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他早些天前就发现了,在黎村那会,村长并不知其身份,担心得罪,也曾杀猪宰羊,但最后都吃进了自己等人的肚子里,当然,后来这位大人私底下给了钱,也是因此,自己后头几次请客吃饭也是心甘情愿的。
但大人的确不爱红肉,对鱼虾倒是有些喜好,可能公子出身的都这样,听说王都里的那些王公贵族还有只喝露水吃贡品鱼鲜的呢。
“大人,您多吃点肉啊,别老吃这些菜,这些菜咱们衙门日后要吃多得是呢,但这山禽少有,还有这野猪肉,是专门处理过的,用食茱萸烤制,并不腥......”
罗非白这边吃菜,应了张叔的好意,而江沉白则是默默挑了一些鱼虾到干净小碗,挪到大人面前。
罗非白看了他一眼,也没拒绝。
李二好奇一些菜肉非时令,是不是被他们一口气吃完了。
乡役一笑,“山中素来清寒,就是夏日炎炎,有一个地窖也可以窖藏许多蔬菜,不然您以为凭着一点耕地,我们吃啥啊,若是在夏日时常翻山越岭出去买菜,不得累死,但有了地窖,出去一趟拉一驴车就够咱们吃好久了,就是蛮驿站的客人住满,也能支撑七八日呢。”
“且冬日那会留存的冰块放在地窖内亦有大用,如今还有许多没化开,别说这果蔬肉食,就是一些鱼虾在下面放个两三日,也好食用的。”
这倒是真的。
前面那个驿站伙食不行,大抵是因为那个地块山壁石块多,无法挖掘出地窖储存。
加上其他菜肴跟米饭,就是翟禄都吃得满意,饭后跟罗非白叹息:“这阜城县以前未有闻,来了之后才知道被温县令管制得如此之好,民生富庶,在张柳二人如此糟蹋下,还有底子在,料想当初温县令在的时候,必然越发安泰,跟北地是一个天一个地。”
“就是不知温县令如此功绩,按照考评也该晋升,为何多年未提拔?”
他也是正常疑惑,罗非白道:“老大人不是贪恋权位之人,可能是更想守护阜城一方太平吧,这类官员其实也不少。”
翟禄想想也是,却没留意罗非白看着的是距离他们不算远的山顶方向。
吃饱喝足,就该趁着还有点时间,干点正事了。
驿站一个房间中,张信礼被江沉白提了过来。
江沉白挺好奇的,这人如今又能吐出什么有用秘密来,难道打算指证曹琴笙了?
_____
吃完饭, 安排张信礼过来,中间有些休憩,但驿站内外是忙碌的, 也得清理厨房跟餐室。
地窖盖子有了动静, 打开。
下面的昏暗见了光。
胖乎乎的厨娘带着剩下的吃食小心下了地窖,把没吃完的东西放好,一边跟身后的年轻学徒道:“罗大人刚刚还给钱了?”
“仿佛是给了,林叔没要,大人就让他们记账,到时候跟衙门报账。”
“其实本来就是衙门那边出资购买的食材,那些山里东西若是入账了,岂不是给咱们分钱了?”
“算是吧, 咱们阜城县气运好啊, 连续两届好县令,虽然中间有歹人作祟,但也不算太久.....”
两人说着话, 放好东西后,难耐这里低温, 很快上去了, 待盖子重新盖上。
在黑暗中, 这里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因为一切都会在下面空间放大。
路过的人说话, 走路的动静......很快归于寂静, 因为地窖在后院, 这里寻常时候没人, 何况入夜。
地窖昏暗,内侧一个盖着大毛毯的大箱子盖子微微动了动, 后来地窖的盖子打开了一个缝隙,一根竹管从里面钻出,在一声吹气后,一个小白团咻一下飞入林子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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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开始时,已是夕阳落山了,屋内烛光幽幽,罗非白喝完一盏茶消胃,看向眼前跪在地上的张信礼。
“你父亲还在县衙牢房里,这段时日出不去,要护着你母亲跟妹妹,既是张族长他们也有心无力,现在知道求本官了?”
张信礼之前也算跟罗非白达成了协议,供认了一些事,但山谷之事暴露,可见他隐瞒了许多,那协议自然废了。
罗大人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货色,自然不吝手段让他尝尝苦头。
也让他明白她到底是不是心软之辈,会为了其母亲跟妹妹的无辜而费心看顾。
毕竟,死的那些姑娘那会可没人看顾。
情分跟本分,张信礼现在明了了,他是一点饭都吃不下,只惨白着脸直接道:“五年前,我已知自己无法再读书,就去学院,本要给学院中的先生们带一些地里的吃食,以谢他们往年照顾,但那会见偏院茶室有人,我猜是有贵客临门,本要退避,却骤听到里面动静,一看,竟是山长被人殴打,对方下手很狠,踢打山长身体,山长毕竟断臂,根本不是对手,都吐血了。那时,我既震惊又愤怒,顾不得别的就冲了出去,却也被那高大魁梧的护院给按倒在地,他们太强了,根本不是对手,山长愤怒中让对方停手,对方却越发得了乐趣.....”
他停顿了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神色也渐木然。
罗非白看着他,并不迫切逼问,只是以冷漠形成巨大的压力,边上的江沉白也就没多言,心里暗想:必是极耻辱的事,才让尊严之心很重的张信礼不肯声张。
最终,张信礼过了心里那一关,道:“他们逼我喝....喝尿。”
江沉白面露冷意,罗非白亦微蹙眉头,“主导者,是何身份?”
曹琴笙在那年刚接管青山学院,成为山长,又有那般名声,什么人能这般殴打他?又当着他的面欺辱其学生。
“我不知,那人坐在茶室内部,帘子隔着,我不知其身份,只知道其护卫很多,一个个凶神恶煞,而且我看得出山长对此人特别忌惮,若非为我,他都算是忍着殴打的,并非反抗。”
这一下,连江沉白都震惊了。
这是什么人才如此猖獗?
“后来我就晕倒了,不知情况,等我醒来,山长给我上药,他大抵是担心我惹麻烦,就让我以后不必来学院,他会给我书,也会私底下教导我,但不许我再上山,也一再勒令我要坚守本心,绝不能成为歹人附逆,当时我并不明白,但我听从了,后来....有人找到了我,让我帮忙做事,会予我泼天的富贵,恰好那时往日同窗来找我....我,坚守不了对山长的承诺,我毁诺了。”
张信礼英俊又狼狈的脸上满是寂寥,低下头,声音很轻。
“其实大人你之前所言不错,我大抵骨子里就是个自私的人,贪图名利,忍不了半点屈辱,那个人或许隔着帘子就能看穿我的内在,这才让人找上我。”
“找上你的可是当初殴打你的护卫?他本人没去吧?”
“我这样一个小喽啰自然不稀得那人亲自来找我,但也不是当日所见的护卫,而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
张信礼说完补充:“就是...宋利州的管家。就是因为见过他,后来窥见这人跟铁屠夫联络,我才认定宋利州就是幕后之人,料想也只有他能如此欺压山长了。”
罗非白挑眉,“山长背后是太守跟朝廷,你认为宋利州如此强势?”
张信礼这时候觉得这个姓罗的没自己厉害了,“罗大人,您怕是不知道吧,这宋利州背后可不简单,这些年我也算通了儋州的人脉,查了不少事,宋利州背后交好了不少儋州肱骨官员,其中一些还是从岭南兵马司退下来的高官,其中就有吴侍郎这样的兵部荣修官员,也有各地指挥营的长官,上在诸州都认识不少人,在王都也有往年提携他的二品大官,虽说这是我听说的,但宋利州的年纪在儋州官员中属最轻且晋升最快,前途不可限量,若说背后无人,谁都不信,现在儋州那边也都认为太守大人这一期若是任职期满,未得晋升既得荣退,上去的肯定是宋利州。”
“至于从前他欺压山长,儋州最大的自然是太守,可是太守远在儋州,又能管得到地方?毕竟山长未任官职,名望也不似如今这般厉害,结交之人也不多,宋利州又怎么会忌惮。”
张信礼某些时候可能认为山长是另一个自己,诚然,他的才华考学自然远不如山长,可是....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我不知道山长错失功名之后是否后悔,但我知道他原本可以过更好的生活,施展抱负,而当年声名鼎盛,一朝断臂,曾经找他榜下捉婿的那些人....后来又有多少人还肯将女儿嫁给他?”
张信礼露出冷冷的嘲讽。
“那些曾经在他之下的同窗,是不是也会如我那些同窗一样,回头露出可鄙的嘴脸践踏于他?”
“可是山长比我坚韧,他本来就是一个好人,抗住了宋利州的威逼,宁可被殴打欺辱也不曾退怯,不似我....”
“之前我不肯交代出山长的存在,也是觉得他已经够辛苦的了,若是无端还被这些歹人牵连玷污名声,天道何在?”
“我得如今下场,理所应当,那些姑娘要报仇也可以找我,九泉之下永不超生我也认了,但山长他不该如此。”
从昂扬的愤恨到佝偻的卑悔,张信礼这人有一张变幻莫测的面孔,这可能源自他的城府跟强大的自尊,看似矛盾,实则相辅相成。
“大人,我已全部交代,还请您履行诺言,帮我.....庇护我母亲跟妹妹一二,她们很辛苦,这些年也没得我多少好处,那些钱财我不敢花,怕被人猜疑....”
张作谷这人会做戏,因为担心被人怀疑杀兄夺财,平日里抠抠搜搜,素来节俭,其实作为他儿子的张信礼藏着更大的罪恶,更是隐藏深,那一箱子黄金跟往年暴利财资也都藏着,半点没花出手。
江沉白忍不住嘲讽, “你这般辛苦多年,啥也没捞着,何苦来哉?”
张信礼嘴唇微微哆嗦,却是无法反驳。
罗非白换了个姿势坐着,手指摩挲微酸的脖颈,淡淡道:“忍得几年平凡,来日尘埃落定,若是不被杀人灭口,就是可以得享巨富的好光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报应。”
“所谓报应,都是强求而来的真相与公理。”
言外之意就是张信礼现在这么忏悔什么的,前提都是他输了。
若是赢了,那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江沉白怔松,最后叹气,还是大人滴水不漏,那是油盐不进,压根不在乎凶手是否悔恨愧对。
张信礼看着罗非白,既恐惧又有种说不清的敬服,仿佛仰望一座没有破绽的高山。
非人品道义,否则温大人那样的人物,也该让张信礼如同愧服与山长那样看待他,又起码设下那么歹毒的计策。
“小人畏德先畏权,不管大人您有没有德,至少您的权柄能耐是我无法企及的。”
罗非白:“有事说事,别拐着弯骂本官,我可还没答应你保护你母亲跟妹妹。”
张信德是真无奈了,只得进入正题,最后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就是那个铁屠夫他似乎....”
他话还没说完。
外面传来警哨号角。
“敌袭!”
“山里有人!”
“大人往柱子那边往角落去!”江沉白惊了,立即拔出刀,一个疾步上前拽住被束缚的张信礼,将他往角落里拖,且不直接开门,怕外面有人埋伏,既戳破窗户纸往外探看。
山里有人趁着夜色乌黑潜伏靠近,在一定距离内自然被谨慎的罗非白事先安排好的岗哨发觉到了,提醒之下,这伙人索性直接杀了出来,其中既有人往罗非白他们这边狂奔。
月光下,手中锋利长刀狰狞非常,人一多,如片片白鳞闪耀在江面之上。
江沉白惊色不已,自知自己肯定防不住这些人,便想让罗非白后面靠山的窗户跳出去逃走。
“没用,后面也有人。”
歹徒既然明确知道他们在这个房间,既是消息泄露了,怎么会不从后山包抄——他们本来就是从山中夜行潜伏而来。
罗非白放弃后窗位置,江沉白一边警戒前面越来越靠近大门的歹人,惊鸿一瞥间亦瞧见挨着后山的窗户在月光照耀下也能看到外面晃动的人影。
该死,他们翻过后院了!
就在这个房间宛若孤岛一般要被包围屠杀的时候。
经后院杀入的蒙面歹人提着长刀与破窗而入, 忽感应到上头屋檐黑影落下。
只见翟禄带人从屋顶跳下,直接一刀劈死了最近的那个歹人,落地后再挥刀斜劈....
这些歹人猝不及防, 加上翟禄等人毕竟是府衙差役, 身经百战,有些甚至是沙场上退下来的老兵,这些歹人未是敌手,三两下被打杀干净。
此时,前院亦杀出了结果。
因为岗哨提醒,李二这些人迅速从房中出,赶到罗非白他们这边,及时拦下了这伙人。
毕竟是两府差役, 人多势众, 对方虽然人也不少,但一看前后都有防御,当即有了退意。
“不对, 他们不会这么容易退!”
“该死!”
翟禄等人这边刚觉得不对,就闻到一股气味, 转头一看, 从厨房那边火光点燃, 迅速蔓延到屋舍这边。
众人大惊失色, 顾不得这些逃窜的歹人, 想要救火, 却发现厨房那边因为柴火堆积太多, 蹿火的势头根本不为人力所变, 众人只能匆匆从屋内搬运东西避免被火势波及,再集力打水灭火。
罗非白站在空地上, 在众人重重包围庇护下,看着火烧亮堂,照遍了这边建筑驿站的高地山坡,眉头一时紧锁。
这群人来势汹汹,有备而来,不仅提前知道她审问张信礼的房间位置,亦提前部署万一不敌则火烧厨房,借山中风势迅速燃烧驿站.....
不管罗非白多聪明,这样的局面都是无法逆转的,
小一盏茶后,火势被阻止了,但屋舍已烧大半,墙头瓦片倒是还在,但木质横梁跟窗户床榻桌椅基本损毁,眼看着是不能住人的,稍微好点的房间,里面也泛着焦煳,别说罗非白自己不愿意住,更不会让其他人住。
“即便横梁未必断塌,这焚烧后的焦灰若是吸入太多,于肺不利,宁可今夜宿居山野也不要冒这样的险。”
张叔是老人,走了一天的山路,本来早早睡了,被拽出屋子后,如今十分清醒,观望四周,道:“天亮还早,但要出凉山好歹也有一天半的路程,咱们这还带着累赘,莫说山中有许多猛兽,要走夜路翻山越岭基本不可能,就是这未曾休憩接着赶路,也容易出事。”
就地扎营,也担心露天没个遮掩被那些退走的歹人给袭击了。
这就两难了。
其实不少人都想到了一种去路,只是一个个都不好意思提,似乎颇有忌讳。
罗非白瞟过他们神情,正要说话,江沉白跟张叔齐声开口。
“去山顶,借凉王山寺度此一劫。”
“凉王山寺!”
翟禄微露汗颜,道:“我也想到了,但不敢说,还是两位大义。”
其余人尴尬,但基本纷纷赞同,都觉得是一条妙计。
罗非白自然也是同意的,看了下焦黑冒着黑烟的驿站屋舍,“准备启程吧,上去应该也只要小半时辰,但在此之前....有可能泄露消息的人得先看住,去了凉王山寺再做打算,本官绝不连累清白之人,且事后也有补偿,得罪了,诸位。”
驿站的乡役差使以及厨师们虽觉得委屈,但也知道局面如此,他们之间是肯定存在内奸外传消息的,不然这些歹人不可能如此清楚这边的情况,附近又无隐蔽的高地可以远程窥视。
“若是大人能查出内奸,我等绝无二话!”乡役毅然,带头被束缚双臂。
一行人很快离开进了其中一条山道。
后院偏僻的角落里,地窖口盖子微微动,缝隙下面出现一双眼,记下罗非白他们进入那条山道,等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他迅速悄然出了地窖,接着翻过后院要进林子跟那伙歹人通风报信。
很快,他找到了一伙人。
“带着张信礼这些累赘,那姓罗的也是个体弱的,又是夜路,肯定速度没那么快,在那条路的前面埋伏即可。”
“按计划,去风波亭埋伏好,他们必过那里,也许还会停下休息,走!”
这些人竟足足有三十人,一群人迅速潜入山林中,速度极快,显然是老手,而在凄冷月光下,人影潜行时闪现的武器中赫然有....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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