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姜循,似乎又不能翻脸了。
暮逊强笑:“儿臣和循循吵了架,她吃阿娅的醋……”
老皇帝当即不愿意听下去了。
暮逊被禁东宫,赵铭和也被禁入相府,暂时不得上朝。姜循和江鹭同样各自被禁在家,在结果出来前,他们不得离府,不得宣扬辛秘。
而贺家一家人重新下狱,张寂和严北明今夜不得离宫,候陛下召见。
张寂虽担忧姜芜,但他见姜循似乎平安了,便安慰自己,此不幸中的大幸。
中贵人梁禄出来,打量一番小世子江鹭,以及冷着脸站在一侧的未来太子妃姜循。
在今夜这种情况下,江鹭和姜循能全身而退,反而是暮逊被禁东宫……梁禄敬佩二人手段,便对二人热情很多。
姜循看梁禄的态度,便猜暮逊没有和皇帝说什么私情。她心中悬着的一把刀落地,整个人脱力后,轻轻地晃了一下:她还生怕暮逊鱼死网破,要拉着她一起死。
但是暮逊没有说……姜循沉吟:看来暮逊的状况不太好啊。
梁禄关心道:“今夜天凉,姜娘子早些回府吧,莫要淋雨生了病。”
梁禄低声卖姜循一个好:“官家召您父亲入宫了。”
姜循一怔。
她朝梁禄垂眼一笑,问出一旁江鹭最关心的事:“那凉城案子,如何查?”
梁禄看一眼江鹭,说道:“事到如今,恐怕当年事真的要翻出来了。只是江世子知道多少,江世子为什么要查,恐怕都得说出来……官家必会主持公道。”
江鹭淡漠颔首。
从十里亭驿站入宫的一路到现在,江鹭始终心神不属,脸色秀白,淋雨失魂。他得梁禄的保证后,抱拳便转身出宫,一步都不在这里多待。
多待一刻,都怕生出不可挽回的冲动。
老皇帝召姜明潮入夜深谈,既是问凉城之事,姜明潮知道多少;又是为了储君之位,老皇帝生出踟蹰。
但皇帝自然不会说自己对储君生疑,姜明潮也绝不会在储君之位上表态。
合格的臣子,当学会装聋作哑,绝不触犯君威。
姜明潮在朝三十余年,他不是最得宠信的大臣,却一定是最安全的、一旦出事皇帝就会想到他的大臣。
老皇帝对十里亭驿站姜循的出现发出试探,姜明潮虽有猜测,但他确实不知实情。而凉城事,姜明潮则说实话。他不否认自己和太子的关系,却也不会为自己不知的事情而大包大揽。
到最后,老皇帝叹气,做出决策:宫中重开“资善堂”,聘姜明潮开设讲筵,召宗室那些年幼的子弟来宫中读书。
姜明潮道:“自最后一位皇子离宫开府,资善堂已停多年。如今无缘无故重开讲筵,恐引起朝臣猜忌。官家不如让长乐公主一同来读书,就说开讲筵,是为公主开的。
“公主明年及笄,正是到了挑选驸马的年龄。而长乐公主幼时长于冷宫,恐学识……稍浅。官家既宠爱公主,臣愿为公主及众宗族子弟一同授课。想来那些孩子有缘陪伴公主,也会怡然自得。”
老皇帝目光闪烁,他知道姜明潮猜出他想开资善堂,是对储君有异;而姜明潮为他找补,拿暮灵竹当借口。
难为姜明潮能想到这种借口。
天亮时,姜明潮执伞走下丹墀,与上朝的臣子们逆流而行。
众臣惊讶姜明潮不上朝,姜明潮目光穿过他们,看着灰蒙蒙的天色,以及青白色的丹墀被雨水冲刷。
官袍沾水沉重曳地,他目光平平静静地掠过丹墀。
朝臣和皇帝想必都不记得了。在二十年前,国子监学生集体上书,议论朝政。
大魏学士大都出自国子监,学士通机要,国子监的学生向来有议政之权。但是当年,上百学子被杀于丹墀之下。
血流三日不住,皇权强横让人畏惧。
皇帝坐稳帝王位。姜明潮的大半学生,死得无辜。
不能提,不能问,不能疑。
那不过是皇权下的小小尘埃而已,放眼整个朝堂,每年不知会发生多少事,死多少人。权威之下尽是尸骨,那事距离今日,已经过了二十年。
姜明潮日日夜夜在想,若有伊尹之志,那放逐君王可行;若有周公之绩,那杀伐兄弟可行;若有周妃之贤,那后宫干政可行。
可如今天下,谁是伊尹,谁是周公,谁又做得起周妃?
暮氏一族,到底是有何功绩,才行杀戮、乱朝、叛国之举?
姜明潮层层布置,走到今日,他依然在隐晦地布下棋子。朝局越乱越好,世人口诛笔伐也无所畏惧。他将为了自己的道,付出所有,不惜代价。
……或许为了他的最终目的,他可以为江鹭、姜循,提供些机会。
暮灵竹再次来看望父皇时,从皇帝那里得知她要读书的事,她惊愕又欣喜,忍不住抱住父皇手臂摇了摇。
她十分羡慕杜嫣容、姜循那类聪慧过人的年轻娘子,不提她的好友杜嫣容是何其学富五车,只说姜循的许多布置,暮灵竹大多时候都是看不懂的。
那类聪明的娘子总能得偿所愿,必是读书良多的缘故。
姜太傅来宫中授学,那是多好的学习机会啊。姜太傅以前只为皇子们授课的,虽然这一次授课依然是为了宗室子弟,但她可以读书,已经运气好极。
病榻上的老皇帝见暮灵竹这般开心,心中生涩。
时至今日,大约只有这个无暇的小女儿,不知诸人的算计,为讲筵而欣喜。
暮逊想的不对。
其实皇帝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皇帝还有一个小女儿……一个尚且年幼、懵懂单纯的小女儿。
老皇帝抚摸着暮灵竹的乌发,慢慢沉吟:“阿竹,为父决定查两年前一桩旧案。但是此案涉及极广,为父怕他们官官相护……为父不理朝政数年,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暮灵竹迷惘,不知老皇帝为何跟她说这个。她又不懂政事。
暮灵竹勉强从贫瘠的脑海中挤出一个名字:“父皇要赵相公去查吗?”
她只知暮逊和赵相不和,她绝不会推举那太子,自然说赵相。
老皇帝沉默。赵铭和……赵铭和也许有其他作用。
梁禄在旁笑道:“官家和公主忘了?前几日,中书省把奏折送过来时,小公主为官家读折子,官家还夸过有几封折子写得十分有文采。那是中书舍人叶郎君写的,公主殿下还看了半天呢。”
暮灵竹一怔,眨下眼睛。
老皇帝沉思:“叶白,叶清之……他是前几年的科考魁首,记得在开封府任职。”
梁禄:“官家今年将他点为礼部考功郎,让他去主持科考。科考事后,太子又把叶郎君从礼部调去了中书省,做那中书舍人。”
老皇帝:“他是太子举荐的啊。”
梁禄笑而不语。
他跟随老皇帝数十年,最清楚老皇帝心思。暮逊固然可恨,但老皇帝若不想废储君,老皇帝应当还是会保太子。在老皇帝安排好制约太子的手段前,暮逊暂时是安全的。那么,派一个和暮逊关系若有若无的大臣去查凉城事,便是老皇帝对暮逊的仁慈了。
老皇帝果然道:“叶清之既然是从开封府调上来的,想必对查凉城案颇有心得。此事便交给他,给他一月期限。”
暮灵竹脸色微白。
暮灵竹脱口而出:“凉城?父皇,这、这不太好吧……”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原因,老皇帝不解看她。
半晌,梁禄突然想起了什么,俯到老皇帝耳边提醒几句。老皇帝恍然大悟,神色复杂,拍一拍暮灵竹的肩膀。
老皇帝叹道:“孩子,苦了你了……此事,你便不用管了。”
暮灵竹咬唇,缄口。她忍着心中惶然与不安,不敢在面上忤逆父皇,袖中手却揪着帕子,快将帕子拧成麻花。
叶白得老皇帝召见,于他来说,并不算太意外。
一,前几日姜循被太子关禁闭,姜循便和叶白商量过此事,叶白有心在皇帝面前出头,帮姜循一把;二,叶白心想自己到底帮过暮灵竹两次,那小公主虽无大本事,却日日侍奉皇帝,小公主若得皇帝询问,总会帮自己美言两句吧?
此时消息全面封锁,叶白还不知道,皇帝要重审凉城事变。更不知道,皇帝要将重审权交给他。
……那将是何其荒谬的轮回。命运玩味地将所有人玩转其中,将诸事导向不受控的未来。
无论天子,无论太子,无论叶白。
夏日雨已停,只剩下些热风裹着树叶间的淋漓水滴。
叶白撑伞入宫,去福宁殿见皇帝。中途皇帝旧疾变重,叶白便在御园中等候召见。
他等候时,看到御园中不只他一人。有一位少女缩在一颗树下,双手抵膝,长裙曳地,正看那树下迁徙的蚂蚁,看得津津有味。
叶白撑伞而来,伞面罩住她,笼下一片灰影。
树下看蚂蚁的暮灵竹怔忡抬头。
她反应有些迟钝,或者说她没什么反应。倒是这个年轻郎君朝她弯眸笑,面白如玉,眉眼流波。
叶白:“殿下怎么不去看官家?”
暮灵竹答:“……我一会儿去问御医,父皇和你有政务谈,我不会去打扰的。”
叶白仍是笑吟吟的:“还没恭喜殿下去资善堂听讲筵呢。”
暮灵竹脸颊微红。
她此时才想起公主应有的模样,她慢吞吞地站起来,得他作揖行礼。她看着他这执伞而立、长身玉立的模样,风雅又风流,心中却一阵难过,侧过脸,并不想多看。
叶白好整以暇,低声笑:“殿下读书是迟了些,不过也不晚。殿下有不懂的学问,若我有缘见到殿下,可偶尔为殿下解惑。听说姜太傅十分严厉,殿下要认真些啊。”
暮灵竹奇怪看他。
他干嘛这样主动和她说话?她一言不发,他为什么说了这么多?
叶白朝她眨眼,左右无人,他才压低声音:“多谢殿下为我在官家面前美言。”
暮灵竹恍悟,这才明白叶白为什么会和自己亲近。
自己这般不显眼这般低微,日日仰着父皇鼻息而活,若非有所求,谁会搭理自己呢?
暮灵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她侧身避开,小声:“叶郎君,你误会了,不是我。我没有为你说话。”
叶白怔住。
暮灵竹乌灵的眼睛望着树叶出神:“其实我不愿意你接受父皇的安排。你……真的可以吗?”
叶白尚不知道皇帝要自己做什么,而暮灵竹的态度又十分奇怪。他探究地打量小公主,正想试探,便有内宦急急忙忙来御园找人,说皇帝要见叶郎君。
叶白便朝暮灵竹笑了一笑,转身跟随上内宦。
暮灵竹站在树下,树叶哗然若潮,光斑流动似藻。叶落衣飞,乌发拂颊,少女立在潮起潮涌间,看那风浪涌向叶白。
他衣摆飞扬,翩若鸿影。他身修气清,风流无二。
而她在他身后看着,只觉得无比难过。
她知道他不记得。
她知道只有自己记得。
在很小的时候,暮灵竹的娘亲还没有被打入冷宫的时候,父皇曾为她安排过一桩亲事。
凉城的麒麟儿程应白,名气甚大,东京都为此动容探究。皇帝想让程家孩子入京做驸马,远远牵制程家;而娘亲则高兴那麒麟儿的家世身份,以为女儿会有一段好姻缘。
后来,娘亲得罪了其他后妃,程家似乎也不太愿意麒麟儿入东京。婚约还在,但暮灵竹已经跟随娘亲,搬入了冷宫。之后近十年,没有人提过婚约。
冷宫的日子十分难熬。
娘亲病逝,宫女惨死,照顾暮灵竹的嬷嬷们也一个个离开。
十二岁的时候,奶嬷嬷也病倒了。除夕之日,冷宫外欢喜喧嚣,冷宫中,暮灵竹守着嬷嬷渐渐冰凉的尸骨,只想随嬷嬷一同离去。
而嬷嬷大约猜到了暮灵竹的想法,她在临死前,送了暮灵竹一幅画——
“阿竹,这是我和你娘亲,一同为你留下的程家儿郎的画像。你的婚约没有被取消……大约是你父皇忘了。多亏他忘了,我们阿竹便还剩下这一个指望。
“如果程家那孩子长大,便应该是这个样子吧?我和你娘只是凭当年的说法画的,不一定准。可他是程家孩子,是你未来夫君。阿竹,你要好好活着……你要坚信,有朝一日,他会带你离开冷宫,会像我和你娘一样照顾你。
“你不是没有亲人,他便是你的亲人。”
其实那一年,凉城事变发生,程段二家被灭门了。
“啪——”除夕夜花炮轰雷,灯光杂彩。那一夜,江鹭背着段枫走在荒原中,星火孤寂落身;姜循和叶白坐在东京黑暗中,仰头看烟火;隔着数道宫墙,年幼的暮灵竹噙泪抱紧画轴。
离开冷宫的暮灵竹早已知道,那是娘亲和嬷嬷为了她能活下去,撒下的谎言。她知道那是谎言,可她正是靠着谎言熬出了冷宫。
她知道凉城出了事,程家灭了门。整个东京没有人会提,这世上也不会有少年郎来找她。
她只是跟在老皇帝身边,奢望父皇的一点恩宠。而某一天,恶兽从天降,她即将被恶虎吞噬时,有人自后拉住她,将她拽出险境。
天色昏昏,日不在天。
暮灵竹回过头仰望——
文人衣下有铁甲,隐姓埋名必有冤。
那是她十四岁生辰日,收到的最好礼物。
她一眼认出他。
她一眼看破他的秘密。
她什么也不会说,她会保护他的秘密保护他。
她再不如年幼时那般希望有人从天而降,身披彩翼光华无双。她明白世间人各有秘密各有难处,她唯有自救才可活。
……可父皇要将凉城案子交给他的话,面对那些故事那些尸骨,他该有多难过?
朝局近日肃然得紧张,而诸臣不知发生了何事。
宰相赵铭和不上朝,太子暮逊被禁东宫。皇帝召见过的姜太傅和叶舍人什么也未曾透露,朝中奏折重新送入御书房不过几日,皇帝又病倒后,奏折只好交给中书省几位相公群议。
人心惶惶之时,偏宫中已经停了许久的“资善堂”重开讲筵,宗室子弟和长乐公主一道由姜太傅授课。
如此诡异局面,让人不禁猜测是否皇帝想要废除储君。可废除储君从来事大,皇帝膝下并无其他可当权的皇子,何况太子太傅姜明潮还好端端地正常当值……
总之,传言不断,人心惶惑。
时入九月,一场叶落一场凉。
张寂从马上跃下,青色衣襟沾了霜寒。这样眉目冷寂的人走路时袍袖鼓起,腰背挺直,可见端正之身。而一道清婉的少女声音唤住了他:“师兄。”
张寂侧头,看到一个纤细窈窕的白裙青帛小娘子从巷口的密树后步出,朝他婉婉而笑。正是姜芜。
看到她,他神色稍缓,朝她走去。他习惯性地看她神色——
她一向纤弱,又多次遇难。如张寂这样走路目不斜视、从不多看他人一眼的人,已养成观察她是否受辱的习惯。而今他看她,见她眉目清雅皎洁,并无憔悴虚弱之色。
可见她从上月的欺凌中,已经缓了过来。
……大约,他也有几分功劳吧。
张寂道:“你怎来了?”
他声音稍温和些,特意走到靠着巷口的位置,怕巷外有什么冲撞到她。而姜芜抿唇笑:“重阳节到了,要吃螃蟹。我爹近日忙得很,顾不上一家团聚,我方才去循循府上,给她送了些螃蟹,再来给师兄送一些。”
她朝身后侍女望了一眼。
张寂看去,发现是两个不认识的侍女拎着食盒,乖巧地朝他行礼。
张寂道:“你见到循循了?”
姜芜失落摇头:“她府邸外有守卫看着,问我做什么。我只说送螃蟹,他们把东西带走,也不许我进去见循循。”
姜芜知道他一向冷淡,她主动朝他打听:“上个月后,回到东京后,循循和江小世子就都没露过面,太子也没有出面过,贺郎君被重新押入大牢后,消息也全然传不出一点……我爹肯定不告诉我原因,师兄,你知道原因吗?”
驿站雨夜,贺明透露了很多消息。可对于一知半解的局外人来说,听得十分糊涂。
但是姜芜起码明白,他们涉入了什么严重的局面,导致所有人都不得在世人面前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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