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可以未来官途对天发誓,此言当真。”
张翼之大大松一口气,告知自己往日跟那些下三行的人做买卖,其实在每个小案子里都留有一些佐证,也将实情记录在一个小册子里,既为了将来能用得上这些下三行之人的地方可以要挟,也等于自保,毕竟等他将来卸任,这些下九流可未必能放过他这个合谋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自然要去攀附新的捕头。
所以,那小册子就是他留给自己的底牌。
“东西就藏在我老家的烟囱土炕里。”
罗非白记下了地方,看向张叔,张叔告知此人老家的确是在那边,“他们张氏一宗多在淮水村,后来搬迁到县城居住的人不少,但凡宗族祭祀或者时节礼事,也都会回去。”
这种事,各地都一样。
宗亲为大。
永安药铺张家,就是那一家子棺椁一条长龙送葬的那个....他们那天去的祖陵也就是在淮水村咯?
倒是凑上了,明日正好一起。
不过有了那小册子就可以拿捏本城那些下九流,可比花时间去找证据省心得多。
这也是罗非白留人性命拷问的目的之一,剩下的就得再图谋。
“等下就派人去他家把他家人.....”
门外忽然来了急促的脚步,敲门,开门,江沉白面带急切跟惶然,似乎欲言又止。
罗非白皱眉,出去了。
门掩住,张翼之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但自己也是捕头出身,依着他对江沉白的了解以及刚刚这人衣服上的血迹。
似乎是有人出事了,而在牢狱里能出事的还能是什么人?
就是他们这伙被关进来的差役以及.....柳瓮。
刚刚罗非白手里不是一叠供状,也就是那些差役基本全都招认了,那就没有再审问的必要了,江沉白也不必深夜亲自招待或者看管。
只有一人。
这老狗出事了?
怎么会出事,他是知道那江沉白能耐的,若是亲自把控,怎么会把柳瓮打死,而罗非白也没道理把让人杖毙啊,不得跟自己一样留着性命压榨价值吗?
所以,柳瓮若是死了,一定不正常。
那人已经出手了?这么快!
——————
门外,江沉白的确跪在地上,“大人,是小人的错,小的万万没想到那柳瓮竟就这么死了。”
“扛不住伤情?”
“这....小的不知。”
罗非白没说话,推门进了刑房,瞧着抻了脑袋欲探听消息的张翼之。
“张捕头,柳师爷没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张翼之验证了猜想,脸颊抽动,不得不提醒:“大人之前答应了要护着我家人,您还发誓了。”
罗非白:“我是答应了,还对天发誓了,但我也没违誓啊——我说的是拦着那些下九流的人不动你的家人,但别的.....比如能伸手到牢狱里把柳师爷害死的人,本官可拦不住,也不在天谴范围之内。”
这人!这哪里是什么县令啊,分明就是诡辩的泼皮无赖!
“你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希望今夜是个太平夜,可不能再死人了。”
张翼之差点再次被气死,可他没有办法,现在柳瓮死了,对方显然要杀人灭口,他是唯一的活口了,接下来即便不能得手,也会拿他的家人下手要挟。
他可太知道那人的狠毒了。
老太爷都敢杀。
眼看着罗非白要走,心性崩解的张翼之急了:“大人,我只能说柳师爷若死了,也可能是因为作恶太多遭了天谴,毕竟以往我们经手的凶案太多了,什么灭门案都有。”
然后他便故作虚弱,闭上眼昏过去了。
张叔心念微微动,灭门案?
永安药铺张家灭门案。
这人还是给了提示的。
这案子显然跟罗非白没关系,这次人家没摊上案子,所以只有两个答案——要么跟老太爷的死有关,要么牵连了什么大人物。
罗非白则是深深看了一眼张翼之,没有继续逼问,而是喊了张叔过去看柳瓮。
——————
两人去了关押柳瓮的牢房,而江沉白安排人把张翼之送回牢房,接着回程追向罗非白两人。
张翼之本来伤重疲惫,又经历了一场审问,心神俱疲,但挂念着柳瓮的事,心神不安就硬挺着,等离了罗非白这笑面虎才故作醒来,对抬着板架将他运回监牢的两个衙役询问情况。
“小五,陈厮,柳师爷那边是怎么了?是真死了?”
陈厮冷眼瞥他,“你一个犯人关切这事做什么?!”
小五则愣了下,“柳师爷怎么了?”
陈厮:“别问,别理这罪人,免得被大人知道,还以为咱们跟这些混账一伙的。”
“本来此前摇摆期间已是受罪,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天日,可别被连累了。”
小五连连点头。
张翼之恼怒,被两人从板架上挪到地上之时,他忽眯起眼,不动声色扫向两人,不再多嘴了,手掌却握紧了小纸条。
——————
牢房是木棍栅栏,又不是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其他被关押的差役跟狱卒都瞧见了柳瓮在此前呜呼哀嚎后气若游丝,医师来救,却是最后束手无策,最终他们生看着这人没了声息,最后医师才期期艾艾说人没了。
张叔探头探脑,揉了下眼镜,表情晦涩,但掩盖住了。
医师看着罗非白,恭敬道:“大人,柳师爷本身年纪也大了,挨不住板子也是自然的事,实在是....意料之外。”
这话逻辑颠倒矛盾,但不少人都忍不住点头。
他们都不愿意担责,而且这老头身子骨的确虚,死了不奇怪,但不能是人为故意的,反正遇到这种事谁能想到?
罗非白面色淡漠,冷眼看着追上来后继续跪地告罪的江沉白,“其实也就五旬,又非平常劳累之人,怎会体虚到这个程度?本官是不是让江捕头你收着点力道?”
江沉白头触地,不再辩驳,“是小的失了分寸,未曾想到其虚弱至此,小的有罪,愿意领罚。”
李二有心为江沉白说话,张嘴就唠叨:“大人这可不能怪沉白啊,这老狗本来身体也算可以了,一顿两碗饭,但天天入夜就去春玉楼,自己懒得去还会叫那妓子上衙门来,这日日夜夜的,哪个老头子受得住....”
江沉白低声呵斥,打断李二说那些事,又下意识看罗非白,怕这人出身好,公子做派见不得这些东西。
未曾想后者神色平静,似乎并不为所动。
到底是衙门捂着的脏事,就被这缺心眼的给抖搂出来了,但张叔也没阻止就是了。
罗非白只说罚江沉白三成俸禄,小惩大诫,“左右罪名也定了,来日昭示时言明罪名,也足够此人判死了,不过....张仵作,尸身还是得检查一二,若是背后另有原因,也有个说法,暂时就不对外宣。”
很快到了尸房。
众差役都猜出罗非白疑心有人下毒或者暗害柳瓮,背后有猫腻,那衙内可能就有歹人藏着,所以她要求其他人退出,只留张叔跟江沉白,其他人也不觉得奇怪,也巴不得离开。
尸房紧闭,李二守门。
又是三人联手探尸的时候?倒是跟江家那会相似....
也不太一样。
这次张叔没有验尸,他只摸了下柳瓮的脉搏,之前在昏暗的牢门那边就微微抽动的脸颊肌肉现在再次抽搐了下,看向了江沉白,后者手指抵在唇瓣做嘘声,再看向坐在椅子上的罗非白。
三人眼神对视,过了一会,当着他们的面,那躺在验尸台上的柳瓮手指头微微动了下。
吓死人了。
诈尸啊!
吓到了吗?
其实并未, 江沉白本来就是执行人,心知肚明,而罗非白是始作俑者, 张叔反而是临时猜出的, 默默摁住柳瓮翘起来的手指,在弯腰拿起一块解尸桌角下面的板砖压在了其手臂上。
免得其昏迷中乱动。
但多少有点私人仇怨在那。
张叔:“大人这是....”
这柳瓮死没死,他还不知道吗?
现在看来人就是没死。
大人是故意的,一开始就是让江沉白拿捏力度,不让人死,但又疑似重伤垂死。
最后跟那医师串通坐实柳瓮不抗杖伤而亡。
大人果然阴险。
罗非白:“你们说现在回去审问张翼之,他会不会交代出更多关于永安药铺灭门惨案的事?”
张叔跟江沉白对视一眼。
张翼之现在应该唯恐自己也被灭口了——毕竟在其看来柳瓮十有八九已经被人灭口了,出手如此迅速, 自然也能迅速去对付他跟他的家人。
那自然, 他也绷不住此前尚能对罗大人坚守的秘密。
是关于老太爷的事,还是暗杀大人的事,抑或者是永安铺灭门案的真相?
不过他们两人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刚刚不乘胜追击, 反而要临时离开呢?
两人都说会,罗非白对此也没说什么, 好像就是很随性的一个问题, 但她不急着回去, 借着验尸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 毕竟对外做戏要坐实了, 尸检勘验哪有那么快的, 不得分析分析。
其实三人聊起了两件事。
“这两人背后如果有人, 而且在张大锤咬出他们之前, 柳瓮其实并不是很慌,那说明他背后的人是足以捞出他的, 至少足以让大人您退让。”
罗非白:“所以本官想知道这县里有哪些人是本官需要忌惮的。”
这还得是资历更老的张叔更清楚一些,江沉白没搭话。
“其实也不算多,咱们阜城也不算是人杰地灵之地,文曲星没出过几个,百年间能说得出口的,有位致仕的朝廷四品兵部侍郎官,姓吴,但看不上老家,定居上辖儋州了,还有两位地位比较高且有些人脉跟家底的举人老爷,曹琴笙与沈安和。”
只是举人,虽有做官资格,但比较渺茫,除非背后有人推举,否则还得继续科考,直到进士及第。
所以罗非白也没问这两人什么官职,因张叔提起这两人也只是以举人老爷相称,答案可想而知。
“说起来,沈举人虽没做官,但沈家乃是阜城百年大族,自前朝就有进士文官,其高祖父曾官拜前朝儋州知府,后来前朝动荡,此高祖嗅觉敏锐,提前以病致仕,且放弃儋州定居的机会,反而来了祖辈老家,也就是咱们阜城,就此避开了战乱,后来新朝立,家族人才出,也有官员接了青黄,到沈举人这一代虽略有逊色,但其现在还有两位叔叔在儋州其他县内担任知县。”
沈举人年岁已是四十多许,其他叔叔还在担任知县可见仕途已封顶,但毕竟也是县令,而历朝历代多有流任不赴本土任职的传统,这是为了避免官员因为是本地出身,在任职期间大肆为自家老家褫夺好处,有偏私之嫌,所以进士者外派留任各地官职,多不考虑往老家那边去。
所以这沈家两位叔叔也未曾在阜城留任,而老太爷祖上也不是阜城人,往罗非白这里算,其老家祖籍更不在阜城。
别的若有意外,也必有其他缘由。
说完沈安和,既是曹琴笙。
这次江沉白反而比较熟稔,“这人举人其实当年科举功名比沈安和还要好,乃为儋州解元。”
他以为罗非白会惊讶,结果没有,暗暗猜想自家大人不知在当届考了第几名,进士成绩又如何。
“可是,其在当年赴京赶考途中意外撞见一场凶杀,为庇护受害者跟凶手搏斗,被其刺穿了右手手筋,从此不能提笔,于是....”
残者是不利于科考的,因为根本就不可能给做官的机会。
别说当时重伤,他都不能提笔,更别提考试了。
“当时那凶手虽上马而逃,到底也是救下人了,事迹广为流传,当时儋州太守得知此事后,大为赞赏且惋惜,上书朝廷举荐信,朝廷那边倒也恩宽,愿意让他以举人身份任职县令,甚至可以给选地方,可惜曹琴笙放弃了,回了阜城当教书先生,后来咱们阜城的青山学院就是他创立的,任了山长,是以德行威望很高。”
江沉白之所以对这人有所了解,就是因为曾有旧案牵扯青山院,“一位学生的妹妹在带着饭食看望兄长,却在路上失踪了,我去查,曹山长接待的我。”
“的确是为山间雅仕,品德高洁,未入官场可能也是好事。”
这话也就脱口而出,张叔飞快瞥过罗非白,咳嗽了下,江沉白才反应过来,低声致歉。
官场之人多城府,百姓们远不及他们这些下辖差役干事等了然,而老太爷那样的人能有几个?
就是对罗非白,不论心,论迹,也是不太正道的人物。
对此冒犯,罗非白不甚在意,也算记下了这三人,“还有别的吗?”
“还有?哪里还有啊,大人您可是县令,那两人一个看家世根基,一个看人品威望,别的也只剩下儋州那边的上官了,县内的是真没有。”
其实张叔想着若非新官上任,不得得罪当地太深,行事略有约束,可能都不需要太忌惮这两人。
毕竟是一地之主,后有朝廷做保,能做所有实权处置,该是这些人怕大人才是。
“可能也有一个。”江沉白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凉山王寺.....”
“闭嘴!”
张叔呵斥,江沉白顿缄默了。
既然他们提及了,罗非白也不好当一无所知的莽人,于是挑眉:“这个不必你们说我也晓得,我既是科举中人,又岂不知朝廷大事,何况这事人尽皆知,凉山王啊,曾经的异姓王,后来的叛国反贼,那天我过凉山前,路上遇到的挑担贩子看我书生模样以为我登山游玩,提醒我不要去山顶,上面就有凉山王寺,有点避讳。”
这是实话,她没造假。
闲聊时,她偶尔也不提“本官”。
张叔尴尬,略有忌讳,道:“就是大人您过的凉山,山顶的确就是凉山王寺,始建于建朝时先帝所赐,因是一起打天下的肱骨重臣,封异姓王,开山建宗祠寺宇,荣耀万丈,后来谋反,先帝暴怒,灭其族,各地清缴,这凉山王寺却是留了下来,留寺不留人,此后当今陛下登基后让人重新修缮,且允许香火供奉,后人有所议论,各种原因都有,但想来....其实坊间一直有传闻,当今陛下跟凉山王长女年少青梅,素有交情。”
说是交情,也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交情,而那灭族之事后,那凉王郡主又是何等下场。
他不说,江沉白也不敢说,但民间跟朝堂都三分清楚。
想来,这凉山王压根就没谋反过。
但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只是民不语上官,官不论王事。
到底是避讳的。
罗非白这么狡猾的人自然也没当着两人的面大肆议论君主之事,只是眼底晦暗不明,思绪有些泛空,但还是问:“张家七口人的尸体尸检可是张仵作你负责?”
“是,我当时查过,的确是死于砒霜,但别的,小人的水平有限,也不知背后藏了哪些阴诡,大人若要重查,可是要从尸身入手?”
江沉白皱眉:“可是他们今日都下葬了....”
张叔:“还未,按习俗,今日出丧去祖地,明日才是下葬,张氏是大族,今夜是在祖祠守棺,明日午后才能下葬,还来得及。”
丧仪之事慎重非常,乡下人最迷信,半点不肯携带偏差,唯恐坏了风水,遭了报应,这点他们老一辈人最为恪守。
“我更在意张翼之这混账会吐露什么秘密。”
他还是在意老太爷的事,有点隐隐督促罗非白尽早逼问张翼之。
可罗非白因为深夜熬着而略疲惫了,才慢吞吞接上之前开端的话头。
“本官觉得他不会。”
什么不会?
“睡吧,明早再问,本官身体不好,不得熬夜。”
罗非白推开窗,看了一眼远方的夜色。
月明星稀,却能看到高耸而山脉纵横的凉山就在北面。
看似很近,又远若天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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