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此时晌午,客人们都去用膳,没人过来。
姜芜便迟疑片刻,道:“你之前让我查江小世子的事,如今又说不需要了。你和江小世子,是何关系?”
姜循道:“情人。”
姜芜震住。
姜循瞥她神色,见这位姐姐只是震惊却无嫉妒伤怀之色,才慢悠悠补充:“未来情人。”
姜芜:“……”
姜芜知道这个没良心的妹妹心情一好,便爱逗人。姜芜微有忧郁:夫人病逝,循循就这样开心吗?可循循那日状态分明很差……再联系姜芜见过的,听过的,姜芜福至心灵:“你当真和小世子……你以前和小世子……你现在和小世子……是不是太危险了?”
姜循:“什么以前现在的?听不懂。我们要对付太子,对付你爹,除了需要文臣支持,还需要有兵有马。我看你是不中用了,一个张寂你迟迟拿不下。我只好亲自出马,能者多劳。”
姜芜啼笑皆非:“你别开玩笑了!南康世子怎可能借兵给我们?他就算晕了头,他爹也不会犯傻的。”
姜循道:“你不懂。”
她暗自沉吟。她已经知道江鹭背后有十三匪的势力。十三匪在野,不知道藏了多少人马。江鹭会用兵,他操持这么一帮人躲在民野间做什么?他说他不想谋反,可她若是和他情谊深重,借用他的人马,他不至于反对强烈吧?
再者,姜循隐隐怀疑,江鹭的背后力量不只十三匪。他一直在查凉城……也许他还有其他力量,他只是不和人说罢了。如他这样的世子,再纯良,受他爹和他姐姐那么多年的熏陶,他做事时,也绝不会不留后路。
姜芜怅然道:“都是我无用,害得你还要去找小世子……我尽快拿下师兄,你便不用委屈了。”
姜循面颊一红。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江鹭那般容貌,那般本事,那般神态……
她想得出神时,有人脚步声朝这里来。灵幡掀开,二女回头,见是颜嬷嬷端着膳食过来。
姜芜颇为乖觉,见颜嬷嬷盯着姜循,便知这位老人家有话和姜循说。姜家的仆人们都亲近姜循,不亲近姜芜。姜芜曾经为此不平,但今日她早已看淡。
姜芜离开后,姜循盯着姜芜纤细背影,若有所思地和颜嬷嬷说:“嬷嬷,你应该多关心关心姐姐。日后她在家陪你的日子要比我长,我可是不回来的。”
她才说完,头就被颜嬷嬷敲一下。
颜嬷嬷笑骂:“没良心的。从小看大你,你翅膀硬了,就说再不回来了。嫁入东京就不能回家了?什么道理。”
姜循扯嘴角,自然不在一个老人家面前说,自己要走的是怎样一条不归路。
而颜嬷嬷借着送午膳的功夫,实则确实有话和姜循说。
这位从小带大姜循的嬷嬷坐在一旁,慈善的眼睛凝望着这个女孩儿,温柔道:“循循,夫人已经病逝了,你的怨恨该消一消了。日后你要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和旁人记仇闹事了。你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太子妃要雍容大度。”
姜循懒得烧纸钱。
她干脆歪在一旁,托腮撑膝:“暂时还嫁不了呢。我娘人没了,我得服丧啊。起码一年,我都嫁不了。”
颜嬷嬷叹口气,欲言又止。她是个慈爱的老人家,只怕姜循和姜芜闹得不得了,怕两个孩子各自受委屈。姜太傅醉心权术,没了夫人约束,不知会如何……姜芜不嫁人,姜循起码嫁出去,躲开这一切。
如颜嬷嬷这样的老人,觉得儿女嫁娶,当是躲开娘家的一条好出路。她自以为太子是良人,也想不到宫闱的浑浊只会比姜家更复杂可怕。
而姜循还在开玩笑:“嬷嬷,我和太子可能没缘分。原本我们定了亲,就要办婚事了,大皇子死了。太子为了手足情深,要为他哥哥守一年。而今一年之期过,原本婚事要上议程,我娘又没了……感觉上天不要我嫁东宫,在拦着我啊。会不会我再熬一年,我们又可以办婚事的时候,皇帝人又没了,我们又得接着服丧?”
“别胡说,”颜嬷嬷忙捂住她的嘴,紧张地左右环顾,“口无遮拦,你真不怕出事?”
姜循弯眸:“我私下说的话若是传出去,必是有人不疼我了。”
颜嬷嬷垂头望她。
明丽多娇的小美人,长得这样好,且容貌未到盛极,姜循还会越来越美。旁人惊艳于美人,颜嬷嬷想的却是养她的那些年。曾经糯米团子一样大的小人儿,怎么忽然有一日,就长这么大了?
她还没有养够呢,循循就离家了。
颜嬷嬷轻声:“循循,你别只顾着玩。你身上的蛊……你得空得出东京,去苗疆,找当初下蛊的人为你解蛊。”
姜循自然明白。但她眼下势头正好,岂肯为了一个蛊就离京?
姜循:“反正嬷嬷每月都会救我,我的事没那么紧急。就算偶尔我爹插手,熬一熬就过去了。我如今忙着,没功夫出京。”
她说话间,张望外间来吊唁的客人。
东京大部分世家贵族都来了,怎么她想见的那个人,却不来呢?
玲珑跑进来:“娘子、娘子……”
姜循眼睛微亮,期待地看着懂她心意的玲珑。
然而玲珑说的却是:“江世子当官啦!”
姜循:“……”
颜嬷嬷眨眼:谁是江世子?
姜循面无表情坐回去:“人家是世子,想当官不是轻而易举,这有什么好汇报的。”
但她坐了一会儿,仍然忍不住侧过脸:“什么官?”
姜夫人丧礼这七日,天一直未晴。从琼林宴那日开始,世人都说,这是老天为姜夫人哀痛。
江鹭自是不信这些无稽之谈。
他收到姜夫人亡故的消息时,才明白姜循那日为何那样失魂。他暗自揣测她和养母情谊甚好,可这种猜测,总是哪里透着不对劲。
江鹭暂时理不清这种古怪,便也不去多想。他应该和东京的那些世家男女一同,去吊唁姜夫人。江鹭迟迟不去,是因——他不知如何面对姜循。
开弓没有回头箭。除非他再不见她,他当鸵鸟……可江鹭已经明白,身在东京,他不可能不见姜循。只要见到她,他便回头无路。
欲念在心中翻腾,他无数次生出冲动。
可他身不只是他身,他还有凉城的英灵们等着。他既不知姜循的立场,又怕自己的事连累到她。
他的不甘与后悔皆不能只由他。他日日夜夜思念的,除了她,还有凉城。他不能辜负那些英灵,他不能放任凉城那些无路可走的百姓始终流离失所……
情爱与责任在心中日夜反复,江鹭几乎日日睁眼到天亮,满心煎熬。
他此时怀念起曾经的阿宁——他倒并非怀念姜循乖巧柔弱的样子,他怀念阿宁无父无母的身份。她若身无牵挂心无野望,他便是压抑自己被骗多年的不甘,走了回头路……只要他自己能接受,旁人又能说什么呢?
江鹭不知如何再见姜循,却可以先去做自己在意的事。
譬如——查那城西医馆的“神仙醉”。
江鹭追着那线索查胡商,又有手下内外配合,他忙碌数日,最终查到了结果——城西医馆确实向胡商买了“神仙醉”,胡商的“神仙醉”来自甘州。但是线索查到甘州后,又再折回了东京。
多重线索交错,“神仙醉”的真正东家,浮出了水面——贺家。
那个救阿娅的贺家,那个弃商从文的贺家,那个刚做了户部郎中的贺明贺郎君的主家。
而查到贺家,贺家只说是以前从商时的旧药,自家早已不卖。毕竟如今贺明在朝为官,贺家怎可能碰这种东西?
贺家的说法有道理,事情重入僵局。
江鹭向皇帝写折子,直诉此药之害,请皇帝下旨烧毁。
皇帝生了兴趣,当即给了江鹭一个“提点皇城司”的官位,让江鹭自己带人去封查。皇城司不受三衙辖制,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乃是皇帝的私兵。
枢密院和中书省皆厌恶皇城司,而江鹭的“提点皇城司”,地位仅在“提举皇城司”之下。
皇帝将江鹭推到了百官和太子的对立面。皇帝此举,敲打太子和百官,乃是针对之前的弹劾丑闻。
江鹭一连数日忙碌于此,好在“神仙醉”在东京的售贩有限,未造成可怕后果。江鹭又查东京外的情形,只要遇到“神仙醉”,各地官员可直烧毁,不必请示朝堂,耽误时间。
江鹭这般跳出枢密院和中书省的行为,颇得百官不满。江鹭不过是靠着自己的身份,在压着那些不满。
姜循这边,自然也听说了江世子最近的大手笔。
不得不说,江鹭闹出的动静,缓解了她的压力——太子对江鹭的态度开始微妙,他整日拉着幕僚琢磨江世子到底是清正,还是得皇帝的授意在打压自己。他已顾不上和姜循置气。
而姜夫人下葬那一日,姜循见到了来吊唁的赵铭和。
赵铭和是一朝宰相,先前那弹劾百官,对他有影响,但不至于影响太大。赵铭和只在家中反省一月,朝廷便请他重新出山。他的代价,不过是折损了一些跟随多年的臣子,还有一些并不被他看在眼中的俸禄。
茫茫细雨,赵铭和撑着伞,与姜循立在草棚下,看不远方姜太傅和人哀伤寒暄。
赵铭和淡声:“朝臣都说,你建议抄封百官。你身后是你爹,是太子……这要么是太子舍车保帅的无奈之举,要么是姜太傅要将这些与他政见不合的臣子全都赶走。你爹行事一向隐晦,这像你爹的手段。但我私心以为,姜太傅不喜欢这种大开大合的手段,他喜欢在所有人无法察觉时推翻一切的手段。这种法子,更像是直接出自你的手。”
姜循垂眸:“赵公,我只是一介女流,不该插手政务的。”
赵铭和两鬓斑白,闻言哂笑:“该不该插手,你插手的都不少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爹和太子是没想到你有这种野心,待他们反应过来,姜娘子,你的下场不会好。”
姜循柔声:“听起来,赵公要做那等告状的小人了?”
赵铭和淡声:“你们太子党的事,我巴不得你们狗咬狗,我岂会多事?我今日在这里,不过是看着你从小长大,觉得你也不容易,告诫你几分罢了——莫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我大魏江山,功在千古,容不得你这样的祸害。”
姜循唇角泛起一抹冰凉的笑。
她转头凝望赵铭和,微笑:“看起来赵公光明磊落,为了大魏鞠躬尽瘁,身上无一不可说之事。可这时日还长着——赵公你有私心,你有私心你便拦不住我。
“这天下之大,谁主沉浮,还未可知!”
赵铭和:“谁主沉浮?!”
姜循:“赵公让让我,要我主一主,又怎样?”
赵铭和目光幽冷地盯着她,似想从姜循的面上,看出她是在挑拨,还是仅仅玩笑。赵铭和先前只将姜循当小辈看,他来告诫时,心中难说没有轻视。而今——
姜循撑着黑伞,垂眼噙笑,从他身边走过。姜循眼皮掀开望他,这样的幽黑诡谲,恶念横生……
姜循俯眼戏谑:“赵公别和我玩啊。你的敌人是太子,是我爹……你们玩你们的口诛笔伐,我玩我的胭脂水粉。谁主沉浮……再慢慢看啊。”
赵铭和胸口如被重锤击中,趔趄后退两步。他正要重新审视姜循,将这姜家女当做一劲敌来看待。却见那撑伞美人绕过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整个人神情松弛,露出了少女的欢喜之色。
赵铭和看过去:……来人不是他以为的太子,而是江鹭江世子。
赵铭和以为自己眼花,他再看姜循,却见姜循重新面色平平,代姜太傅去迎接客人。姜循不见一丝不妥言行,赵铭和心生异常,只暗自记着。
姜循终于见到了江鹭。
自然,姜夫人下葬的最后一日,江鹭只要还在东京,都不应不遵循贵族世家间的礼数。姜太傅见到世子前来,勉强压住哀痛,过来说话。
姜循便撑着伞,陪她爹一同。
江鹭应对如常,既不过分热络,也不透露自己对姜太傅的怀疑。他还做出哀伤模样,和姜太傅说了几句夫人,诸如“早就应拜见夫人”“夫人懿行世人皆赞”。
姜循似笑非笑。
江鹭耳尖生热。
姜太傅扭头,便看到了姜循那副模样,登时怒火上涌——夫人病逝,姜循不如何悲痛也罢,如今这种神色,让他人做何想?
姜太傅冷然:“循循,为世子看茶,请世子去后堂歇歇。”
姜循看向姜太傅,道:“这可是你让我做的。”
姜太傅:“……?”
姜循得了姜太傅的令,便施施然离开那下葬之地,带着江鹭去后堂,代她爹好好招待这位世子。
雨水潺潺。
江鹭跟在她身后,她虽看不到,心情却如雨水滴落的阔叶般,生出很多春意。
进了后堂,姜循当即关上门,转身便朝江鹭怀中扑来,埋入他怀中。
他微僵硬。
他靠在木门上,任她扑来,感觉一整个春意涌入胸膛。
微雨如丝,滴答洗檐。
江鹭淡声煞风景:“你有其他客人吗,需要我回避吗?我不会和另一个男子同时与你相见的。”
姜循:“……”
她干笑:“说什么呢,阿鹭。只有你一个。”
她脸皮甚厚,一旦做了决定就一往无前。哪怕他语气不佳,她仍扮着少女怀春的欢喜模样。
姜循仰头,柔情款款:“阿鹭,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后悔了。”
江鹭俯眼看她:“我来是告诉你一则消息。那‘神仙醉’出自贺家,我已查封。但你和阿娅打交道,难保不会和贺家打交道。你当心些。”
姜循心中记下,却偏要装作为情所迷失去理智的模样,她甜言蜜语道:“阿鹭真好,真关心我。”
江鹭知她毛病,瞥她一眼,懒得多说。
而她靠在他怀里,仅是这样浅浅依偎,姜循便见他脖颈上的红意一点点涌到了颊上。她心生惊疑,他反应这么大……这私会,恐怕比她以为的难啊。
她微有愁意,见那思量片刻的小世子抬起了手,拽住她手臂,将她故意软在他怀中的身子扯了出去。
江鹭下定决心了:“我有话和你说。”
姜循心想:来了。
她温柔看着他:“我也有话和你说。”
江鹭不习惯她那副春水含情的模样。
他扯开姜循,撩袍坐于桌边,腰背挺直。姜循思忖一下,便去为他倒茶,以规矩无比的贵女之礼来待他。
茶水汩汩,泛起白烟。烟香缕缕,与窗下的卷帘竹影相得益彰。
美人噙笑,素手微抬:“这是今年的新茶。阿鹭生在南方,必不惯吃东京的茶,这些日子,阿鹭备受煎熬,当真是委屈了。”
她一语双关,他当做没听懂。
江鹭自顾自,袖中手一下下地敲打:“我重新想了我们的关系。”
姜循瞠大眸子,专注聆听。
他低着眼,兀自出神:“我不管你当年为什么那么待我,那么哄骗我了。是我蠢,才上你的当。如今想来,其实你骗得并不是很用心,你露出过很多破绽……大约你也没想过你能真的哄住我,只是我不争气罢了。你在我身上,大约没什么成就感。”
姜循的茶倒不下去了。
她拧着眉,目光古怪地端详他:他一示弱,她就生焦躁,就容易昏头,被他牵着走……他是不是已经发现自己这个毛病了,此时在哄自己?
江鹭仍在继续:“你应当有你的缘故。那些缘故,你还不方便告诉我,是么?”
他目光轻盈,瞳仁如玉。他这样望着她,温润如玉,秀美干净。姜循头有些发昏,爱他这副样子,又被他温柔的神色看得心口发软,鼻间酸楚。
她本就有一腔不能与人道的委屈。
姜循点头。
她坐在他身畔,伸手去碰他:“阿鹭……”
江鹭:“你日后有告诉我的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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