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们不爱搭理姜芜,却是杜嫣容一坐下,便有许多人围上去打听江鹭。
杜嫣容含笑应付。
姜循不过去,只伸长耳朵,一边喝茶一边听。
杜嫣容柔声细语:“……几位姐姐妹妹饶过我吧,我尚未见过世子,只是说好今日见而已。”
姜循心想:我倒是经常见。不只白日见,夜里也常见。只是最近没见而已。
贵女们七嘴八舌说了一些话,杜嫣容笑叹:“是,先前出了一些事,我无意中帮了世子一个忙。世子便主动递帖……”
姜循眼中的得意消失,侧过脸,望向杜嫣容:江鹭主动找杜嫣容?为什么?
杜嫣容蹙着眉,被人说出了一腔少女羞意,赧红着脸。
姜循目光始终有敌意,且越来越阴郁。
杜嫣容无意中触及她目光,心中生惑:姜循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姜循本想挑剔杜嫣容,然而可恨自己如此优秀,自己的多年宿敌自然与她一向优秀。从头发丝到裙裾,姜循挑不出杜嫣容一丝错。姜循绝不会承认,只会说杜嫣容“虚伪”。
姜循看不下去,撇过脸吃自己的茶:完美又如何?阿鹭未必喜欢。阿鹭喜欢的,是我这样的坏娘子。
可是,得意着得意着,她心中又一顿:江鹭真的喜欢她这样的吗?
少时的阿宁,和姜循性情绝不一样……倒是和杜嫣容……停。
姜循制止自己想下去,因玲珑传话回来了。
玲珑吩咐好开席事宜,席间贵女重新热络起来。此时,小公主暮灵竹来到席间,得到众女欢迎簇拥。暮灵竹凑到杜嫣容耳边嘀咕,其他贵女也笑嘻嘻去听。玲珑见没人注意这方,才凑到姜循耳边,咬耳朵:“娘子,世子确实要在今日和杜娘子见面。”
姜循眉目一跳,凉飕飕道:“你没告诉他,我不许吗?”
玲珑:“……我大约说了。我方才自然不敢见世子,找的是世子那个门客,如今在枢密院当官的段枫。那段枫给我传话,说上个月的贺家一事中,好像杜家帮了世子一个大忙,全是杜娘子的功劳。小世子知道后,自然要见杜娘子,当面感谢杜娘子那日的相助。”
姜循心中不快:“……他怎么不谢我?”
玲珑毕竟没有和江鹭见面,传话来传话去,当然不可能每个问题都知道小世子的答案。
玲珑哄姜循道:“娘子莫多想,只是见一面而已。江世子来东京,本就有相看娘子的意思。他若一个娘子也不见,也十分奇怪。而且杜娘子没有娘子你这样好看,小世子不会心动的。”
姜循幽幽道:“他不为容貌而好女。”
玲珑:“那世子在乎什么?”
姜循:“品性。”
玲珑:“……”
她比较一番自家娘子和杜嫣容,脸皮再厚,一时间也说不出自家娘子品行端正、杜家娘子恶劣低俗的话。
玲珑半晌憋出一句:“幸好世子品性端正。”
……所以世子不会做出出尔反尔之举。
这样的话,安慰不了姜循。姜循闭上眼,想到江鹭会和杜嫣容在今日见面,便坐立不安,心中生出不自在。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不自在,可她确实稳不住心神。
怀疑,不安,愧疚,迷惘,嫉妒,占有……在心间织出一张密密蛛网。
江鹭心中假想的“完美”娘子,如果化为实质,便应该是杜嫣容的模样。优雅,温柔,慧黠,机敏;贤淑,冷静,心善,大爱。
那是杜家精心养出的小娘子,和姜循这样李代桃僵的孤女不同。
那是不会被家人抛弃的杜三娘子,与受人呵护爱戴的南康世子。姜循是假贵女,杜嫣容是真贵女。姜循是假“阿宁”,杜嫣容是真“阿宁”。江鹭真的会不喜欢吗?
他从未见过,他当然说他不喜欢。可他若是见了呢?
他会从姜循编织的情感诱惑中清醒,从二人见不得天日的关系中抽身,发现他真正心动的完美佳人,被他错过了很多次吗?
此时在席间,姜循凝望着杜嫣容的一颦一笑,渐渐察觉自己先前总是搅和那二人,也许并不只是不喜杜嫣容。
她不甘又不愿,她嫉妒且羡慕。她面美心丑,生来轻浮散漫,却也会因情而自我审视,生出疑心。
姜循心乱如麻时,忽有宫人从太子那边过来,在姜循耳边轻语:“姜娘子,殿下说,贺明那厮要在今日求见他。殿下哪有空理会那厮?殿下又怕他不去,贺明那厮闹事。殿下说你去如他临,便要你去见贺明。”
眼不见心不烦——若江鹭要和杜嫣容相看,她可当做不知。
而姜循离席后,席间地位最高的,便是长乐公主暮灵竹。暮灵竹坐到杜嫣容身边,欢喜自己的好友终于进宫。
内宫耳目闭塞,暮灵竹并不知道杜家最近遭赵宰相忌讳的事,她另有自己的一腔烦恼。杜嫣容是她认识的最聪明的人,她想拿自己的烦恼,请教杜嫣容。
暮灵竹嘀嘀咕咕说完自己的主意后:“嫣容,你说,我那样做没问题吧?”
杜嫣容思量片刻,柔笑:“于大理上无事,还会得到赞誉。然而私下里,你会得到猜忌。以你的本事,未必应付得了那些猜忌。”
暮灵竹自言自语:“只要在做好事,被猜忌有什么关系?”
杜嫣容目色微恍。杜家因为那日没有去阻拦世子,这些日子并不好过。杜公不做宰相后,只做太史,哪里庇佑得了杜家?杜嫣容来此席,既是为了见江鹭一面,又是想为杜家争取些大臣支持。
在这东京城中,你可以不参与权势争斗,可你不能失去自保的能力。
杜嫣容相信自己能平安身退,可是暮灵竹可以吗?
杜嫣容轻声:“阿竹,你在宫中长大,当知道,若引起那位的猜忌……他捏死你,如捏蚂蚁一般。”
暮灵竹颤抖一下,却仍说:“我不怕这些——我是从冷宫走出来的公主,没什么猜忌让我更害怕的了。”
杜嫣容分明感受到暮灵竹的畏惧,然而暮灵竹坚持,杜嫣容便也不说了。杜嫣容微笑:“其实未必有我说的那么糟。你此举,说不定也能获些好处。只要你能忍下背后的龃龉,明面上总是光鲜的,也能让世人记起来,宫中有一位公主待字闺中。”
暮灵竹迷惑。
杜嫣容道:“你明年便十五了。及笄是女儿家一生中的第一件大事,官家会开始为你相看驸马。只是你出于冷宫,又一径沉默,世人都不记得宫中有一位公主。你今日若做了这桩事,便会让世人看到长乐公主的风采。”
杜嫣容打趣:“阿竹也到了可以想一想的年龄了——满朝青年才俊,你想要谁做你的驸马?”
暮灵竹呆愣,被调侃得脸渐渐绯红。她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身影,青色官袍穿得宛如常服,修长落拓,嬉笑怒骂皆如玩笑……但她及时叫停自己荒唐的念头,心想自己怎配呢?
她只是一个寂寂无光、徒有虚名的公主而已。
她早已走出冷宫,但她常觉得自己从未走出过冷宫。这世间的繁华与喧腾,如镜花水月。那是父皇年老后的照拂,并不真的属于她。
暮灵竹没有公主应有的雍容大气,她结结巴巴,说几句话便面红耳赤。席间的姜芜怔忡抬头,觉得这位公主,倒和自己有些像……但姜芜打断自己念头:自己怎配和公主相提并论?
暮灵竹年少稚嫩,在一群贵女间,强撑着说完她的话:“……我听说,外面有战祸,很多流民进了东京。太子哥哥和朝堂大臣们都在忙着赈灾,我也想尽自己一份力。我想将这些年得的一些首饰、衣物、珍宝捐给朝廷,换成能用的给那些流民。
“诸位姐姐应当和我想的一样,只是没有机会,也无人牵头。正巧今日借太子哥哥的宴席,我能和诸位姐姐同席,商议此事。不知可不可行?”
贵女们目光闪烁,各有所思。
寂静让暮灵竹后背出了一层汗,她生怕自己平时没有威望,此时没人会搭理自己。
席间有女清婉而笑:“我早有此意,却不知该如何做。殿下既有牵头之意,我自然跟随。”
说话的人,是杜嫣容。
暮灵竹鼻尖发酸眼睛明亮,朝着杜嫣容笑。而杜嫣容一开口,席上便断断续续有了贵女说话:“这是好事呀,我也愿意助人。我之前还跟着姜娘子赈灾呢……后来因为朝廷介入,我才停了的。”
有贵女唏嘘:“那些流民,当真可怜。”
几乎没有人说不好。没人愿意强出头,可若有人出头,她们乐得跟随。毕竟这是公主的主意,出了事,那也有公主担责。
暮灵竹从未获得过如此多的支持,得到过这么多善意目光。她脸颊绯红心头狂跳,少有地生出一派豪气——
暮灵竹解下自己腰间一块玉佩,放到桌上:“那我便以此为誓,和各位说好了。姐姐们不要出尔反尔。”
众女吃笑:“殿下不反悔,我们便不反悔。”
有女摘下一簪:“我便以此未约吧。”
有女摘下手钏:“这是我的。”
贵女席上接连传来笑声,惹得男子席上不停有人伸颈望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东京有名淑女,此时皆在禁苑中,参与太子的生辰宴。
暮逊看到席间年轻郎君的心都要飞走了,不禁失笑。他阴郁月余,今日心情渐渐好起,便招人笑问:“打听打听她们在热闹什么。”
宫人片刻后回来,说暮灵竹带着诸女一道,准备捐物赈灾,缓解朝堂压力。小公主心善,得人赞赏。
暮逊脸上的笑霎时僵硬,肌肉颤抖近乎狰狞——
暮灵竹犯了他的大忌,让他想到了姜循在赈灾上的疏忽,致使贺明下狱,自己势力大损。暮逊自然早就决定弃了贺明,可姜循的不作为,仍让他怀疑姜循是否故意。
贺明下狱,谁会得利?是姜家,姜太傅。暮逊必须再一次依靠老师的势力,得老师支持,来和那赵铭和、江鹭过招。
姜循说和太子共谋富贵,为何此事利好太傅?
暮逊和姜循大吵一架,明面上仍要作出和气模样。而今日暮灵竹在他生辰宴上提起赈灾,是为何意?呵,她想学姜循一样搏名吗?莫非这世上所有人,都想踩在他头上搏名?
暮灵竹凭什么敢借他的生辰宴,扫他兴致,得她名望?!
暮逊朝宫人嘱咐了几句,宫人躬身退下。一会儿,宫人到暮灵竹身边,说暮灵竹的贴身侍女出了事。
暮灵竹心里七上八下,便找借口离席。
暮灵竹离席后,暮逊这边,又慢吞吞喝完了一盏酒,才以更衣为借口离席。
叶白始终在观察暮逊,观察江鹭。他见江鹭始终没什么变化,而暮逊却提前离席。叶白寻了借口,慢吞吞跟踪。
姜芜身边,有个叫绿露的贴身侍女。
绿露有些怕张寂。
自张寂开始照拂姜芜,张寂的目光每次落到绿露身上,绿露都心里发毛,生怕自己性命不保。
侍女不忠且强势,不适合姜芜。张寂自然不杀人,却建议姜芜换一个贴身侍女。姜芜却觉得绿露在身边搅和,容易让张寂对自己更生怜惜。姜芜便作出柔弱而心软的模样,要留下绿露。
但绿露感觉到危险,每次张寂出现在姜芜身边,绿露都要寻借口溜走。
今日便是这样。姜芜和张寂各自入席,绿露以“肚子疼”为借口,去禁苑金池边躲懒。
日光明和,湖波粼粼。绿露躲在一灌木后,舒舒服服地靠着树,准备打会儿盹。绿露突然听到尖叫厮打声,从模糊梦魇中醒过神。
绿露躲在灌木后,好奇地朝外面看去——
一个侍女,被两个内宦打扮的人拦在甬道上。两个内宦手持拂尘,冷飕飕说两句话,侍女便被侍卫扣住肩膀跪地。内宦非说侍女撞了人,指甲划破了内宦身上的衣物。
内宦着侍卫们一根根拔去侍女的指甲。
内宦凉声:“咱家也是为你好,若你再冲撞了贵人,那贵人可没有咱家这么好的脾气……”
整片指甲连肉被拔起,侍卫做惯这种事,刻意放缓进程,那痛意便丝丝缕缕连骨带肉,袭向冷汗淋淋的侍女。侍女声声惨叫并求饶,听得躲在灌木后的绿露全身发毛。
绿露屏住呼吸,怕自己被发现。她家那个柔弱至极的娘子姜芜,可护不住她。
而在这时,脚步声奔进,少女娇斥声传来:“住手!”
绿露看到,朝甬道上跑来的人,是长乐公主暮灵竹。那跪在地上被拔指甲的侍女扭头看到公主,泪水婆娑:“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暮灵竹心如刀绞,挡在侍女面前:“她弄坏了你们什么,我来赔。”
徐风拂过树梢,叶落缝隙间,日光斑点如水藻般流淌,安静到极致。内宦似笑非笑,侍卫们低头不语,空气中只听到侍女断续的啜泣声。
暮灵竹感觉到不妥,睫毛颤抖。倾而,她听到一道男声如金玉崩石:“弄坏了孤赏赐的锦衣,你也赔得起吗?那是孔雀羽所织……你这辈子,见过孔雀羽吗?”
暮灵竹抬头,看到暮逊从树荫后步出。
躲在角落里的绿露,紧张地捂住自己的口鼻。
暮灵竹半晌小声:“哥哥,我的侍女不懂事,得罪你,你放过她吧。”
暮逊微笑:“跪下。”
暮灵竹膝盖一软,当即想跪。可她想起自己是公主,哪有公主下跪的道理?她硬生生忍住自己的不安,仰脸看着暮逊。
暮逊一步步走来,笑意加深:“阿竹,你从面黄肌瘦的小丫头,长成公主了。你便忘了你当初是什么样子,现在又因什么而获得福禄了。”
暮逊袍袖掠过跪在地的侍女那鲜血淋淋的手指。上等衣料摩擦过,十指连心,侍女抖得更厉害。暮逊一脚踩上去,侍女惨叫。
暮灵竹跟着惨声:“哥哥,我受父皇的恩惠!”
暮逊扭头看她,面上含笑目生阴鸷:“你也敢拿父皇压我?你以为父皇当真疼爱你?我今日杀了你,明日重新为他找一个乖巧的、比你更听话的女儿,你以为他真的在乎?”
暮灵竹身子僵住,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暮逊。从来对她和善疼爱的兄长,竟这样可怕。
暮逊脚踩着侍女,伸指扣住暮灵竹的下巴。
堂堂公主,在此没任何反击之力。这里所有人都是暮逊的人,没有人会得罪太子。暮逊捏暮灵竹的下巴,捏得她肌肤生痛眼睛含泪,而她更加畏惧暮逊那阴森的眼神。为什么这样的眼睛,还在笑?
暮逊轻声:“你以为你是谁?你敢跟我作对!”
暮灵竹结巴:“我、我没有和哥哥作对……”
暮逊:“你捐物赈灾,专挑今日,是看我过生辰不顺眼,想给我不痛快?我知道了,你报复我先前在你生辰宴上搞的那一出?当日你不痛快,今日你就要我不痛快?”
暮灵竹连连摇头,眼中噙泪。
暮逊诱她:“谁教你这样做的?是姜循吗?她让你跟我作对,她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暮灵竹颤声:“我今日没和姜姐姐说话……”
暮逊怒道:“那你们昔日说过什么,她教过你什么?阿竹,她是个疯女人,你别听疯子的话。孤喜欢乖巧的妹妹,你若不听话,孤便不能让你去继续侍奉父皇了。
“禁苑有湖,湖通汴河。若是当中有人不小心落水,父皇远在千里,能救你吗?或是你日后想告状……你觉得,你和我之间,父皇会选谁?”
暮灵竹被如此恐吓。
暮逊松手,她便跌坐在地,双腿发软,无法撑住自己的尊严。暮灵竹惶恐地抬头,双手捂嘴忍泪,惊恐地看着这个恶鬼一样的太子。
她全身发抖发寒,动弹不得。她好像重新回到冷宫,回到那种朝不保夕、性命被捏在他人手中的日子。
她分明只是想做善事,她分明没什么恶意……哥哥为什么这样怒?赈灾难道不是好事吗?
泪水顺着暮灵竹的眼睛滴落,暮逊垂眼俯视:“你想为你的侍女求饶,不如你来代她?你让孤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阿竹,你若当真心善,别无他意,孤会饶过你们。”
暮灵竹跪坐在地,闻言迷茫看来。
侍女先反应过来:“公主,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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