吗?能给我一颗吗?”
“给我,我就问你。”
章貔:“......”
一艘乌篷船内好好叙旧事的风雅气氛一下子没了。
金子金子金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张叔都忍不住咳嗽了下,“还在?”
章貔扫过这几个一地出土的土番薯,忍着拔刀的冲动,压低声音说:“后来一群混混闯进来闹事,逃跑的时候,弄丢了。”
啊?可惜,太可惜了。
希望这只是一个故事。
众人齐齐惋惜,罗非白则是品出了一些隐意来。
小时候,多小呢?
那小少年是否为王都高门大户,清流钟鼎世家,自乱世之前帝国鼎盛时既世代簪缨,传承十代,名望斐然,哪怕后来轻乱世,随帝国权力崩塌,站错位,子嗣人才青黄不接,因此家道中落,但因为那小少年的爷爷足够才华绝世,逆流而上,匡扶正主,凭着自身世家名望跟笼络的人脉为开国帝王背正统之王书,让清流世家有了随从之心,如此既有了从龙首功,重塑世家辉煌。
是这一家吗?
这一家,是姓奚吗?
应当是,如果时间对得上。
但那伶人的面具对上了,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她见过那样的面具。
那血腥满地,尸横遍野被屠戮后的伶人园,许多伶人生机灭绝,脸上的面具娇艳又寂寥。
可她终究没问。
只是笑了笑,伸手要去拿茶杯,茶杯到手,却是猛然一晃。
茶水溢散到手指上,湿润了。
船有了撞响,外面撑船的李二叫了一声。
前面出事了。
——————
众人还以为是太守府那边出了问题,追兵来了,暗想柳乘虚也太过失态了。
抓宋利州有了表面名义,抓罗非白却是无凭无据的,她背后也不是没人,闹大了反而对柳乘虚不妙,他何至于在水道这边就大肆搜刮拦人?
而罗非白则是知道——柳乘虚即便想要撕破脸,现在也是自身难保了,因为那人已经入城了。
性子那般,若有失态,事后应当会特别后悔,如其名,所以,如果当年真的跟罗非白不顾身份巷斗了一场,还晓得不打脸瞒着她,既是内心不耻于此事的,多年后,人已上位,性格应越发内敛果断,怎会重提旧事。
所以,他应该不会再理会“罗非白”这个人。
前尘往事,不可追。
哪怕柳乘虚这些人狗入穷巷,没了路数,选择提及自己,他也不至于上当。
否则,倒显得幼稚可笑了。
所以也不至于派人事先拦截水路吧。
除非....知道罗非白不是罗非白。
“是有人拦着吗?是否穿着玄甲金纹衣。”罗非白敛声轻问
“不,是有一对夫妻在码头洗衣池那边吵闹且打起来了,好像是抓....抓狗男女....好真的,不像是假的,哎呀,抓脸了!”
“诶?大人!”
——————
洗衣池妇人多,丰膀细腰不计其数,满烟火跟利落的人气儿,有吵闹的,有推攘的,有劝架的。
水道边沿岸青石堆屋舍,茶阁雅室饭庄热闹,一楼顾客闻声看热闹,一窝蜂探了乌泱泱的脑袋出来看热闹,就是文人雅士也摇着扇子笑谈议论。
四月粉白樱翘生于青石接河的道口,一株株错落,阁引光落间,树下书生窃窃私语,却都缄了声响。
乌篷船被动静阻断,只因洗衣池那边的打闹让人不小心落水,是不是那无德负心的渣男落水尚且不知,但后面的乌篷船不得不停下救人,前后阻隔就堵住了。
船上基本都有人出来看热闹。
岸上的人看水上的热闹。
但后来好些人都忘记了热闹,只看人了。
一大早顾着清点行囊跑路却又不忘吃饱了上路的公子大人啊,她没穿官服,青衣宽松款意,从乌篷船舱内钻出后,站在船头,双手负背好奇观望。
小船阻断,水波荡漾,依旧有些小晃动。
拱桥弯月穿过了风,风意若满袖,细腰承载人间少年君子气,却是不改朱颜美意,那玉立,落拓青松,望山海之境。
这样的公子,这样的斐然。
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坠日青山在。
粉白樱在飘,她似在瞧着码头热闹,要笑不笑。
突然,她还是笑了,因为后头的冷峻刀客面带无奈,从后面出来,站在她身后。
船其实不算小,但也不大,只是两人高个挺秀,也不占多少空间,只是看着显眼。
那宛若护卫但充沛野性的男子高了那公子一个头,站在其身后仿佛拢住了她,只将一袋包子递给她...
她回头瞧他,微怔,后垂眸浅笑,低笑言语,仿佛戏谑,又像是欢喜。
眉眼都是生动的。
比樱花更动情绚烂。
但那公子如此敏锐又知冷暖,周遭躁动浮华,她可以漠视,可一旦有了怪异的变化,她又会很快察觉到,所以....她随着对面街道上驻足看热闹的人侧目惊呼的动静精准偏头瞧去。
一早茶楼,却非她此前去的名店,更像是藏在暗巷默默经营着邻居生意的老店。
未必很好吃,但一定很长情。
连那株陈年白樱都是数十年光阴的白首契约模样。
二楼,阳台,地板上有落樱缤纷,栏杆后,那个身边仅有一个女仆的女子站在那,以二楼的高度,间隔白樱枝桠繁茂有间错的光影,透过乌篷船恰好停靠在那,进退不得的动静,仆人恰好观望,她恰好走出,于是就真的观望到了让热闹冷却的人。
她站在那。
整个人都像是冠盖王朝数代数百年沉淀下来的一曲陈词曲调。
吟诵时,诗歌像是光辉,漫过山岭的薄雾。
文人倾倒,武人折腰。
罗非白瞧见了这人,对视时,看到了对方的表情跟眼神。
飘飘凌冷似烟雨。
那眼神,从自己身上流淌,到....章貔身上,又回归她身上。
不知在审视身份,还是单纯看着。
罗非白避开对视,拿捏包子的手指好像被烫到了似的,明明它已经凉了。
“怎了?”章貔这才意识到不对,因为罗非白的表情变得有点快,但很快又压着了,有点欲盖弥彰回归正常的压抑,且别开眼。
他随着目光看去,瞧见那女子,震动之时,须臾就判断出对方身份非常,这儋州养不出这样的人物,更可怕的是....
“快走。”
“这里有很多高手。”
章貔比罗非白更紧张,低声吩咐江沉白等人尽快破开堵住的水路。
因他已察觉那女仆后面的包厢以及楼下都有便衣的高手。
每一个都未必比他弱,合起来就是一股恐怖的力量。
绝对能在水路这边将彻底拿下。
江沉白等人一惊,但不等他们拿出如何在堵住的河道中除了上岸的其他法子,街道上青石板有了激烈的马蹄声。
疾驰,激烈,急切,无可阻拦。
远望可见那一身玄衣随着一匹顶尖的雪里青名驹践踏过地面,哒哒作响中,带起的风让已经落地的花瓣再次飘卷起。
他来了。
他也在马上看到了河上船头屹立的侧影。
其实有些晃动,因为他在骑马,而那乌篷船也在随着水波荡漾。
但那侧影....姿态....
这家店,不是碧叶阁。
但她们相遇了,甚至对视着。
太子言洄牙根生疼,握紧马鞭,恨不得插翅而至。
那边水道疏通了。
因人被救起了,前面船只一通.....
“请停下!”太子言洄急切呼唤,但....船还是顺水流动了,那人也被一个男人拉了手腕钻进了船舱。
那一刻,太子言洄跟阳台上的女子目光都顿了顿,锁定了章貔。
————
早茶楼,阳台上的女子在女仆提醒下,似回神了,但她伸手覆在栏杆陈旧老木上。
什么也没说,深深看了一眼离去的船只跟街道上疾追的骏马,转身回屋。
若是江沉白看到桌上的吃食早点,会发现多为甘香花果味的甜点。
而这些早点,他们也点过。
——————
乌篷船内。
江沉白:“那人谁?是在喊我们停下吗?还挺有礼貌。”
章貔眉头紧锁,似有猜测:“可能是....”
罗非白:“想抢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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