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颤了一下,却没有挣开。
他低头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听到姜循在耳边吞吐气息:“我不知道你今日为什么出现在姜家门外,怎么就上了姜家的马车。
“我不知道你找乔世安的真正原因。你那套帮朋友要债的话留着骗鬼吧,你我都知道你没说实话。可我跟你说了实话,你什么都不说,我心里便不痛快。
“阿鹭,你是南康世子,你怕什么?就算开封府的人认出你,也不敢惹你,顶多奇怪我们为什么在一起。
“但是没关系的。我在开封府有门路,我可以封住他们的嘴。
“阿鹭,他们会不会被你我吓到?”
姜循逗弄、戏耍、胡言乱语。
她自己未必在乎自己在说什么,在发什么疯。只是江鹭在她不痛快的时候凑了过来,她不痛快,便要为难所有出现在她眼前的人。江鹭在此时撞过来,是他倒霉。
他越是脸色难堪,她越是说得高兴。
他躲闪一下,都如罂粟般,吸引着姜循的恶劣。
二人在车内如同拔河一般。
她要出去泄露他的身份,他分明不想靠近她,却被逼得紧紧拽住她。
姜循试探着他,要他一定说点什么,一定给出点什么,她才愿意帮他隐瞒。
他迟迟不肯,姜循便越来越不耐烦,语气越来越冰冷:“我都告诉你我要乔世安做的事了,你连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都不告诉我?这就是你合作的态度?我不接受你这种盟友。”
她手探出去,拼尽全力去够那扇门,将木门从内推出一点……
江鹭:“姜娘子。”
她手要碰到门时,郎君从后俯来。奇怪的姿势下,他为了箍住她,几乎将她抱到了怀里。
车中静下。
气氛暖热。
郎君的呼吸喷在耳后,姜循好像从姜家的繁琐事务中被带了出来。她僵硬之下,周身血液像是从冰川下融化般,汩汩流淌起来。
姜循听到江鹭说:“我出现在这里……是因我爱慕你。”
姜循:“……”
什么骗鬼的瞎话。
但她要听一听他如何骗。
车中,貌美的小娘子被箍住后,终于不再乱动,偏过脸看向他,明眸幽幽,跃跃欲试。
江鹭硬着头皮。
他绝不可能泄露自己和凉城的关系,绝不能在不清楚姜循立场的时候,贸然暴露自己。
但他又必须为这一切做出解释——
他为什么到东京,今日为什么在姜家府邸门外的马车中巧遇姜循。
若非心有记忆,又岂会恰好巧合。一切痕迹皆有迹可循,可这一切难以解释清楚。
他解释不了,但姜循要一个说法。
他不能说自己来东京的真正目的,他只能闭着眼编瞎话。而此前种种,最简单的谎言就是——
“因为我爱慕你……我对你心有不甘,我一直在观察你。我心里不情愿,我在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时候忘不掉你。我无法对你下杀手,你虽骗了我,我却依然放不下你。”
江鹭口上这样说,每说一句,心中就顿一下。
他不信自己的每一句话,他唾弃自己的睁眼说瞎话。
他冷漠地看着自己变成今日这种模样,对人不诚,言语不真,最珍贵的情和爱都要拿出来利用……
他再不是曾经的江鹭了。
姜循偏着脸,被他抱在怀中,听着他这样的话。她看他说完,脸色惨白,脖颈却绯红。
他在身后的呼吸紊乱,姜循目中死寂的光华变化,一点点聚焦,看着记忆中的小世子,和面前的小世子身影重叠……
她被他的自我惩戒与自我修正吸引,被那种介乎于光与暗之间的朦胧洁净美吸引。那是妄念,可她贪婪。
姜循哎呀一声笑。
她忍不住伸手,抚摸他面容。他跪坐着,大袖铺在她身,垂着的眼皮下的眼珠子似颤了一下,却没有躲。
姜循很认真地问:“阿鹭……你是在勾我吗?”
江鹭大惊。外面混乱的争执和车内的谎言让他脸颊如烧,他似没明白她在说什么,轻轻地掀起眼皮,眼睛黑白分明。
姜循靠着他肩膀,微微侧过脸,就能看到他眼睑下睫毛浓郁的阴影、精致至极的唇鼻,绣着兰花的扣住她臂膀的衣袖。二人姿势如跪坐相拥,他如此俊美,眉目如春。她看得意动,倾身便想……
与此同时,温润的男声在车外,笑意浅浅:“是姜娘子吗?”
此时马车外,简简和官吏们斗在一起,却随着对方人多势众,简简不能再在马车一丈内相护。所以,便有人寻了空,让其他人引开简简,他本人悠然撑伞,走到了马车边。
来人彬彬有礼地伸手敲车门,垂着眼,语气轻柔,好似怕外面的打斗吵到车中佳人:“这应当是姜娘子的马车,对吧?”
车中,江鹭和姜循都听到了那声音。
江鹭面色一凝,听出这道声音,属于巷中那个东京口音醇正的青衣郎君……
他思忖时,姜循探身,挣脱他,推开了车门。
江鹭伸手递来。
姜循似知道他担心,直接手朝内递来。
一怔之下,江鹭的手握住了姜循的手。
同时,姜循打开车门,半身探出。她挡住外面人窥探车中情形的目光,只朝着车外郎君俯下眼皮。
姜循漠然:“你拦我的马车?”
那郎君凝望着她,微微一笑:“我怎么敢?我不要命了吗?”
开封府的办事官吏们绝望:……叶推官在姜娘子面前,总是这样势弱。难怪东京总有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但他们知道,叶推官公正正直……
公正正直的叶推官眼眸微掀,轻轻朝车内瞥了一眼。他有没有看到什么,谁也不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
姜循一只手与江鹭在马车中握;半个肩探出应对来人。
雨声滴答,潮闷无比。
姜循见来人不为难自己的马车,便要回去关上车门。而来人叫出她,将手中伞递给旁边的小吏,自己从怀中取出一包裹好的帕子。
青衣郎君将帕子里包着的糖人递过去:“刚回京,办差路上遇到,送给姜娘子吧。不要的话就扔了。”
雨丝笼罩着青年眉眼,青年始终含笑静待。姜循看片刻,朝他伸出另一只手。
车中姜循被握的手一紧。
江鹭闭目。
他想到巷中那青衣郎君和小贩说的话:“……我娘子喜欢你这里的糖人……给我家娘子带点儿礼物……”
那种感觉,像是春日石桥下破冰的春水,本细细流淌,却忽有冰雹雪粒朝下砸来,天气重回严寒。严寒之下,冰雪覆盖,冰面朝四面八方扩大,笼罩住整片春水。
春水成冰,万物冻结。
江鹭握着姜循的手松开。
姜循头皮发麻。
青衣郎君大概不知道江鹭在她这里,而她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马车中瞬间冰寒的气氛。她暗暗抱怨来人胡闹,给她惹了些麻烦。
她正与小世子交好,原本还胡搅蛮缠用坏脾气逗着江鹭;她那样过分,都没有让他过分。若是青衣郎君不合适的出现,激化了姜循和江鹭之间的矛盾,那可怎么办?
……姜循也并没有她口中说的那么不在乎自己和世子之间的合作。
关上马车,简简重新回来驾车。
外面的官吏当真没再拦车,回到马车中的姜循,握着糖人。糖人自然是不好丢的,姜循便只是低头,用余光悄悄观察对面的江鹭。
……她此时已经不低迷不郁郁了。
她此时要应对另一种低迷与郁郁。
江鹭目光如常,姜循却兀自偏过脸,不与他对视。
江鹭问:“你冷静了?”
姜循犹豫一下,轻轻“嗯”一声。
半晌后,江鹭又问:“他是谁?”
姜循掀起眼皮,虽心中生怯,面上仍不急不缓:“你不是猜到了?”
江鹭:“叶白?”
车帘被风吹开,雨丝飘入,有些冷了。姜循捏着糖人,试探地“嗯”一声。
“啪——”
姜循栗色的长睫毛,掩住她的神情,她的心虚却十分明显。江鹭后脑勺磕在车壁上,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姜循——
他听到了自己心湖中那汪春水和冰川互相吞噬的声音。
姜循以为江鹭必然会做些什么。
……她毕竟以前和他有段关系,而且他方才还说爱慕她。纵然爱慕的话是假的,但假话出口,说话者总有些真心吧?
但江鹭很沉静。
马车重新行驶,不知叶白做了什么安排,再没有开封府的人过来搜车询问。一路畅通无阻,姜循偷看江鹭:他好像十分疲惫,靠壁闭目,容颜如雪,一言不发。
姜循低头,悄悄尝了一口糖人。她平时少吃这些小孩子才喜欢的零嘴,现在其实也不喜欢,但叶白给她,她便总要尝一尝……
她眯起眼享受时,感觉到灼热目光落到自己发顶。她抬目看去时,又见江鹭仍闭着眼假寐,压根不看她。
姜循:“……”
……哼,假正经。
夜里,回到姜循居住的府邸,江鹭竟始终没有就叶白和糖人的事多说一句话。
他淡定地摆出与她谈公事的态度,随着时间推移,反而轮到姜循忐忑了。
回到府邸后,简简发现马车中多了一个江鹭,分外吃惊。但简简很快被姜循打发去玩儿,简简便一边狐疑一边离开,虽百思不得其解,却仍将寝舍留给了二人。
二人这一次谈事,江鹭亲自掌灯。
他就坐时,见几案对面的姜循正用要笑不笑的眼神一眼眼瞥他。
江鹭抬头。
他此时已经差不多整理好情绪,不会如之前那般被情绪左右。他仪姿甚好:“怎么了?”
姜循几乎是迫不及待想嘲笑:“你不竖屏风,挡在你和我面前了吗?”
江鹭淡然:“之前是我想岔了。我如今已然想通,君子言行,不拘于形。我心中对你没有半分冒犯之意,竖起屏风也不过是多此一举,引人嘲笑罢了。”
姜循幽幽道:“现在不是你说你爱慕我的时候了……”
江鹭抵在桌边的手肘一顿,装作没听到姜循的话。
他继续心平气和:“既然你我开始合作,那我便不能总对姜娘子设防,我应当交付一些真心,换取姜娘子信任。如今,我便要告诉姜娘子一桩你以前好奇、我却没说的事——关于阿鲁国公主。”
姜循怔住,坐直了。
她不再戏谑无状,好奇问:“你终于打算告诉我这个人的事了?她难道和你我要查的乔世安有关?”
江鹭摇头。
江鹭平静道:“一切线索,身在其中,看起来都像是无关的。但如果我们知道的讯息越来越多,便能靠着这些讯息,知道整件事是如何一步步发生的。之前在孔益事件中,死去的孔益隐瞒了一些秘密,你又向我隐瞒了你可能从孔益那里知道的一些事,我再向你隐瞒阿鲁国公主的存在……正是我们彼此不信任,我才直到最近,方明白孔益只是乔世安事件的第一步棋。
“很多事如果早知道一些、早知道一些……也许就能避免错误了。”
他面有萧索,目有哀意。那几个“早知道”,让他声音沙哑,大约让他又想起了一些什么过去。
姜循定定地看着江鹭。
在她离开的那几年,江鹭身上必然发生了些了不起的事。那些事造就了今日的江鹭,将江鹭再一次推到她身边。而她竟一时怔忡,不知道与江鹭的重逢,到底算好,还是不好……
姜循听江鹭和她透露:“两年前,凉城和阿鲁国发生一场大战。凉城战胜后,在满朝呼吁和谈的声音中,凉城的段老将军做主,决定让段将军的儿子,和阿鲁国公主成亲,之后两国立下互为兄弟国的盟约,换百年和平。”
姜循眼眸微微瞠大。
这样的事,是她这个东京贵女不知道的内幕。
她已经懒得追问江鹭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也不会告诉她。但是——姜循喃声:“奇怪。自古和亲,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两国公主和小将军联姻的……一般不都是公主和皇子,或者皇帝吗?”
江鹭颔首:“本应是那样。但小段将军和阿鲁国公主……既算是宿敌,也算是青梅竹马?十多年的打仗生涯中,两国兵士交战,小段将军和阿鲁国公主也有交手。他们了解彼此,又欣赏彼此……大约都是少年人,就生了些情愫。只是两国为敌,只能斩情。
“而当年朝廷的和平呼声,其实给他们提供了机会。段老将军想成全儿子,阿鲁国国王疼爱女儿,也欣赏小段将军,便带着兵士一同入凉城,和段老将军商谈这门婚事。”
这如传奇故事一样真实发生过的事,引起了姜循的好奇。
姜循双手手肘抵在桌上,手掌托住腮,双眸明亮地看着他,催促:“然后呢?”
江鹭低着头:“然后,便是天下闻名的凉城失火事件了。”
他落落抬头,本满心萧瑟,一看到她这副听故事的模样,心中一滞,不禁失笑。
姜循眸子因吃惊而微瞠。
她等了片刻:“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江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姜循古怪地看他。
江鹭:“我只知道,段家满门抄斩,阿鲁国国王死在火海中。我一直以为阿鲁国公主应该和她父王一样,在那夜一同进了凉城,死在了火海中……因为之后数年,我再没听过阿鲁国公主的只言片语。
“那桩婚事根本没有谈成。没有人会记得一个被战火吞没的异国公主。
“直到前段时间,我见到从陈留追你而来的孔益……太奇怪了,孔益竟然主动提起‘阿鲁国公主’,想换我救他一命。我事后思忖过,孔家几位老将以前追随大皇子,在边关配合凉城作战。那几位老将应该知道了关于阿鲁国公主的一些事,并且把这件事当做秘密,告诉了孔益。
“孔益死前,只来得及说出‘阿鲁国公主’几个字……我对小公主的生平思来想去,我觉得他想说的话,最大的可能是——”
姜循喃喃自语:“阿鲁国公主还活着。”
江鹭低凉的声音与她同时:“阿鲁国公主还活着。”
二人听到对方的声音与自己叠在一起,都怔了一怔,朝对方望去。
烛火幽微,二人身影映在一旁屏风上。
姜循和江鹭心间均生异常,又各自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姜循侧过头看烛火,慢慢说:“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江鹭微微一笑:“不错。未经证明,只是猜测。但即使是猜测,以防日后乔世安事件中牵扯出阿鲁国公主,而姜娘子却一无所知,就此错过重要讯息……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
他垂目思量,慢慢说:“你白日说,我什么都不告诉你,纵你只是无意说出,但应是心声。我不愿和我的合作盟友因这种小事而生龃龉,便要告诉你,只有这件事比较重要。其他的,我暂时没有想到。想到了再和你说。”
姜循沉默。
她生出些不自然,生出些古怪感。
她很久没见过江鹭彬彬有礼、做事细致体贴的模样了,她只记得住他如今的针锋相对、对她的怀疑提防,她都忘了他办事时,有多照顾身边人……
江鹭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一下,唤回姜循神智。
姜循心想:是了,他又不是在照顾身边人。他是在和她交换情报。
姜循想了想,低声悠婉:“那我也有一桩事,是你一直想知道,我没告诉你的。我至今也不明白这桩秘密的用途,但你既然对凉城好奇,对阿鲁国好奇,说不定这个秘密,对你有些用。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知道这个秘密代表的意思,一定要和我分享。”
江鹭颔首。
姜循朝他伸出手。
江鹭眨眼,惊愕。
姜循看他眼眸清乌却神色不解,睫毛轻眨,实在有趣……她看得心动,手便再朝前伸了伸,在他面前轻轻晃一晃。
江鹭低头望着她伸来的手指半晌,他终是慢慢伸手,将手搭在了她手上。
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她立刻与他拇指相贴,又尾指勾缠,晃着他手指:“拉钩上吊了,你承诺了啊。君子一诺,五岳为轻,你可不能骗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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